历史文献记载中的泰伯形象——以宋代为中心
宋朝的文献记载中,关于泰伯,对《史记》和《论语》的记录差不多是全盘接受的。不过,由于宋朝对泰伯的形象十分看重,而且发现泰伯还有众多时代意义,他们对泰伯的描绘,不但重视史料的搜集,而且更注重对汉代以前史料的发挥和探索。
一、对有关泰伯史实的搜集与描绘
由于推崇泰伯,更因为觉得泰伯的“至德”有现实意义,所以宋朝人十分注重对有关泰伯史实的搜集与整理。
一是宋人对《史记》和《论语》、《世本》、《左传》、《潜夫论》等汉代及汉代以前史书中涉及泰伯的史料十分相信,几乎是全盘接受。一些史书凡是需要论涉到周朝前期史料时,都会提到泰伯的南奔,如《册府元龟》卷1《帝王部》谈到的泰伯事迹,大多是引自《史记》。语句虽有不同,但内容上没有变化。再如宋罗泌《路史》卷18说:“泰公生亶父,是为古公。泰王避熏育,居岐阳,实始剪商。复取于骀,曰泰姜,生泰伯、仲雝、季历。季历居程,古公属焉,泰伯阚知,及弟仲雝窜于荆曼,居梅里。荆人义而君之,号勾吴。古公薨,计于近郊,而还于番离。伯卒,仲继剪发文身,臝以为俗,是谓孰哉虞仲。”这段文字显然是综合了汉代以前关于周人的史料,并没有新的创新。大体而言,至汉朝,有关泰伯这个人物的史实,已经十分充实,所以后代是不再作任何创造,宋人也是如此。
其次,至宋代,地理类著作突然增多,尤其是各类方志大量涌现,这些书中对泰伯的事迹特别注重搜集。如不少全国性的地理总志都记述了与泰伯相关的建筑、庙宇、事迹、人物等,如《太平寰宇记》卷92记录了太伯城,“西去县四十里,平地高三丈”。《元丰九域志》卷5谈到平江府古迹有吴泰伯庙,常州古迹有泰伯城,引《越绝书》说是吴泰伯筑。
至于关于苏州的一些方志,记录泰伯的史迹,更是不惜笔墨,比较突出的如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该书卷上《封域》中叙述吴地历史,就免不了从泰伯和仲雍让位开始说起,并谈到了吴国的都城。同卷《风俗》中谈到泰伯精神对吴地的影响,如:“泰伯逊天下,季札辞一国,德之所化远矣。更历两汉,习俗清美。”卷中《桥梁》谈到宋代有至德桥,在泰伯庙前,“以庙名桥也”。《祠庙》内谈到汉代以来一直存在的泰伯庙,“在阊门内,旧在门外。汉桓帝时,太守麋豹所建,钱氏移之于内。盖以避兵乱也”。卷下《冢墓》引三国时的《皇览》说泰伯墓在吴县北梅里聚,去城十里。又引刘昭的说法云:“无锡县东皇山有泰伯冢,去墓十里有旧宅,其井犹存二。”在书中,作者对泰伯是充溢着赞赏的口吻,谈到太伯“清风大节,足以兴万古之善”,是人间的最高境界,并将永远影响后人,而“仲雍比德泰伯”,与太伯一样是至高无上的。
再如《吴地记》,也有相似吴国历史的记载,如:“周太王三子,长曰泰伯,次曰仲雍,次曰季历。季历贤而生圣子文王昌,昌必有天下,故泰伯以天下三让于季历焉。周与吴皆后稷之后,姓姫氏。吴国泰伯在位四十九年,无子,弟仲雍立。”稍后出现的南宋范成大的《吴郡志》,在卷12《寺庙》中记录了泰伯庙不同时代的变化,卷48《考证》大量征引了两汉以来各类史书对泰伯事迹的记载。
一些关于吴地的笔记也不时记载到有关泰伯的史迹,如《中吴纪闻》卷6“苏民三百年不识兵”条云:“承平时,泰伯庙栋犹有唐昭宗时宁海镇东军节度使钱镠姓名书其上,可谓盛矣。”与泰伯相关的史迹,只要吴人谈到,就十分自豪。
宋朝的一些文人,常常用诗歌来表达对泰伯的敬崇。如蒋堂的《春卿遗稿》,有《泰伯庙》一诗:“泰伯何为者,不以身为身。逊避天下位,奔走句吴滨隐。德昭来世遗,祀传斯民吁。”再如范仲淹的《苏州十咏》,内中有《泰伯庙》诗,云:“至德本无名,宣尼一此评。能将天下让,知有圣人生。南国奔方远,西山道始亨。英灵岂不在,千古碧江横。”(1)刘敞《公是集》卷17《题浙西新学》云:“吴前泰伯后季札,礼让继为天下师。迄今遗风未全灭,得逢贤侯益昭晰。”类此诗歌还有很多,不再列举,说明泰伯遗风在宋代仍很浓烈,而宋代文人对泰伯是十分怀念的。
至于宋朝政府,顺应民意,对泰伯也是表露出敬崇的态度。哲宗元祐年间,知苏州黄履言“吴泰伯以礼义变蛮荆之风,今庙貌虽崇,而名号未正”,于是恳请朝廷为泰伯高赐匾额。《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70谈到元祐七年二月丙辰,“诏吴泰伯庙以‘至德’为额”。表面上看,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但实际上却是表明了朝廷对泰伯“至德”精神的提倡。
二、对泰伯“至德”精神内核的讨论
宋朝人对泰伯的敬崇,更加突出地表现在对其史实、思想的探索与讨论上。宋人的这种讨论十分热烈,无论是专门为《论语》作注作疏的书,还是其他的文集篇章,关于泰伯思想和史实的探索在学术界十分普遍。我们粗略地分成这样几个方面:
1.泰伯“让”的内涵
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数,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王将王位传给了小儿子季历以及孙子昌。在这个过程中,一般认为太伯、仲雍两人是将王位让给了季历。宋代学者对太伯的这个“让”进行了严肃的探讨。
那么,什么叫“让”?叶梦得《春秋考》卷4说:“让者,己所当得,不自有而推之与人之名也。尧有天下而推之舜,舜有天下而推之禹,谓之让。故周之有国,泰伯不自有而推之仲雍,仲雍不自有而推之季历,泰伯终谢而去焉,以授于文王。故孔子曰: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本来应该是泰伯所有的,现在让给了季历,这就叫让。
自北宋开始,很多人认为泰伯之让不能简单地认为是让了个王位给弟弟,而是要从整个“天下”的角度来考量。《程氏经说》卷7:“泰伯之让,非谓其弟也,为天下也。其事深远,故民不能识而称之,而圣人谓之至德。”这种观点为宋人普遍认同,如钱时在《融堂四书管见》卷4中认为“殆非让国也”,“泰伯让国,而直曰让天下”。从让王位到让天下,泰伯的精神在不断放大。
而事实上,周部落刚刚从岐山来到关中,所占之地只限于一隅,泰伯所让最多只是一个占地不足百里的王位,何谈是整个天下?宋人认识到了这一点,如刘敞《公是先生弟子记》卷4进行解释说:“惟至德者,能以百里王天下。能以百里王天下者,虽未得天下,能以百里让,是亦让天下矣。让者,推己之所能有而与人者也。”按这种意思,泰伯在当时虽只让的是百里王位,但也已经可称为让天下了。
林岊《毛诗讲义》卷7《大王论》也像许多当时人一样,谈到了泰伯“让”的实质:“泰伯孝乎父,率仲雍以之吴;季历友乎兄,施文王而缵绪。伯非无故而让,伯之让以天下而让也。何则?商之衰久矣,天下有待乎圣人之兴也。历为父,昌为子,旦发为孙,天之生大圣也,不数今其聚于吾季之门,安得不以天下之故而让吾国焉。”从历史的纵向来说,泰伯是为了以后周人能得天下才让国的,所以究其实所让的确是天下。
不过,南宋陈埴对“让天下”有自己的理解。《木钟集》卷1云:“使不偕逃,亦自足以造周,故又言以天下让。”他认为孔子将泰伯和周文王一样称为至德,说明如果泰伯即位,也能缔造一个周王朝出来,从这种意义上说,他是让出了天下。所以他又说:“周之得天下来历,自泰伯之让始。”泰伯让位,周就开始得天下了。
不过也有学者冷静地认为所谓的“让天下”,只是后人的追述,在当时并不是真的让出了天下。洪迈说:“稷躬稼而有天下,泰伯三以天下让,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皆以子孙之事追言之。是时稷始封于邰,古公方邑于梁山之下,文王才有岐周之地,未得云天下也。禹未尝躬稼,因稷而称之。”(2)在宋代,很少有人能够这样客观地理解,并且用文字表达出来。
2.泰伯的“三让”
孔子在《论语·泰伯》篇中说泰伯是“三以天下让”,这句话成为三千年来的美谈。至于孔子这里所指,究竟是一让天下还是让了三次,或是这个“三”有另外的理解,从汉朝以来学术界是有不少看法的(3)。
晋孙盛《周泰伯三让论》曰:“孔子曰:泰伯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郑玄以为托采药而行,一让也;不奔,二让也;断发文身,三让也。”由此看来,较早对“三让”按实数进行探索的是汉代的经学大家郑玄,这种看法对后人影响很大。就拿这个孙盛来说,他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不同于郑玄的“三让”,说:“称三让者,其在古公至文王乎,周之王业显于亶父,受命于昌,泰伯元览,弃太子之位,一让也。假托逊遁,受不赴丧之高,潜推大美,二让也。无嗣而养仲雍之子以为己后,是深思远虑,令周嗣在昌,天人叶从,四海悠悠,无复纤介疑惑,三让也。凡此三者,帝王之业。”(4)至于这种说法的依据,看来只是孙盛自己推理而得来的。
东晋江熙《论语集解》中提到时人的“三让”有两种看法,后来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4引用了这两种说法:“一云泰伯少弟季历,生子文王昌,昌有圣德,泰伯知其必有天下,故欲令传国于季历以及文王,因太王病,托采药于吴越,不反。太王薨而季历立,一让也。季历薨而文王立,二让也。文王薨而武王立,于此遂有天下,是为三让也。又一云太王病而托采药,出生不事之以礼,一让也。太王薨而不反,使季历主丧,死不之以礼,二让也。断发文身示不可用,使季历主祭礼,不祭之以礼,三让也。”唐代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对此也作了引述,说明这两种观点当时有不少人是认同的。
在宋代这样一个文化极为发达的时代,人们当然不会忽略这个问题,而且也不会只是恪守前人的观点而不作一些推进,所以讨论异常热烈。
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事志》说:“泰伯三以天下逊……《吴越春秋》云:‘古公病将卒,令季历归国于太伯,而三逊不受。’盖孔子称三逊者,著其实也。……王季尝归国于太伯,而泰伯不受,不为虚言也。”认为三让的确是事实。因为古公死的时候是想让季历把王位归于太伯的,只是太伯不受。
理学家程颢在解释孔子的这段话时说:“泰伯知王季之贤,必能开基成王业,故为天下而三让之,言其公也。三让者,不立一也,逃之二也,文身三也。”他的“三让”与前代略有不同,但总体上与郑玄的观点比较接近。程颐也说:“泰伯之让,……不立一让也,逃之二让也,文身三让也。”(5)兄弟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二程的说法为不少宋朝人接受。
戴溪在《石鼓论语答问》卷中赞同二程的看法,认为三让根本不是让了三次天下。他说《史记》中泰伯知古公欲立季历而亡去荆蛮,断发文身,“却不曾见他三让”。如果泰伯“迁延退让至于再三,百姓亦自得而称矣”,与孔子的话就有矛盾了。如果泰伯当初“不立、不逃去,若逃去不断发文身,亦恐未免有顾恋意思”,所以程氏的“三让”解释应该是比较准确的。他认为泰伯是不可能预先知道“文王之圣可以得天下而让焉”。
有人虽和二程的看法不完全一样,但比较接近。如钱时《融堂四书管见》卷4的解释是:“三让,先儒谓固让也;或曰逃荆蛮一也,文身断发示不立二也,并仲雍而去之三也。”与二程的观点是大同小异。
也有不少人与二程的观点不同,如刘敞在《七经小传》卷下中说:“所谓三以天下让者,言自窜荆吴以让季历也。所以让季历者,以季历有昌也;所以贵昌者,以昌有发也。泰伯见季历既仁,而文、武又圣,知天之意方大启周室,必有天下,故默焉而逃。是泰伯让仁人者一,让圣人者二,故曰三以天下让也。”按他的意思,所谓“三让”是泰伯让了三个人,即让位给了仁人季历和圣人周文王、周武王。这种观点,比较新颖,别拘一格。
朱熹是不认同按“三”的实数进行理解的。他在《四书或问》卷13中说:“古人辞让,以三为节。一辞为礼辞,再辞为固辞,三辞为终辞。故古注至是,但言三让,而不解其目也。今必求其事以实之,则亦无所据矣。”他认为古人以三为节,泰伯三让只是表示他辞让的决心,但并不是说他让了三次,如果要一一对应具体事实,那是没有依据的。
与朱熹持相同意见的人不少。如郑汝谐在《论语意原》卷2中说:“三,言逊之之笃,不必泥其数。”只是表达辞让的诚恳而已。此外,如真德秀在《西山读书记》卷34中,对朱熹的观点是赞成有加的。
3.泰伯的“至德”精神
孔子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至于什么叫至德,历代人们所处的角度不同,具体认识上也是各不相同。宋代的学者对此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一些人认为至德主要指泰伯远离家乡,把王位让给了季历。郑汝谐《论语意原》卷2说:“泰伯之逃,太王尚在位也。泰伯知季历之有圣子,足以大周家之业,乃断发文身示不复用。又虑其以次而立仲雍也,则与之俱奔,使季历之立若出于当然,太王、季历皆无可议。世亦不知泰伯之逊以天下。非至德而何?”泰伯的至德,就是不但自己让位,而且还让仲雍一起让,让太王和季历感到十分自然,这种境界才叫至德。刘敞《七经小传》卷下对至德也进行了阐述:“辞一国之适,离逃窜之名,以自弃于蛮夷,往而不反,求仁得仁者也。故曰可谓至德矣。”他认为至德就是指泰伯不辞而别离开了舒适的家乡,背负了逃窜的名声,来到南方蛮夷之地,再也不回北方了,在南方开辟了新天地。
程颐对泰伯的“至德”提到了一个政治高度,他说:“泰伯之让,非为其弟也,为天下也。其事深远,故民不能识而称之,而圣人谓之至德。”他认为不能狭义地只从把王位让给其弟来说事,而应该站在得天下的高度来认识,老百姓是只看到表面的让而不知让的真实内涵,只有圣人能认识到这一点,所以称他为至德。这一点为朱熹所继承,而且更有所发挥。他在《四书或问》卷13中说,普通人看到了泰伯的礼让,“但见其让国而已”,而不知道泰伯是最后将周国让给了周文王和周武王,因为文、武王最后夺得了天下,所以泰伯的让“是以天下让也”。称他为至德,主要是指:“让之为德既美矣,至于三,则其让诚矣。以天下让,则其所让大矣。而又能隐晦其迹,使民无得而称焉,则其让也非有为名之累矣,此其德所以为至极,而不可以有加也。”因为是诚心地让了天下,隐居到南方,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这种礼是德之“至极”,再往上就没有了,所以称为“至德”,是道德标准的最高境界。
也有人认为至德就是至公,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公心。张栻《癸巳论语解》卷4认为:“以君之元子而弃宗国,以逃身本中夏而从夷狄之为,不亦冒先王之大禁欤?而泰伯安然行之,非圣人,孰能明其为至德也。至德,谓德之至也。泰伯知文王有圣德,天之所命,当使天下被其泽,故致国于王季,为文王也。故曰以天下让,言其至公之心,为天下而让也。”程颐、朱熹论“至德”着重于“让天下”,而张栻落实在“公心”上,从政治伦理的角度来看待“至德”精神,在观点上还是比较接近。
陈祥道的观点比较质朴,他认为泰伯的让天下,不为了自己有任何好处,也不想得到好名声,这就叫至德。在《论语全解》中,他说:“不累于厚利,故三以天下让;不累于名高,故民无得而称,此所以为至德。太伯之让则国也,三以天下让者,以文王之圣,有得天下之道故也。”
陈埴《木钟集》卷1说:“太王有翦商之志,又以王季生圣子,意欲立之,而事迹未见。泰伯窃窥此意,故逃之。盖其处父子兄弟之变,而欲全天性之恩。处商周兴亡之际,而欲全君臣之义,其事皆类夷齐而泯其迹,所以为至德。”所谓至德,是指泰伯“全天性之恩”,“全君臣之义”,而且又悄悄地不让他人知道。
南宋有人更是用《周易》的阴阳学说来解释“至德”精神。项安世《周易玩辞》的“至哉坤元”条说:“孔子以文王、泰伯为至德,皆以其能顺也。乾以纯阳,为万物之祖,其大莫加焉。而坤之六爻,皆能随其数而耦之。乾之所至坤,亦至焉。此可谓孝子顺孙矣,可不谓至德乎!”认为至德是“万物之祖”,用现在的话说,“至德”是最高境界的伦理道德。
4.有关“废长立少”
中国古代一般认为“立嫡以长”,但太王将王位传给了小儿子季历以及孙子昌,不过文王、武王后来夺得了政权,所以一般人认为太王的决定是很英明有远见的,太伯、仲雍两人是很高尚的,是历代立嫡不以长的榜样。
不过,并不是每个宋朝人都是这样看的。有人就提出:“太王有废长立少之意,非礼也。泰伯又探其邪志而成之,至于父死不赴,伤毁发肤,皆非贤者之事。就使必于让国而为之,则亦过而不合于中庸之德矣。其为至德何耶?”对太王不立长子有看法,对泰伯明知太王有“邪志”却反而“成之”,认为这不是“至德”的表现。
朱熹《四书或问》卷13对这种看法进行了批驳。他认为太王和太伯的举动都很符合礼义:“太王之欲立贤子圣孙,为其道足以济天下,而非有爱憎之间、利欲之私也。是以泰伯去之而不为狷,王季受之而不为贪。父死不赴,伤毁发肤,而不为不孝,盖处君臣父子之变,而不失乎中庸。”他指出这样做就是至德的表现,并不违反中庸之道。他认为泰伯从道德层面上说是达到了最高境界,但他没有像周文王那样有得到天下的能力:“泰伯固为至德,然恐非文王之伦也。使其德业果与文王不异,则太王之欲立季历,乃邪心矣。”太王古公之所以将国位传给季历再传给昌,这是从得天下的公心来统盘考虑的。
有人还对古公亶父在泰伯让位一事上的心态进行了细节的描绘。如林岊《毛诗讲义》卷7《大王论》说:“太王仁人也,不与狄人争地以战,恐残民于锋镝,去豳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古公“深知子孙之帝度帝谓也。伯与季均吾子也,伯长宜立,顾吾季而有圣子也”,对为什么要废长立少进行解释。
古公不立长而立少,与王季本人的素质有关。《程氏经说》卷4说:“太伯虽不为人君,然其为与王季相须,皆周家之事。王季之治能对天,而由太伯与之固,故云‘自太伯王季’也。‘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又述其事也。因心者,出其天性也,言王季天性友爱其兄,故其兄贤之而让之国,卒受天命,兴王业之笃,厚周家之福庆,又成其兄让德之光显也。”程子在讲到泰伯让位时引用了《诗经·大雅·皇矣》,着重说了古公决定不立长而立小,其实与季历本人的天性有关,不只是因为他有个儿子昌的关系。真德秀《大学衍义》卷8也是持这种观点,认为:“臣按王季之友泰伯也,盖其因心之本然,非以其让己而后友之也。昆弟至情出于天性,岂有所为而为之乎?使泰伯未尝有让国之事,王季之所以友之者,亦若是而也。夫王季之友,不过尽其事兄之道耳,岂有心于求福哉。”不立嫡而立少,就是因为王季自身有着较高的素质。
古公不立泰伯立季历,宋人认为还有历史意义。刘恕《通鉴外纪》卷5从“让天下之至德也”这一泰伯的故事来评价春秋时期晋国的执政大夫赵衰之妻赵姬,认为自己的弟弟赵盾比自己的三个儿子更为贤能,让赵衰立赵盾为嫡子,让三个儿子侍奉赵盾。她“不以贤才为尚,屈身庶孽,以成赵宗”。他强调“赵姬知人而让,可谓贤矣”。
《通鉴》卷191司马光谈到唐太宗和李建成的关系时说:“立嫡以长,礼之正也。然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隐太子以庸劣居其右,地嫌势逼,必不相容。向使高祖有文王之明,隐太子有泰伯之贤,太宗有子臧之节,则乱何自而生矣。既不能然,太宗始欲俟其先发,然后应之,如此则事非获已,犹为愈也。”他认为从唐高祖到李建成、唐太宗,都没有像古公和泰伯、季历那样的明、贤、节,所以造成了王位交接中出现了血案。
司马光的这段话,应该是改编自范祖禹的观点。《唐鉴》卷1说:“臣祖禹曰:立子以长不以有功,以德不以有众,古之道也……君子曰:善处父子之间矣。王魏以辅导东宫为职,当劝建成以孝于高祖,友于秦王,则储位安矣。秦王有定天下之功,高祖苟欲立之,能为泰伯,不亦善乎!且建成既为太子,则国其国也,安在于有功?乃使之击贼以立威,结豪杰以自助,是导之以争也,祸乱何从而息乎?”所以,宋人都认为长子要向泰伯学习,祸乱就自然熄灭了。
5.泰伯、仲雍的“断发文身”
《左传》记载了孔子弟子子贡的话:“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裸以为饰,岂礼也哉?有由然也。”子贡认为断发文身是“有由在也”,按今天的话来说是有原因的。那么这个原因是什么?宋人进行了探讨。
朱熹在《四书或问》卷13中引用苏辙的话,“以为让国盛德之事也,然存其实而取其名者,乱之所由起。故泰伯为此,所以使名实俱亡,而乱不作也。此以利害言之,固不足以论圣贤之心”。按他的意思,国是让了,但泰伯不能得到让国的名声,否则国家要乱的,所以泰伯让了国,但要像没有让过一样,断发文身就是圣贤为了这样做而采取的一片苦心。
《史记》说泰伯兄弟二人“亡如荆蛮,文身断发,以逊季历”,汉代应劭注释说:“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伤害。”王观国《学林》卷3《文身断发》谈出了自己的看法:“泰伯、虞仲知古公之欲立季历以传昌也,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盖自同于蛮夷之习,以示无争立之心,乃得以全其生也。使二人不奔荆蛮,则见忌于父子兄弟之间,其能全其生乎?……若谓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而不见伤害,则其说疏矣。前汉《地理志》曰:‘粤地牵牛婺女之分野也,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子,云封于会稽,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盖文身断发者,粤俗之所好也,非避蛟龙之害也。班固误训其文,故应劭注《史记》有象龙子之语尔。”认为泰伯文身断发是事实,他们是自愿随蛮夷风俗,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不让古公、王季有所顾忌。
不过,罗泌《路史》卷18对泰伯是否断发文身有所怀疑。他说:“《史记》谓泰伯断发文身,非也,乃仲雍也,《左传》及《潜夫论》详之。王充亦云太伯教吴冠带,孰哉随其俗,而与之俱倮也。故吴之知礼义,太伯改之也。此与左氏‘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并。”查王符《潜夫论》卷9,的确有云:“太伯君吴,端垂衣裳,以治周礼。仲雍嗣立,断发文身,倮以为饰。”将《左传》上的“端委”解释成了“端垂衣裳”,是否恰当,这是汉代人的一家之言。不过王充在《论衡》里却是说“太伯……乃辞之吴,文身断发”,其实与司马迁的意见是相同的。因而罗泌认为泰伯并没有断发文身,与宋人的主流观点是不同的。
三、余 论
宋代有大量的著作提到了泰伯,人们饶有兴趣地对泰伯的事迹和思想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我们上面列举的,只是一些有代表性的著作。那么,宋代人为什么对泰伯其人和思想是如此地推崇呢?
我们认为这与宋朝的时代理论需求有关,与《论语》学的发展有关。列代儒家独尊,“五经”受到政府的尊奉。孔子是儒家的开山祖,他跟“五经”关系密切,《论语》之学就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有专家统计,从宋初到朱熹,有关《论语》的著作不下七十部(6),至南宋末年,《论语》学的著作超过了一百多种,《论语》是理学尊信的主要经典,是理学价值系统的主要根据。理学家试图通过对《论语》的研究,填补以构筑适应于社会统治的理论体系,因此在意识形态中,《论语》被尊崇的局面就更加得以夯实。在《论语》中,泰伯是被孔子特别推崇的一个人,所以宋朝的学者从尊孔的角度出发,对泰伯也就特别敬重,对他的讨论十分丰富。简言之,宋朝人谈泰伯,是精神文化发展的一种需要。
其次,宋人认为,泰伯的“至德”是有着相当的现实意义,是对儒家精神传统的推广。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谈到“大王因为翦商之志,而泰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说明泰伯原是只想继承王位而并没有想灭商的,毕竟商朝是周人的顶头上司,是天下的王。所以朱熹认为:“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仍为何如哉!盖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叹息而赞美之也。”并不是泰伯没有才能灭商做个天下的国王,而是他不想做不屑于做,而且他让出王位又不留下自己的行迹,对自己的高品行不作任何宣扬,所以他的“德”为孔子赞美。而这一点恰恰朱熹认为是十分有时代意义的,而且是宋代文化的最高境界。
(本文原发表于《江南风》2011年第1期)
【注释】
(1)《范文正集》卷4。
(2)《容斋随笔》卷16《稷有天下》。
(3)当代仍有不少学者认为泰伯是让了三次,而不是一次。如钱宗范先生在《浅析太伯、虞仲“三让天下”的历史和意义》(《江南文化新探》,《江南风》杂志社2009年版)中,发挥了清朝崔述和前辈学者吕思勉、童书业的看法,认为太伯第一让在其登位前,第二让是登位后,第三让是逃离关中到了荆蛮,“终于实现了让位的目的”。这种观点认为,太伯是正式登位过的。
(4)《太平御览》卷424《人事部六五·让下》。
(5)见《论语精义》卷4下、《二程粹言》卷下。
(6)章权才:《宋明经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9页。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