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生子女世代

一、独生子女世代

他们上最好的私立学校、穿西方名牌服饰、听西方流行音乐、崇拜全球娱乐业制造的偶像，完全不受保守的儒家思想价值束缚。……表面上极度西化，骨子里却极端爱国……中国前途却寄予他们身上。他们领导社会潮流、影响政府施政方式，并将继承比数十代的中国人加起来更多的财富。这种庞大的力量如果没有责任感加以节制，会发生什么情况？

——美国《新闻周刊》2004年2月

社会科学对个体的关注有两种方式：心理学主要强调微观水平上个体的功能与发展轨迹，历史学、社会学和经济学主要关注宏观水平上不同领域的社会影响与外部动力。学科的界限无形之中为我们客观观察个体设置了障碍。比如上一章所关注的集体心理层面的“独生子女神话”，如果仅仅停留于意识与潜意识层面的结构分析，除了能够发现二者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并不能明了其所蕴含的社会意义与文化意义。而所谓理想的研究模式，能够将宏观与微观相联系、领域与领域相沟通，这样才能更为全面地认识个体。这方面，世代论是最早做出突破的一种范式。

世代论最早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两代人关系的论述。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经济社会文化方面的变革引发了狄尔泰等理论家对于世代现象和世代问题的关注，而20世纪20年代以来，德国社会学家曼海姆的经典著作《论世代问题》和法国学者梅特的《论社会世代》标志着世代论作为一种独立的理论形态出现。世代论的出现和西方社会所经历的急剧、深刻的社会变迁有关。学者们把世代看作是一种社会、文化、心理的群体，关注其形成原因、发展规律以及代际关系性质、代际互动模式，世代在社会变迁中的作用等问题。其中，世代的角色和地位受到特别的关注，曼海姆所提出的理论模式中，强调了社会学意义上的世代，认为群体成长经历中所共有的历史经验，会使特定世代产生对现实相同的认识和理解；而代际之间的差异，正是由于社会与文化的变迁造成的。世代论无疑突破了纯个体层面的分析，开始尝试将个体发展与社会发展结合起来，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

美国人口学家曾根据美国社会文化历史的变迁，将20世纪的美国人分为五代，大萧条前一代、大萧条一代、婴儿潮一代、X一代和Y一代。婴儿潮一代出生于1945—1960年间，是一个引起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和人口学家高度关注的世代，因为他们具有几个鲜明的特征：第一，规模巨大，数量惊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1946—1964年出生的一代人，总人数达7 800万，占美国人口总量的三分之一，风笑天曾提及这一代人是“怪蛇腹中的猪”，在人口分布金字塔中是突然膨胀出来的那一部分。第二，他们生逢美国战后经济恢复和最为繁荣的年代。和独生子女一代非常类似的是，婴儿潮一代也成长于政治变革和经济繁荣的年代。自出生以来，他们就是父母宠爱的甜心。长大后，他们顺利上大学，轻松找到工作，拥有自己的房子、汽车和股票，到世界各处游历；混得不错的人，更成为美国一代中坚力量。有学者⁽¹⁾用出生组（Cohort Group）比较过婴儿潮世代和上一世代以及下一世代的经济状况，发现在同一工作年龄的时候，婴儿潮一代的经济状况最好，这一代人确实是美国最有钱的一代。第三，他们目睹并经历了激烈的变革，20世纪60年代的妇女解放、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环保运动以及反文化运动，中国人民大学的学者⁽²⁾曾用“自爱、自主、自信、自由”来描摹这一规模巨大的富裕世代的特点。

但婴儿潮一代同时也是让美国社会非常担忧的一个世代。首先，从世代本身来说，他们和自己的父母——大萧条的一代不同，上一代人由俭入奢，在童年时期经过艰难时事的磨炼，具有吃苦耐劳、隐忍坚强的特点，老年生活也相对平和安稳。婴儿潮一代却是由奢入俭的一代，他们中的许多人在青年、中年时期投资房地产或股票，本以为在年老时积累一笔较为可观的财富，使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保障，然而，2008年爆发的金融危机让这一代许多人的投资打了水漂，他们恐怕要面临困窘的退休生活。其次，对美国社会来说，婴儿潮一代大批进入退休年龄，使美国社会的人口结构骤然改变，老龄化程度提高10个百分点以上，到2030年，医保和社保支出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将从2010年的8.4％上升到11.2％，而同期美国劳动人口增长速度将放慢，财政收入的增长也会变慢，财政赤字可能进一步扩大。第三，婴儿潮一代的自保行为可能进一步促成经济衰退时代的到来。美国经济学家担心，掌握大量金融资产的婴儿潮一代，为了确保自己退休生活质量，在未来10年，会大量抛售自己手中的金融资产，同时也适当减少其他方面消费，对美国经济带来更为不良的刺激，从而扼杀万众企盼的经济反弹，并且导致美国经济年增长率急速下降，形成长达10年左右的又一个经济低迷期。随着大选年的开始，美国政界目前正越来越关注如何出台针对婴儿潮一代的退休支持政策，以争取人数超过三分之一的这一部分选民的选票。

回过头来看独生子女世代。事实上中国的独生子女世代如果译成英文，应该是复数的Generations，而非单数的Generation，因为独生子女群体里包含的不止一个世代。1980年前后出生的独生子女世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见证人，他们大多数诞生和成长在改革开放的年代，1990年前后出生的独生子女世代已经进入消费主义时代，后工业革命的影响开始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但这些世代的共同点在于，都生活在中国经济日趋繁荣、国力日趋强盛的时代，也是思想日趋解放、价值日趋多元的时代。“独生子女世代”的成长记忆里印刻的是经济体制改革、教育改革、分配改革、住房改革、汶川地震、奥运等以往世代都未曾经历过的社会变迁事件。他们享受物质的同时，也承受压力，在经济繁荣的年代曲折地成长。

雷晶父母是知青一代，从小就对她寄予厚望，9岁开始学钢琴，考出四级以后，再也受不了单调无聊的练习，和父母吵着不学了。但开始喜欢画画，父母也尽量帮她找老师教，先是在少年宫学习，然后去托熟人找专业美术老师学习……考大学时，父亲托了大学同学的关系，读了上海最好的美术专业，毕业后亲戚帮忙在高校谋了教职。“屋里厢经济条件也只能算中等，但总体感觉，爸爸妈妈什么心思都花在我身上，小的辰光是钢琴，现在是苹果、单反，只要对我工作学习有好处，他们都舍得花钞票的……工作啥都安定了，他们又开始担心我找男朋友成家会不会有困难。”雷晶觉得对自己改变最大的是汶川地震和世博会：“地震的时候，和同事一起去都江堰做志愿者。第一次在帐篷里打地铺，和新建小学、聚源中学的小朋友们一起，教他们画画，给家长做心理援助。小朋友的好多同学都在灾难中走了，但我从来没看到他们哭，很坚强。帐篷里很热，没有电，做饭也不方便，不过常常有世界各地的志愿者来访，感觉大家都是一条心……世博时也是的，带着学校的志愿者最晚要在园区里待到半夜12点，为游客指路指得嗓子都哑了，到家洗好澡快2点。两个月下来不知不觉就减肥成功了，瘦了快10斤。”

刘科强是来自山西大同的一位“80后”独生子女，他在谈到对自己成长影响最大的事件时，提到了父亲的下岗：“刚出生不久，父亲工作稳定，长辈身体健康，用钱的地方不多，所以家里生活条件虽不富裕，但还算宽裕；10年前父亲单位倒闭，下岗后另谋生路，生活挺艰难，加之我读书用掉大部分的钱，生活逐渐变得困难……我改变了对社会的认识，之前对社会富有很高的安全感，认为社会就是保护公民的，看到父亲下岗之后，逐渐改变了观点。人一定要靠自己，不管在什么时候，不要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没人能替你走完你的人生，要想精彩自己的人生，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一定要靠自己。”

冯志伟是来自山东新泰农村的一位独生子女，家庭条件一般，他认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事件是上大学，“五岁开始上学，属于早读，为什么不太清楚，在农村读书……上高中拼命读大学是为了有个好的前程或者光耀门楣那种感觉，还有就是想出去见见世面，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家里……之前一直都在学习，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上了大学有了独立时间认识社会、思考问题……网络方便了，接触各种信息，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到后来的分辨，有些事情不像自己以前想的那样了。”

“80后”曹三翠谈到了自己找工作的经历：“2009年7月份，我毕业了。记得刚踏出校园的时候，我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心里满是悲伤的情绪，但是我仍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去了一个在山东最有名气的城市，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大城市，什么叫有气质的生活。第一份工作找的还算顺利，1号离校，10号我就接到了报到通知。单位是一个民办院校，而我的工作是做辅导员。在这份工作前我还接到过两个面试，一个是建设银行的信用卡办理员，另一个是某广告公司的业务。我选择了民办院校，原因是这份工作很稳定，听上去比较有面子。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离我的梦想越来越远……工资待遇低，管理有缺陷，体制完全地从根上就坏掉了，坚持了一年零五个月，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周围很多跟我一起来的应届毕业生也跟我一样选择了离开，我还算里面坚持的时间最久的……开始下定决心做销售，一个是自己本身就是学市场营销，不做销售有些遗憾，再个就是我想赚更多的钱。”

独生子女世代和以往的世代完全不同，在市场经济环境下，他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机会；经济繁荣时代也为他们提供了接受最优质教育的条件；改革开放拓展了他们的视野，使他们成为全球化的一代，同时也面临更多的困惑与无奈；市场经济打破了计划经济时代整齐划一的成长路线，个体发展更为多元自由，同时不确定性和失控感也在不断增加；社会重大事件的影响下，他们成为有独立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的一代，更为大胆和更敢于改变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和上一代人不同的价值观。

世代论虽然突破了个体和微观研究的限制，但有其局限。世代这一术语不包含准确的时间概念，如同是老世代的成员，并不一定是拥有共同历史位置的人，祖辈、父辈世代的出生年代可能上下相差近30年，独生子女世代也可能包括“70后”一代、“80后”一代、“90后”一代和“千年”一代。时间跨度越长，同一世代的历史体验差异越大。而不同时间点出生的人，他们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社会事件已经大为不同，也会带来不同的发展结果。比如生命历程理论的倡导者埃尔德在对大萧条一代的研究中发现，20世纪20年代出生组和30年代出生组的命运截然不同，后者在经济危机最严重的时候度过童年，教育被剥夺，成年后贫穷和失业的概率更高，而前者在经济危机来临之前已经结束最重要的教育，突然而来的贫困只是增加了他们接受磨炼的机会，因此，这一出生组成年后成功的概率更高。在生命历程理论研究者看来，仅靠世代的概念无法提供一种将人类生命与社会变化相联系的精确方式，他们更强调“一定时空中的社会和生命”，认为个体也好，社会也好，都需要将其放在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下来进行思考和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