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中学里的上海老师
/张 耀
1958年秋季,我就读的同心中学来了一批上海老师。往日寂静的校园,顿时热闹了起来。当时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挂横幅、贴标语之类,但师生们个个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帮着打扫宿舍,抢着搬运行李,大家用真诚和喜悦欢迎这些老师的到来。
这是一所新创立的学校,仅有3年的校龄。它的出现,结束了同心没有中学的历史。但是如同这块土地的贫瘠一样,教师的匮乏是十分突出的。6个班级近300名学生,只有十几名教职员工,在仅有的这些教师中,没有一名同心籍的。这就应验了“经济的落后同文化的落后是一对‘双胞胎’”这句至理名言。
在这种背景下,这块热土怎能不张开双臂拥抱这些从大都市来的骄子呢?那些求知若渴的山里娃娃怎能不热情欢迎这些老师的到来?何况一所条件极差的学校,一次能接纳七八位从上海大都市来的园丁,它本身具有的震撼力和感召力,是不言而喻的。
我那时候正读初二,凭着一种朴素的感情,觉得一下来了这么多老师,说明领导对同心中学的重视,是我们这些山里娃娃的“福分”,暗暗下决心好好读书,不能辜负政府的关怀和老师们的教诲。
在首批到来的教师中,有陈国材、柯则夫、卢恒昌、马炳龙、马效友、普德远6位,以后还陆续到了周昭亮等几名。他们中除了两三位教体育和搞行政事务的之外,其余的都是教语文的。当时听说他们大多学的是文科专业,有的还出国留过学,有的是报社编辑、记者,采访过访沪的外国领导人,这使同学们惊叹不已。
那时,同心中学还在初创时期,环境恶劣,条件很差。学校建在一片荒滩上,雨天一滩泥,晴天镢头也难扎进土里,校园里仅有一棵才栽活的沙枣树。这里风沙大,春冬季节三天两头刮风。晚上睡觉时天气还好好的,次日早晨发现被子上面竟落了一层沙尘。师生们喝的是苦水,吃的是黄米、小米,很少有蔬菜。对这些上海老师来说,生活的艰苦只是一方面,那在“下放锻炼”的背后,诸如“历史”“出身”“言论”这些政治上、思想上似乎永远也摆不脱的阴影,无时不在困扰着他们。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消沉、颓丧。为了这片热土,为了那些渴望知识的孩子,“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个个豁达乐观,正视现实,调整自我,以校为家,以教为乐,很快就投入到新的学习和工作中了。
给我上过初中、高中语文课的先后有陈国材、柯则夫、卢恒昌三位老师,我有幸听他们的课,做他们的学生,已是40余年前的事了,但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印象极深,难以忘怀。
几位上海老师,重视教学工作,精心备课,认真讲解,内容丰富。他们原本不是干这一行的,现在要上讲台,面对一群娃娃,无疑得从头做起。为了上好课,老师们不管冬夏,坚持晚上在教研室集体备课、写教案。那时同心县自办火力发电,每晚12时即停电。有时停电后,他们仍在煤油灯下继续翻阅资料,钻研教材。陈国材老师常常在停电后,才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遮着风,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宿舍。他那秉烛踽踽而行的身影,至今还在我的眼前晃动。几位老师讲课都很认真,从课文的时代背景、主题思想到段落大意、写作特点,都给学生一一讲解清楚,绝不敷衍搪塞。对有些吃不准的或有争议的问题,也给学生指出来,供大家参考、讨论。要求学生背诵的段落,老师也能背。记得柯则夫老师给我们讲解韩愈的《原毁》一文时,不仅讲得声情并茂,而且要求学生背诵“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那一段,自己示范背诵如流,抑扬顿挫,缓急有序,至今记忆犹新。
1960年“上海三友”马炳龙(左)、柯则夫(中)、马孝友(右)在同心中学大门前合影(马炳龙之妻周彩霞供照)
注重基本功训练,加强作文指导,这是老师们教学的又一特点。三位老师都曾做过编辑、记者,从事较长时间的文字工作,上作文课,教学生写作文,自然是他们的强项。对每次作文的命题,都经过再三斟酌,不是随心所欲的;对文章的内容、结构、布局,都有明确要求,启发学生从哪些方面着手去写。老师们对每篇作文都认真批改,有眉批,有旁批,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最后还要进行讲评。
记得当时报纸上报道了徐学惠勇斗歹徒、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事迹,老师要我们写一篇读后感,这次作文我得了96分,同班另一名同学比我只少1分,陈国材老师就这1分之差还讲评了好一阵。柯老师要求我们注意积累写作素材。他常讲,能知道自己需要的资料该到哪儿去查找,这本身也是一门学问。并指出要把精读与泛读结合起来,有的文章是要精读的,有的只需浏览一下就可以了,以后需要时再去查阅。他给我们介绍他做记者时写稿件的体会,还把他在报刊发表的文章剪贴成的册子,让我们翻一翻。这对我们影响很大,同学们立志好好学习,盼望有朝一日自己写的文章也能变成铅字。老师们还注重课堂练习,让学生或注译古文,或缩写文章,或口述体会、心得,使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培养与提高学生阅读、写作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
几位老师教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启发性,而且讲课艺术也高。他们总是语气平和,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三位老师板书都异常整洁流利,而且写得很快,使我们羡慕不已。几位老师还善于把他们见多识广的优势贯彻到教学中去,讲课时旁征博引,轻松有趣,常常于不知不觉中响起了下课的铃声。
这些上海老师教学上严肃认真,在和同学们的相处上,又极为融洽,不耍城里人的派头,不摆架子,平等待人,和蔼可亲。我们这些学生基本来自农村,大多生活困难,衣履不整,夏天穿在赤脚上的鞋和着汗泥,冬天常常冻得鼻涕直流,县上当时也没有洗澡堂,常年洗不上澡,身上总有股汗味。但老师们却毫无嫌弃之意,主动和大家接近。约同学们到宿舍辅导功课,谈心聊天。一次,在陈国材老师的宿舍里,他主动接过我手中的笔记本,给我写了几句勉励的话:“坚定立场如山如岳,追求新知如饥如渴,锻炼身体如牛如虎”。这个笔记本至今我还保存着。陈老师的宿舍和学生宿舍同在一排,开饭时他和我们一样把饭从食堂打回来,站在宿舍门前大家边吃边聊。他习惯用一个小勺子吃饭,一次不经意中说他的小勺子是不锈钢的美国货,勺柄上有“USA”3个英文字母。据说,以后这个小勺子还成了他“崇洋媚外”而挨批的证据之一。
上海来的老师对学校集体活动都很关心,并积极参与。为了能使师生喝上甜水,学校决定在院子里打几口窖。记得一次打窖时,卢恒昌老师和我在一个组,我们俩拉着辘轳把土一筐一筐从窖里拉上来,一干就是一个下午。时值三月,春寒料峭,他依然戴着额前只露一点帽舌的毡帽,脖子上围着带暗格的围巾,边拉边说,问这问那,谈兴极好,是那么的亲切可敬。
那时,学校还创办了校刊《红旗手》,负责编辑的自然也少不了上海老师。校刊的版面设计、内容安排、稿件审改等,都是陈国材老师一手操持的。他极认真细致,在蜡纸上一行一行地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精细得近乎神圣,忙碌得废寝忘食。有关学校的主要稿件,大都是柯老师撰写的,自然都放在了头版头条。我当时参与刻写蜡版,他们那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使我很受感动和教育。《红旗手》虽说是一份8开版面的油印小报,但有时事,有名言,有教学体会、学生习作,有好人好事、批评建议……可读性强,被喻为“良师益友”。每逢重大节日,学校都要举办文娱活动,上海老师也都积极参加,球场上有他们的身影,舞台上偶尔也露露脸,或朗诵一首诗,或唱一支歌。即便不参加演出,也都静静地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跟同学们一起乐呵一番。
20世纪50年代末,同心依然贫穷落后,信息十分闭塞。我们虽然上了中学,有的还没坐过汽车,更没见过火车。上海老师的到来,像冬天紧闭的窗子开了个缝,立即透进一丝清新的空气。他们讲外面的世界,讲大上海,介绍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谈天说地,让学生增广见闻,裨补学识。这里仅举几个小例子。
我们以前是在电影上见过穿西服的,实实在在看到,还是这些老师到来以后的事。由于受当时大环境的影响,老师们是极少穿西服的,但学生演文艺节目时却派上了用场。一有演出,他们都慷慨相借,同学们都想穿着试一试,展现一下自己穿西服的风采。有一位年轻漂亮的上海女老师,教音乐课的,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一次在老城县文化馆的舞台上举行联合演出,她穿着鲜艳的裙子在台上报幕,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演出结束后,一群围观的娃娃从老城跟到了新城。如果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的话,那么当时在一个落后封闭的回民聚居区第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应当说是勇敢的女人。在她的带领下,以后逐渐有了响应(现在自不必说了)。学校有一对年轻老师结婚时,有几位上海老师撺掇着在学校会议室办起了舞会,当时还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不让学生观看(此事后来还是遭到了批判),我们那时只能隔着窗户瞅上一眼。这些,现在看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是可笑的,但那时我们却觉得挺新鲜,也挺有意思。
从上海来的老师,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有几位先后离开了同心。陈国材老师据说去了广西,以后还担任过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协委员。柯则夫老师后来参加区上组织的中学老师进修班,以其突出的才能和干练被留在了银川夜大执教,以后又调到自治区教育厅教研室工作多年,升任为处级干部,1981年调回上海,任《解放日报》主任编辑。周昭亮老师后来既做老师,又被选为同心县政协副主席,他是在这个岗位上退休的。如今在同心县的就剩下马炳龙老师一人了。他一生几多坎坷,后来跟当地的一位回族妇女结了婚,现在孩子都已成家立业。记得有一首流行歌曲叫《把根留住》,马炳龙就是上海老师的“根”,他把“根”也深深地扎在了这块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
1997年,马孝友老师从上海到同心旧地重游,当他踏上这块曾经工作过的土地时,心情一直很不平静。这里发生的巨变,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当年他告别同心时,城里那一排排土坯房被一幢幢楼房所代替;只有一棵沙枣树的校园,如今绿树成荫;他赶着毛驴车到河里为学生食堂拉苦水的那条土路再也找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路;那时每逢春节回上海探亲,他们几位上海老师得赶到中卫县火车站,为弄几张火车票,可谓伤透了脑筋,费尽了周折,而今这昔日荒凉的原野上空,居然回荡着火车的汽笛声……看到这些变化,这位老教师,不时由衷地感叹:“真是翻天覆地啊!”
在同心,马孝友特地去看望马炳龙。两位老朋友相见,往事一幕幕映在眼前,岁月如流,人世沧桑,感慨万千,不能自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近乎开玩笑的话,在这里得到了真实的印证。但当他们谈到同心中学,谈到同心教育时,眼睛为之一亮。是的,如今已不是只有一所中学了,就县城而言,有二中、四中、回中、女子中学,还有一所阿拉伯建筑风格的阿语学校,此外,每个乡镇还有一所初级中学。每年全县有数以千计的中学生在校学习。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奋斗在各条战线上。
同心的中学教育事业,在党的阳光普照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浸透着历届教师的心血和汗水,包括初创时期那些“植根黄沙苦水中”的上海老师们的艰辛劳动,同心人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
以上这篇文章写成后,即寄上海请老师斧正。柯则夫老师抱病作了修改,并给我写了回信。从来信可以看出,过去那段不寻常的学校生活,同样也令老师们难以忘怀。现将柯老师的信敬附于后:
张耀吾弟:
展读惠书、大作,如你所料,我诚感动不已,直到泪下。
忆当年,我从上海远调宁夏,分到同心中学教书,遽而改行,惶恐之至,生怕误人子弟。不意事隔40多年,如今学识能力远胜乃师的你的笔下,当年我的工作得到了充分肯定,这是你和同学们对我的厚爱与过奖,我焉能不思绪万千、愧感交加啊!其他上海教师读到此文,相信必有同样感受。大作选择学校生活的几则事例,生动地反映了上海教师的工作和作风,师生之间的诚挚感情,以及学校从初创到今天的长足发展,可谓情文并茂,谓之具有同心教育史料价值,似不为过。
我在宁夏23个春秋,最难忘怀是同心。那里物质条件虽然艰苦,但民风淳朴、领导关怀、师生情深;因此1963年奉调银川,我曾拜访锁县长,要求仍留同心再尽绵薄,惜未能如愿。在以后的岁月里,每逢听到同心的佳音,我感到无比的安慰与欢欣。
多谢惠赠墨宝。你少年时代就写得一手好字,而今卓然成家,良深钦佩。
大作中有关事实部分,我在原稿上作了改正和补充,特别是工作职务,请注意校对。
20年来,包括癌症在内,我动了六次手术,幸均转危为安。今年虚岁七十有八,发秃、耳背、眼花,多种慢性病在身,唯一可以告慰者,思路尚清晰,记忆力也还不错。
你和守才、金良、国才等如来上海,务请过来叙叙。
信至银川,已是岁末,顺颂阖第新岁吉祥如意!
柯则夫敬上
2002年12月17日
(此文选自张耀先生的散文集《乡塬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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