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中,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儒教一直受到封建统治者的推崇,成为封建社会的思想统治基础。与传统意义上的“尊孔”不同的是,康有为“尊孔”的目的是为了变革封建政治制度,他将孔子塑造为托古改制的先师,将维新变法的主张贴上孔子的标签,以“新孔子”对抗守旧派的“旧孔子”,从而减轻变法的压力。重要的是,与梁启超的多变不同,从戊戌时期开始,康有为对待孔教的态度从未有过改变,即使变法失败流亡海外时期,他依然高举尊孔保教的大旗,至民国时期仍然上书国务院要求定孔教为国教,直接导致了他与梁启超的公开对立。康有为对尊孔保教的情结,使他成为复原孔教的“第一著手”,《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等都是康有为创立孔教的奠基之作,也间接影响了梁启超及其他康门弟子的孔子思想,兹以上述书籍为中心,将康有为的孔子思想归纳如下。
1901年,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评价康有为是中国真正的宗教家,这一说法得到了后世诸多学者的认同,他们认为,在戊戌变法时,康有为构建了将儒家学说由哲学转化为宗教,进而抵御西方宗教侵略的一整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在近代的中国人中,康有为是对西方利用宗教控制人心、侵略中国认识较早的人物之一。早在1896年中法战争之后,他就曾上书光绪皇帝,指出法国在中越边境设立教堂从事宗教侵略活动的危害性,但这封上书没能送达给光绪。1898年6月戊戌变法开始以后,康有为将《孔子改制考》进呈给光绪的同时,再次以奏折的方式陈述宗教侵略的危害:“顷闻山东知县赴任,须先谒教士,州县见教民畏之如虎;有讼狱一从彼教,则曲亦得直,奸民多托而自庇者,气压乡曲;小民无知,益复风从,裹胁益众,广东东莞县,有一夜半城从之者。故畏之愈甚,媚之愈至,从之愈多,莠民多从,教案愈起,若是者于今五十年,而仰天束手,卒无一策,以善其后者,亦可异也”。[56]康有为清楚地看到教案问题对中国的危害性,那么如何抵制西方的宗教入侵?康有为的方案是建立能够与西方宗教相抗衡的、中国自己的宗教。康有为早年曾经受到佛教和基督教的很大影响,他不仅接受他所喜爱的宗教学说,并始终试图将宗教融入于儒学之中,因为他发现佛教、基督教中的仁爱理念与儒家学说中“仁”的思想极为接近,因而他得出结论:中国需要孔教。鉴于这一思路,康有为提出“保国、保种、保教”三位一体的政治主张,将保教置于同保国同等重要的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将孔子学说尊为孔教,并不是要真正地将儒学引向迷信、宗教,而是为了宏扬儒家学术,用儒家的学术流派对抗西方的基督教,如日本学者竹内弘行所说:“康有为认为儒教是宗教,只有孔子是教主,其真实意图是发挥儒学宗教的一面,铸成中国国民的信仰,以此对抗佛教和基督教,这是康氏的一贯思想”。[57]保教需要发扬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而在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争论中,孔子学说的真伪是争端之一,故而恢复真孔学就成为康有为的首要任务。1891年,康有为完成《新学伪经考》的著述,秦始皇焚书坑儒、项羽火烧阿房宫后,儒家经典几乎全部消失,康有为通过考证[58]的方式得出结论:东汉以来的经书绝大多数为伪经。“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学问,统二十朝五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违者以非圣无法论,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于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为断烂朝报。‘六经’颠倒,乱于非种;圣制埋瘗,沦于雺雾;天地反常,日月变色。以孔子天命大圣,岁载四百,地犹中夏,蒙难遘闵,乃至此极,岂不异哉!且后世之大祸,曰任奄寺,广女色,人主奢纵,权臣篡盗,是尝累毒生民、覆宗社者矣,古无有是,而皆自刘歆开之”。[59]康有为通过考据的方式,将东汉以来流传的儒家经典证明为伪经,是刘歆为了帮助王莽篡权编造的、违背孔子之道的“新学”,那么中国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统治所依托的道德礼义,就失去了正统的根基,这对于固守“祖宗之法”的守旧派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新学伪经考》的政治目的十分明显,但康有为的成功之处在于将其披上了一件学术的外衣,而且能够自圆其说,这本书刊行之后,在中国思想界,引起知识分子对道德经书的怀疑和重新审视,故梁启超称其为“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60]
严复评价维新变法的难度时说,守旧派与维新派是“千与一之比”,维新变革的难度很大,为了使维新变法完全符合“圣道”,康有为托古改制的构建工作从两方面展开:一是将孔子形象神圣化,塑造成圣人和万世教主的光辉形象。二是赋予孔子以改制先师的桂冠。具体而言,康有为“尊孔”的思路是:孔子是圣人、君子、天子的化身,“苟非毛羽爪角之论,有所行,必有道焉。有所效,必有教焉。无教者,谓之禽兽。无道者,谓之野人。道、教何从?从圣人。圣人何从?从孔子”,[61]“天子,孔子也。孔子为苍帝之精,作新王受命”,[62]康有为将孔子等同为德高望重的君王圣主,将孔子的地位推向了极至;孔子作六经,范围宇宙万物,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为人类文明之万世教主,“天下之所宗师者,孔子也。义理、制度皆出于孔子,故经者学孔子而已”,[63]“其道本神明,配天地,育万物,泽万世,明本数,系末度,小大精粗,六通四辟,无乎不在”。[64]康有为一面宣扬孔子之学的博大精深,将中国所有的义理道义全部归宗于孔子,一面打造孔子的圣主形象,他说:“天既衷大地生人之多艰,黑帝乃降精而救民患,为神明,为圣王,为万世作师,为万民作保,为大地教主”,[65]将孔子的形象神圣化。孔子之所以能成为万世教主和神明圣王,因为其作“六经”以托古改制,“孔子之为教主,为神明圣王,何在?曰:在《六经》……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66]“孔子所以为圣人,以其改制,而曲成万物、范围万世也”,[67]“昔周末大乱,诸子并兴,皆创新教,孔子应天受命,以主人伦,集成三代之文,选定六经之义,其诗书礼乐,因藉先王之旧而正定之,其《易》以通阴阳,《春秋》张三世,继周改制,号为素王”。[68]康有为旁征博引,甚至不惜篡改经义,辩称孔子是掌握一切永恒真理的教主,六经为孔子为改制所作,从根本上说是为政治上的维新变法作理论准备。
1895年5月2日康有为在那封著名的《公车上书》中首次公开向国家提出尊孔的概念及尊孔的方案:“今宜亟立道学习科,其有讲学大儒,发明孔子之道者,不论资格,并加征礼,量授国子之官,或备学政之选。其举人愿入道学科者,得为州、县教官。其诸生愿入道学科者,为讲学生,皆分到乡落,讲明孔子之道,厚筹经费,且令各善堂、会馆俱令独祀孔子,庶以化导愚民,扶圣教而塞异端”。[69]5月29日在《上清帝第三书》中他再次强调了上述思想,并对在海外发扬孔子之学也提出了具体的奖励方案:“若在外国建有学堂,聚徒千人,确有明效,给以世爵。余皆投谍学政,以通语言、文字、测绘、算法为及格,悉给前例。若南洋一带,吾民数百万久隔圣化,徒为异教诱惑,将沦左衽,皆宜每岛派设教官,立孔子庙,领讲学生分为教化。将来圣教施于蛮陌,用夏变夷,在此一举。且藉传教为游历,可通夷情,可扬国声,莫不尊亲,尤为大义矣”。[70]可以说,康有为一直在用“尊孔保教”的思想为他理想中的政治体制模式构建理论体系,那就是“教化之与政治,如车之双轮而并驰”的政教双轨体制,只要对这种政治体制的信仰不变,他的“尊孔保教”的观念就不会发生改变,这也是使他在思想上表现出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特征一个原因。
作为康有为的得意弟子、维新变法最有力的宣传家,梁启超最初是康门中尊孔保教的中坚人物,他称赞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说是“极大胆之论,对于数千年经籍谋一突飞的大解放”,在他的第一部政论《变法通议》中,梁启超深入阐述了康有为的保教理论,宣称“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71]几乎是原文照搬了康有为的说法。在公开场合,梁启超也极力维护师说,甚至屡次与其他维新人士产生争执。戊戌维新期间,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并担任主笔,汪康年任报馆总理,因为宣传维新改良言论,《时务报》很快就从所有报刊中脱颖而出,成为当时社会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之一,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就发表在上面。由于梁启超在报刊上始终坚持宣传师说,汪康年对此不能赞同,二人曾公开产生冲突,梁启超宣称:“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前者变法之议,未能征引,已极不安。日为掠美之事,弟其何以为人?弟子为南海门人,天下所共闻矣。若以为见一康字,则随手丢去也,则见一梁字,其恶之亦当如是矣。闻南海而恶之,亦不过无识之人耳。”[72]同为报馆撰述的章太炎也曾因不能赞同康有为的经学见解,逐条驳斥《新学伪经考》中的谬误,引起梁启超的恼怒,最后二人大打出手,[73]章太炎一气之下离开了时务报。1898年梁启超在湖南主持时务学堂时,撰写《春秋界说》和《孟子界说》两篇文章宣传保教,他宣称“《春秋》为孔子改定制度以教万世之书”,[74]孔子作《春秋》“垂制立法,以教万世”,是行天子之责任,“知后世必有执布衣不当改制之说,而疑孔子之僭妄者”,故而作《春秋》。[75]梁启超还推举孟子为孔子学说的继承人,与荀子继承孔子学术相比,孟子之学“在经世”,是“孔门政事之科”,“其所得力在《春秋》”。“孟子于《春秋》之中,其所传为大同之义”,“仁义”二字是孟子一切学问的宗旨,“保民”是孟子的经世宗旨,孟子对“大同思想”的解释是:“无义战”是大同的起点,“井田”是大同的纲领,“性善”是大同的极效,尧、舜、文王是大同的称号,“王霸”是大同、小康之辨。总而言之,“孟子之言即孔子之言”。[76]在《饮冰室合集》中保存着一份写于1898年梁启超给友人的回信,题目为《复友人论保教书》,信中梁启超大谈孔子创教立法,极言保教的必要性,声称“天下无不教而治之民”,“天下无无教而立之国”,他说今日孔教有日渐消亡之势,呼吁有志之士成立保教公会,断言“居今日而不以保国保教为事者,必其人于危亡之故讲之未莹、念之未熟也”。[77]
以上梁启超的种种言行,似乎都能表明,在维新变法时期,梁启超不遗余力地捍卫康有为的尊孔保教理论,是一名保教理论的忠实拥护者。然笔者认为,梁启超提倡和宣传康有为的保教思想,并不意味着他对这一理论的深信不疑,只是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实现改良目标的最佳思想武器。1896年,严复就保教和托古改制问题连续致信梁启超,他驳斥康有为将西学与西教相混淆,他说“‘教’者所以事天下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无是非之可争,亦无异同之足验,信斯奉之而已矣。‘学’者所以务民义,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离合,无所苟焉而已矣。”正因为西学与西教是相反的两个事物,会使民智走向两个极端,因而结论是:“‘教’崇‘学’卑,‘教’幽‘学’显”。[78]梁启超在给严复的回信中对严复的观点拍案叫绝,他说:“来书之谓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早,不意数千年闷胡芦,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而服先生之敢言也。”[79]继而梁启超提出自己对保教的看法:“教之一尊未定,百家并作,天下多学术。既已立教,则士人之心思才力皆为教旨所束缚,不敢作他想,窒闭无新学矣”,他认为不惟独孔教、将任何教派定为国教都将会致使国人才智被教条束缚而致思想僵化,国家的强弱,不在于是否有国教,而在于是否有民主。显然,梁启超对于将孔教定为国教的主张是否真正适合中国,是有所保留的,但他保留的只是对“中国是否应该长期存在国教”这个问题持否定态度,而对其在当下变法中的重要作用丝毫不疑,他为康有为的保教主张极力辩解说:“中国今日民智极塞,民情极涣,将欲通之,必先合之,合之之术,必择众人目光心力所最趋注者,而举之以为的,则可合。既合之矣,然后因而旁及于所举之的之外,以渐而大,则人易信,而事易成”,[80]这段话的含义显而易见,他赞同现阶段将“尊孔保教”主张作为减少改革阻力的有效方式,从而在以后间接地过渡到真正的民主阶段。尽管如此,严复的这封信无疑触动了梁启超,并成功地引起梁启超对保教思想进行了深入的思考,遗憾的是,这种思考是无果的,他急欲向康有为寻求解答,在其后写给康有为的信中如是说到:“严幼陵有书来,相规甚至,其所规者,皆超所知也。然此人之学实精深,彼书中言,有感动超之脑气筯者。欲质之先生,其词太长,今夕不能罄之,下次续陈”。[81]1897年,梁启超在时务学堂讲学时,曾仿照《长兴学记》设立学规,强调“爱国类及异类,推孔教以仁万国”,并将孔教理论定为教学的主要内容,“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堂中所课,一切皆以昌明圣教为主义,则皆传教之课也”。[82]梁启超的这些保教举动,不仅招致湖南保守乡绅的抨击,也遭到了友人黄遵宪的批评,黄遵宪屡次致信向梁启超言明保教的危害,并对康有为的保教思想进行批驳。严复和黄遵宪都是梁启超极为敬重的维新思想家,他们的规劝引起了梁启超对于尊孔保教理论的怀疑,但出于对时局的审度和对康有为的信服,梁启超也只是将这种疑惑与“同志数人私言之,而未敢昌言之”,[83]一直到流亡日本后,才逐渐流露出公开辩驳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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