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关系[1]——以“中穆社区”为例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发展,虚拟社区作为一种新的社区形式,引起了学者的广泛关注。对于虚拟社区的实质,莱因戈德(Howard Rheingold)认为,虚拟社区是指一群主要借助计算机网络沟通的人们,有某种程度的认同、分享某种程度的知识和信息、如同对待友人般彼此关怀,以此为基础所形成的在线团体。身在虚拟社区的人们,通过屏幕获取信息、相互开玩笑、进行学术讨论、从事商业活动、交流知识、分享情感支持、制订计划、集体讨论、闲谈、争吵、坠入情网、结识与失去朋友、玩游戏、打情骂俏、创造有一定水准的艺术作品,以及更多的闲聊,甚至形成亲密的认同团体。[2]同时,虚拟社区作为一个新的社会生活空间,也是一个权力争斗的场域。人们不仅在虚拟社区中塑造新的社会认同,也在其中展开争论、讨伐、申诉、斗争、控制等权力活动。一些学者强调,虚拟社区为弱势群体的赋权,提供了新的机会,在线互动降低了现实社会地位在权力关系中的重要性。[3]
“权力(power)”是现代社会学的核心概念和基础性议题。社会学对权力概念的理解,在相当程度上基于韦伯的定义,而福柯(Michel Foucault)对于现代社会权力运作机制的深入分析,进一步深化了社会科学对权力问题的认识。具体而言,前者主要将权力视为在遇到抵抗的情况下也能贯彻自己意志的能力,[4]而后者则强调权力的实质不在于“占有”,而主要在于调度、计谋、策略、技术和运作。[5]基于这两种权力分析视野,西方社会科学在20世纪建构了异彩纷呈的权力理论,并对现实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和权力模式,进行了深入研究。然而,由于网络空间二元交织的社会特性,网络空间中的权力运作模式与机制,已呈现出一种不同于工业社会的新社会特性,以致无法用我们已经习惯了的、用来思考工业社会的权力理论加以分析。面对网络空间的这种新权力机制,蒂姆·乔登(Tim Jordan)在《网络权力:网络空间与互联网的文化与政治》一书中提出了一个策略性的主张,即不去回答什么是网络权力的本质,取而代之的是将社会学的各种权力理论,视为分析网络权力的有用工具,综合运用多个关于权力的暂时性定义,分析网络空间中的权力关系和权力机制。具体而言,乔登运用韦伯、巴恩斯和福柯的权力理论,从个人、社会与想象三个层面梳理了网络权力的概念。[6]
有学者强调,在理解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关系时,要特别注意虚拟社区参与者的身体不在场对权力机制的影响。在现实生活中,身体构成了个人在场背后的原则,它不仅维持着一个人的基本生命,而且构成了个人的身份、个性和自我认同的基础。[7]法律和道德都将身体认作一种绝对的边界,个人的隐私由它建立和保护。而在虚拟社区中,社区参与者的身体在场被打上了括号,身体的直接性既可省略也可模拟,人们可以悬置或者重新创造自己在虚拟社区中的身体。因此在虚拟社区中,人们无须担心“规训权力(disciplinary power)”对身体的监视和剥夺,而一旦人们消除了对身体安全的基本顾虑,就可以尽情地、自由地扮演各种化身(avatar),随心所欲地重塑自我,从而使自己的身份呈现出一种流动、多重、不确定和零散的面貌。[8]这意味着,虚拟社区让个人拥有了某种能力,让人们可以超越别人的抗拒,或者甚至使别人根本无法抗拒,接受自己在网络空间的化身。人们在虚拟社区中的这种身份流动,使得网络空间在本质上呈现出反阶层、去道德化的特征。那么,虚拟社区的这一特征,对社区中的权力关系有什么影响?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关系具有何种新的形式?在身体不在场的情景下,虚拟社区成员会施行什么样的权力控制与反抗策略?本研究尝试通过对“中穆社区”中由帖子互动建构的在线权力关系的分析,来回答上述问题。
二、样本与方法
“中穆社区”是中穆网设置的BBS在线论坛。中穆网(http://www.2muslim.com)于2003年10月在兰州开通,是一个以“网聚穆斯林,共享伊斯兰”为宗旨的穆斯林网站,其BBS在线论坛,旨在建设一个体现“中正、宽容、团结、友爱”的社区精神的汉语穆斯林社区。论坛共设有“清真寺”“讨论区”“地方社区”“服务区”和“社区中心”5个板块,其中以“讨论区”和“地方社区”中的互动最为活跃。中穆社区的创办,为中国穆斯林网友提供了一个在线互动空间和交流平台。截至2007年10月27日,中穆社区共有注册会员25924人,发表主帖48874篇,帖子总数373145篇。
与现实社区不同,在BBS虚拟社区中,网民是借助书写文本来呈现与表达自我、建构互动网络、形塑权力关系的。本研究尝试借助文本分析方法,通过对中穆BBS社区的版规,以及作为社区参与者的社区活动记录的文字材料(帖子)进行梳理和分析,揭示其背后所蕴含的权力关系的基本结构和形式。
三、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关系
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关系,是在围绕具体话题的讨论过程中,因为各种不同意见为了争夺话语权展开交锋而建构和发展起来的。在中穆BBS虚拟社区中,社区管理者根据社区版规,把所有网友依参与程度,划分为不同的等级,处在不同等级的网友,在社区中有着不同的权限。但是,由于虚拟社区中的社会互动,呈现的是一种以使用者为中心,多向、由下而上的模式,因此,其中的权力结构和权力生产,不仅由可见的社区管理层“决定”,而且更由普通网友在意见争锋中建构。下面,我们基于对中穆社区中帖子互动的分析,从规则再造、意见争论与集体抵抗三个层面,来阐释虚拟社区中的权力策略、结构和形式。
(一)规则再造
在虚拟社区中,社区管理层所制订的社区规则,对规范社区参与者的互动行为,建构社区中的权力关系结构,起着重要的作用。中穆社区管理层同样试图通过制定相关版规,以实现权力分配、规范社区行为的目的。
1.权力分配
中穆社区管理层借助社区基本法,制定了由社区主管、社区管理员、社区编辑和版主组成的金字塔式管理体系。其中社区主管负责社区发展规划、审批栏目、设置管理人员权限、对外交流、发布社区重要公告及协调社区管理团队工作等事务,拥有最大的社区权力;社区管理员负责社区内的事务解决、问题解答、版主审批及考核等工作,全面负责每一个分区内的事务;社区编辑监管社区内容;版主是从注册两个月以上,且符合自愿服务网友、接受监督、遵守社区规章制度等8项规定的网友中,通过竞聘选拔出来的,负责维护社区公共秩序、遴选精华文章、组织论坛活动等工作。普通网民则被分为新手上路、初级会员、中级会员、高级会员4个级别,每个级别在社区内拥有不同的权限。由此可见,中穆管理层试图在BBS社区中建构的,是一种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管理者和网民都依据一定的版规,被纳入一个“固定的职务等级制度之中”。
2.权限设置
在中穆社区,社区管理层还试图借助社区基本法,设定社区参与者在社区中的基本权限。例如网友在注册时,注册程序会提示他们遵守社区基本法。完成注册程序即成为社区成员,并获得了基本的社区权力,包括言论自由权、申请社区各板块版主的权力、依申请流程开设社区新版的权力、发起对社区管理人员投诉的权力。通过不断参与社区中的活动,网友所拥有的权限还可以不断增加,直至获得参与社区管理的权力。
3.处罚
中穆社区不仅有一个“进入”规则,还有一个“剔除”规则,即对违反社区规则的网友作出惩罚的措施。例如,中穆社区规定会员不得违反国家法律法规及社区各项规章制度、不得破坏公共安全、不得进行非法商业活动、不得破坏论坛公共秩序、不得利用社区BUG进行任何活动,否则将受到相应的处罚。社区中的惩罚措施包括限制发言、屏蔽帖子、关闭权限、删除ID等。
总之,在中穆社区中,我们可以发现社区管理层有一种科层化的冲动和努力,他们试图借助虚拟的规章、制度,以及现实法律的力量,建构一个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
(二)意见争论
对话语权的争夺是虚拟社区中权力运作的一个重要层面。我们以一个讨论串为例,来具体分析话题讨论过程中网民之间围绕话语权展开的权力争夺。2005年12月30日,网友“马若欣”在兰州社区中发表了“可以和汉族通婚吗?”的帖子:
一个23岁的回族女孩,由于深受父母影响,发誓一定要找个回族男孩结婚。但后来公司中的一个汉族的新同事非常喜欢她,并表示愿意洗礼入教,可是女孩很困惑,因为父母从小就教诲说,汉族人入教是一时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你的身上,你会怎么办?
这个帖子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讨论一直延续至2007年5月23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共有58位网民发表了80个帖子,围绕“穆斯林能否与汉族通婚”这一话题,展开了持续的话语权争夺。
1.支持
楼主“马若欣”讲述了故事并给出自己的意见,“相信爱情,相信信仰”。网友“倾城之恋”在帖子开头就用“坚决同意”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并再用“还同意”强化自己的态度,强调建立婚姻的基础是信仰而非民族身份,倡导只能在民族内通婚的人是在宣扬教门,而且回汉通婚也是让非穆斯林了解穆斯林的重要窗口。最后,该网友以富有激情的口吻说“加油!”。为了增强话语的分量,网友在发表意见时往往引用权威。“摆富军”摘录了《古兰经》中与通婚有关的两句话作为引子,强调《古兰经》并没有对婚姻作任何民族身份的限制,只要是发自内心地信仰伊斯兰教,就可以通婚。
2.反对
反对回汉通婚的意见也通过引用权威抢夺话语权,不过他们主要引用的是世俗生活中的权威。“山雪”说,作为日常生活中的权威,“父母的话是金玉良言”。还有网友强调回汉通婚可能带来的生活困难,例如生活习俗、环境、亲戚朋友的信任,都可能因为回汉通婚带来困扰。在表达反对意见时,有些网友为了增强帖子的表达力,对帖子的语言进行了一系列的语言操作,例如网友“伊林南大寺”发布的帖子标题就极为醒目,“别啊!!!!!!!!!千万”,通过感叹词和感叹号的叠加使用,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立场。
3.戏谑
在网络讨论中,经常有网友为了强化自己话语的效果,采用戏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这在中穆社区也不例外。例如“Crazyboy1977”说:“宁愿做阿拉伯人的小老婆,也不能跟汉人结婚。”戏谑成为网民经常采用的话语表达方式,与社区成员“游戏者”的身份和心态密切相关。同时,戏谑文本往往可以引起阅读者的兴趣,吸引网友的附和及参与,从而达到控制话语权,排斥不同意见,实现权力控制,颠覆权威的目的和效果。
4.逃避
在话语权争夺过程中,逃避也常常成为一些网友应对控制的权力策略。在上述讨论串中,“兰州狼图腾”发了一个包括18个段落近2200字的帖子,试图说明“阿拉伯世界为何落后”。这个帖子与讨论串的主题并没有直接关联,而且有着攻击穆斯林的意味,因而引起了穆斯林网友的激烈反驳。面对网友的批评声浪,在申辩无力的情况下,“兰州狼图腾”选择逃避,不再参与到该主题的讨论中。这实际上意味着,在虚拟社区中,当来自社区管理者或其他网友的权力操控实施时,被操控的一方并不会像现实社会中那样无法摆脱权力的操控,他们能够以各种方式逃避权力操控,包括出其不意、前后矛盾、突然中断、悄悄溜走等。
(三)集体抵抗
虚拟社区中参与者的身体不在场,既给集体行动的展开带来了困难,同时也为集体的塑造及抵抗提供了新的契机。BBS中的网友,常常是一些现实社会身份模糊及团体归属不明确、不清晰的个体,一般因对参与讨论话题的意见不同,而在虚拟社区中暂时归属某一话语团体。但是,这并不妨碍网民在特定话题中团结起来结成临时团体并展开集体行动,进行话语权的争夺。
在中穆社区,每年2月14日前后,都会有不少穆斯林网友在网上展开对“情人节”的抵抗活动,很多帖子如“穆斯林不要过情人节!!!!”“情人节不是穆斯林的节日”“情人节是异端,无教法根据”等,都对情人节表现出强烈的抵抗情绪,而且这类帖子的跟帖也较多。其中有两篇文章多次被网友上传到中穆网,一篇讲述了情人节的历史及穆斯林拒绝过情人节的原因,另一篇是西亚伊斯兰妇女协商会议主席向妇女发出的警告。通过对这些帖子的深入分析,我们发现,在中穆BBS虚拟社区中,存在着一种包含时间筹划、建构边界、贬抑对方、召唤权威、重塑认同的内在集体抵抗逻辑。
1.时间筹划
在集体抵抗中,时间的选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要素。对情人节的抵抗行动一般开始于2月初,这个时候,有关情人节的广告和商品开始陆续出现,节日氛围日益浓厚,有些节日广告甚至是用阿拉伯语书写的。有很多穆斯林青年也过这个节日,这让一些穆斯林网友深切感受到外来文化的侵袭,因此开始伸张自己的话语权,以抵抗西方文化的侵略。而情人节过后,这种抵抗就会显得不合时宜,也难以汇集众多网友的抵抗力量。在抵抗情人节的过程中,时间显然不再只是日历上的标志,而更是一种意象、氛围和文化符号,是调动网民参与讨论的魔杖,它激发出网民的不满和愤怒,让网民自发地聚集起来,在特定的时刻展开行动。就此而言,在虚拟社区中,时间已参与到了集体抵抗行动之中,成为虚拟权力施行的一种内在构成要素。
2.建构边界
通过强调不同集体之间的社会边界,动员和集结集体力量进行抵抗,也是中穆社区中一些穆斯林网友进行集体动员的重要策略。“森林木”在“情人节不是穆斯林的节日”(2008‐2‐14)的帖子中强调:
西方国家每年2月14日的情人节,来源于古代罗马邪教的传说,后来演变成西方社会男女情爱的民俗,商业市场利用这个节日促销。虽然西风东侵,不明真相的穆斯林青年觉得有趣,但是大部分伊斯兰国家禁止这个节日,不许可商家为了挣钱对这个节日进行商业宣传和广告促销活动,因为,情人节的活动内涵和气氛对穆斯林的信仰和道德有腐蚀作用。
帖子通过强调伊斯兰世界与西方社会之间在情人节问题上的边界,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划定了界限。这一权力动员策略借助强调“我们”与“他们”之间在宗教信仰、历史传统和习俗上的区分,使两者处于潜在的对抗状态中。其中“我们”就是进行抵抗的虚拟集体,“他们”则是抵抗的对象,“我们”与“他们”所面对的这个节日,就是权力对抗的战场。
3.贬抑对方
涂尔干认为,神圣—污秽的区分,是族群区分的重要分类逻辑。王明珂在对羌族族群认同的研究中也发现,清洁与污秽常常被羌族用来作为区分“我群”与“他群”的尺度。这种清洁与污秽的隐喻,被广泛地应用于身体、性、饮食等多个面向。[9]在对情人节的集体抵抗中,中穆网友遵循的也是这种类似的二元隐喻逻辑。借助这种二元隐喻逻辑,他们不仅在“我们”与“他们”之间作出区分,而且将“他们”置于污名化的境地。“森林木”在其帖子中建构了一个关于情人节的叙事:
情人节源于古代的罗马帝国,罗马城的奠基者被山谷洞穴的一只母狼精心抚养长大,每年的2月中旬,罗马人都会宰杀一条狗和一头羊向母狼奉献,年轻的妇女都喜欢挨上一鞭子,以求怀孕生子。后来,罗马帝国采用基督教为其精神信仰之后,对各种风俗习惯和陋习基本全部保留,情人节就是其中之一。今日的情人节已经成为西方世界普遍的节日,因为大家对原来就不可靠的神话和宗教传说都不以为然,宗教的礼仪和祭奠早已荡然无存。有些国家为情人节大做广告,旅游业和色情服务业抓住商机。西方社会借用情人节把堕落腐败的色情文化每年一次推向新的高潮。
埃利亚斯(Norbert Elias)认为,污名化过程是一个群体将人性的低劣强加在另一个群体之上并加以维持的过程,它反映了两个社会群体之间一种单向“命名”的权力关系。[10]在污名化叙事中,事实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叙述对方,让他们处于污名化的境地,丧失声誉和价值,从而动员人们远离、抛弃和排斥对方。中穆网友对情人节的抵抗,采用的正是这种污名化的叙事策略,通过污名化叙事,把情人节与肮脏、不洁和“罪恶”的性联系在一起,从而调动人们对情人节的厌恶情绪,达到集体抵抗情人节的目的。
4.召唤权威
贬低“他们”总是与重申“我们”的价值相伴随。对穆斯林来说,《古兰经》和真主是最高的权威,它们不仅是族群凝聚力的依托,也是在虚拟社区中展开集体抵抗最为合理的依据。因此,许多中穆网友在进行集体抵抗动员时,常常引用《古兰经》和真主,以增强自身话语的权威:
《古兰经》说:“舍伊斯兰而寻求别的宗教的人,他所寻求的宗教,绝不被接受,他在后世,是亏折的。”(3∶85)先知穆圣警告他的弟子们,以后的伊斯兰发展,他们将遇到许多异教徒的风俗和陋习,他们以文化娱乐与兴趣爱好的方式诱引穆斯林逐渐偏离真主的正道,最后成为伊斯兰的叛逆者。现在看来,先知穆圣的预言得到了验证。伊斯兰的敌人利用他们多种热闹和欢乐的节日和礼仪吸引穆斯林与他们同庆共欢,诱使真主的信士抛弃信仰的根本原则,做伊斯兰敌人的精神俘虏。
“森林木”引用《古兰经》警示穆斯林,不要偏离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去拥抱异教徒的风俗和陋习。这种借助权威的话语,动员信仰的力量,号召以集体的信念为个人的信念,以集体的敌人为个人的敌人,视投身敌人怀抱的人为叛徒的话语策略,试图通过把那些过情人节的人置于不利的境地,为权力抵抗行动提供权威的依据。
5.重塑集体认同
中穆网友在虚拟社区中展开集体抵抗的重要目的,显然不只是发泄愤怒,更重要的是试图通过抵抗传递自身的价值诉求,重塑自己遭到侵袭的集体认同。[11]在很多穆斯林网民看来,西方世界在经济和军事上处于支配地位,而西方的价值观则一直在压制和诋毁伊斯兰世界的价值,使他们处于被贬抑的处境之中。被贬抑者因此不得不召唤自己的权威,汇聚集体的力量,建立抵抗的战壕,重塑集体认同。
四、结语:流动权力
本研究以中穆社区中的帖子互动为例,探讨和梳理了虚拟社区中权力关系的结构和形式。从表层来看,虚拟社区的管理层有一种科层化的冲动和努力,他们试图借助虚拟的规章、制度,制定和分配社区的基本权力,建构一个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但是,由于虚拟社区的开放性、去中心和边界不确定性,社区管理层的虚拟权力常常遭遇其他社区参与者的抵抗,导致虚拟社区中的权力呈现出明显的多元性、不确定性和流动性特征。在虚拟社区中,每个网民都拥有话语表达的权利,他们相互制约、控制和反抗的活动,形塑了虚拟社区中以流动为基本特征的权力格局。虚拟社区是一个不同声音、意见、话语进行权力争夺的全新场域,在其中,每一种话语有其独特的力量,权力就在不同话语之间的力量对抗中被形塑和建构。在不同话语的角力过程中,具有相同意见的网民结成暂时的联盟,进行支持或抵抗的斗争,一旦议题发生变化,已有的联盟可能会迅速消失,而在新的议题中重新结成新的联盟。在虚拟社区的权力格局中,重要的并不是“谁在说”,而是“谁说了什么”。虚拟社区中权力格局的这种变化,导致权力主体、权力对象和权力方式呈现出明显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特征。
首先,由于身体不在场和匿名,虚拟社区中权力关系的主体处于隐匿和不确定的状态。借用鲍曼(Zygmunt Bauman)的说法,虚拟社区活动的参与者,既是“散步者”“流浪者”“旅游者”“游戏者”和“游牧者”,同时也是“朝圣者”。在虚拟社区中,现实生活中散布在不同地域的人们,通过网络连线聚集在一起。他们的网络身份可能与现实身份毫不相干,甚至可以在虚拟社区中同时拥有多个在线身份。“在网路空间中,人可以透过不断的自我再界定,以不同的化身出现在网路空间中,而使自己的身份呈现流动性……网路空间提供了一个空间,让人拥有某种能力,可以超越别人的抗拒,或使别人根本无法抗拒,接受自己不同的化身。”[12]
其次,在虚拟社区中,权力控制的对象不再是物理身体,而是信息、话题和意见。福柯认为,现代社会在本质上是一个由权力关系构成的“规训社会”,而身体和性则是权力规训的对象。与此不同,在虚拟社区中,权力控制的对象,开始由身体和性,转向信息、话题和意见。权力控制对象的这一转变,加剧了虚拟社区中权力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因为一方面,与身体和性不同,信息、话题和意见作为网民的心灵表达,并没有稳定的形态,而在本质上是不确定和流动的;另一方面,正如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说,在网络社会中,不仅网络编程和网络转换的能力形塑着权力结构,而且被编程和转换能力排除在外的兴趣、价值和规划的反抗,也同样形塑着权力的结构面貌,正是这种权力和反权力的交互作用,最终配置了网络空间的权力结构。[13]
再次,虚拟社区中的权力方式也具有多元、不确定和流动特征。虽然中穆社区管理者试图通过包括分配权力、设定权限以及制定处罚措施等手段,占有并分配虚拟社区权力,但是,由于身体不在场,通过设定身份来进行权力控制在虚拟社区中已变得不再可行。其他虚拟社区参与者,或者借助支持、反对、戏谑、逃避等话语策略,实现其虚拟权力,或者通过时间筹划、建构边界、贬抑对方、召唤权威、重塑认同等行动策略,进行集体抵抗。因此,在虚拟社区中,权力关系转变了形貌,权力为所有人所使用,又不为任何人所占有。
权力金字塔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韦伯对权力的想象,他描述了科层组织中的权力关系,这种权力的典型面貌体现在民族国家及其司法体系之中;而全景敞视主义则是福柯对现代权力的比喻,这一概念深刻地洞见了渗透在现代社会中的微观权力的秘密。从韦伯到福柯,权力概念的含义已经由关注集中走向了强调多元和分散,微观的权力让我们得以窥见日常生活场景中的控制技术。而由网民在匿名的情境下创造的流动权力,再一次改变了权力的面貌,在虚拟社区中,权力运作的关键策略既不是赋予身份,也不是安排固定的位置,而是呈现为一种包含监控、排斥、逃避、戏谑、时间筹划、建构边界、贬抑对方、集体抵抗等多重含义的多元、不确定和流动面貌。同样,在虚拟社区中也不是没有权威,但权威生产的逻辑已经改变,而且权威开始变得不稳定,处于流动(flow ing)状态。换言之,网络改变了权力的形貌,权力变得灵活多变、漂泊不定、难以捉摸、短暂易逝。正如鲍曼所说,权力是自由流动的,世界也必须是没有藩篱、没有障碍、没有边界和边境检查站的。[14]在虚拟社区中,流动的权力挣脱了固定边界的限制,可以实时扩散,不断地改变形貌,按照具体的网络情境放大或缩小。因此可以说,虚拟社区中的网络权力,在本质上是一种流动权力。
【注释】
[1]原载《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5期,与沈洪成合作。
[2]Howard Rheingold.The Virtual Community:Homesteading on the Electronic Frontier.New York:Addison‐Wesley.1993:3.
[3]Susan Bastani.Muslim Women Online.http://www.chass.utoronto.ca/~wellman/publications/uslimwomen/MWN1.PDF.
[4]M.韦伯:《经济与社会》,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81页。
[5]M.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8页。
[6]T.乔登:《网际权力:网路空间与网际网路的文化与政治》,江静之译,韦伯文化事业出版社2001年版,第291页。
[7]A.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1页。
[8]黄少华、翟本瑞:《网络社会学:学科定位与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页。
[9]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04页。
[10]孙立平:《城乡之间的新二元结构与农民工的流动》,李培林主编:《农民工:中国进城农民工的经济社会分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11]黄少华:《网络空间中的族群认同:以中穆BBS虚拟社区的族群认同实践为例》,2008年兰州大学学位论文。
[12]李英明:《网络社会学》,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14页。
[13]M.卡斯特:《网络社会:跨文化的视角》,周凯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页。
[14]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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