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谎言

第六节　“地沟油”：一个真实的谎言

地沟油是一个泛指的概念，是人们在生活中对于各类劣质油的统称。地沟油可分为三类：一是狭义的地沟油，即将下水道中的油腻漂浮物或者将宾馆、酒楼的剩饭、剩菜（通称泔水）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后产出的油；二是劣质猪肉、猪内脏、猪皮加工以及提炼后产出的油；三是用于油炸食品的油在使用超过一定次数后，还被重复使用或往其中添加一些新油后重新使用。我们通常所说的是狭义的地沟油，即将下水道中的油腻漂浮物或者将宾馆、酒楼的剩饭、剩菜（通称泔水）经过简单加工、提炼出的油。这些油脂中含有大量的细菌和毒素，一旦被人食用将对人体产生很大的危害。

以往，餐饮行业将顾客吃剩的饭菜和汤水收集到一起得到的垃圾，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的农村甚至部分城镇家庭也有自己储存潲水的习惯。通常用来喂猪。 由于潲水中常常会混有污水、洗涤剂和其他各种杂质，运输和储存过程也不会考虑任何卫生要求，极易发酵变馊。用地沟油生产的食用油含有多环芳烃等多种有毒有害物质，其中有相当部分具有高致癌性。地沟油中的主要致癌物是黄曲霉素，苯并芘，其中黄曲霉素的毒性相当于等量氰化钾的10倍，砒霜的68倍。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物质，似乎正在一步步侵蚀着人们的餐桌。

2010年3月，武汉工业学院食品科学与工程学院何东平教授公布了他的“地沟油调查报告”。报告指出，目前我国每年返回餐桌的地沟油有200万～300万吨，而中国居民一年的动、植物油消费总量大约是2250万吨——也就是说，按照比例，一个人吃10顿饭，可能有1顿碰上地沟油。不久，何教授又否定了这一说法，表示这些数据只是推算，并不一定准确。

何教授的观点一出，即引来诸多争议。一种观点认为，由于地沟油的酸败非常厉害，臭味很大，而要想把酸败味消除，需要进行提纯，其成本是很高的，甚至高过用黄豆、花生等直接压榨食用油的成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地沟油不大可能流向餐桌；^[5]另一种观点认为，从泔水中可提炼出食用油，以次充好在市场上售卖，可以获取惊人的利润回报。为了确保泔水来源渠道稳定，淘泔水者甚至定期向某些大餐馆支付不菲的费用以表“孝敬”。^[6]笔者自己经常在北京某美食街吃夜宵，几乎每次都会看到一种周身脏到极致、尾气非常难闻的小货车，出没于各家餐馆的后门。为了躲避交警，此类车的车主喜欢在夜间关着大灯绕着环线跑。笔者曾与一些车主套近乎后得知，他们进城是为了买餐馆的泔水，然后卖给别人提炼食用油。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确定地沟油究竟有没有流向餐桌，毕竟这是权威专家否认的事情。

时隔一年多之后，谜底终于揭晓。2011年9月，经过4个月的调查，公安部指挥浙江、山东、河南公安机关破获了一起涉及14个省、团伙生产销售食用地沟油案件，捣毁6个生产销售“黑工厂”、“黑窝点”，逮捕了32名嫌疑人，查获地沟油炼制的食用油100余吨——至此，一条集淘捞、粗炼、倒卖、深加工、批发、零售等六大环节的地沟油黑色产业链浮出水面。终于，地沟油流向餐桌的传闻被证实了。

地沟油问题究竟到了怎样的严重地步？让我们来看看案件的细节：被抓获的生产商柳立国担心自己会成为“出头鸟”，因为他认为自己在全国制造地沟油的不法厂商中只是一个小角色，归案后，为了戴罪立功，他检举揭发了山东、河南等地十多家如他一样的不法厂商。销售地沟油的粮油贩子袁一也似有一肚子“委屈”，因为：“这是行业潜规则，大家都在卖地沟油，价钱那么低，我不卖怎么行？”她认为“全国90%以上的散装油都勾兑了地沟油”。

袁一的话目前无从考证，但足以让审讯她的浙江宁海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教导员洪聚峰心头一沉：“这绝对是一场全国性的打击地沟油的会战。全国利用地沟油制售食用油从淘捞、粗炼、收购、深加工、批发、零售已经形成一套非常成熟的产业链。”

“这个案件暴露山东是生产基地，河南是批发中转基地，至于销售，全国无一地区可以幸免。”洪聚峰的同事——宁海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治安行动中队中队长冯伟峰表示他能够理解柳立国、袁一等人的顾虑：“就全国市场，他们确实只是小头。山东一名叫邢洪生的不法商贩甚至将从柳立国等处购买的地沟油勾兑卖进了齐鲁药业做药物培养基，涉案两三亿元。”

不论犯罪嫌疑人的供述是否属实，大家也许都对一个问题感兴趣：坑人的地沟油究竟是如何流入市场的呢？随着事件的发展和案件调查的深入，媒体对地沟油的跟进报道也越来越详细，其中一则报道，把地沟油的“前世今生”描述得活灵活现。

9月21日，在开封市区一个偏僻的小院里，记者通过多种渠道辗转采访到了已在地沟油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十数年的油贩子黄卫东(化名)。

现年46岁的黄是开封通许人，很早就离开了农村老家。炸过油条菜角、蒸过馒头包子、卖过服装、倒腾过水果。

黄卫东称地沟油为“毛油”，他贩卖地沟油始于2000年。

黄卫东没有正规注册的公司，但却是山东、河北、湖南、江苏四个省十数个大小油脂、饲料公司的长期供货商，他把持着荥阳、新密、开封、洛阳、周口、驻马店等六个城市近20个大小地沟油炼制小作坊。

黄卫东说，地沟油生意在20年前就有，他亲历了地沟油从“猪吃”到“人吃”的更迭过程，从原始的“捞”地沟油到“买”泔水油，从粗过滤到深加工，再到坐收渔利的整个过程。他是“中介”，处于地沟油利益链条的中端。

黄认为，国内地沟油市场在生产和销售环节缺乏监管，地下生产量呈几何级数增长。1998年地沟油刚兴起时，整个河南境内不存在炼制，只是简单的“捞”、“拉”并举。“捞”是直接到宾馆饭店附近的下水道里淘取，“拉”则是从饭店宾馆的后厨拉潲水。“那时候人家都让拉，很高兴，只是要求把店里的垃圾顺便带走，后来，店内又要求把后厨的卫生打扫打扫。再后来，一些宾馆饭店不再让拉，利益纷争是从那时开始的……”

黄卫东的妻子说：他们刚干两三年，这个行当便有很多人进入。后来者会带点洗衣粉、洗洁精等送给饭店，他们也只好随行就市。再后来，宾馆饭店开始要钱。“给钱发生在2005年以后，先是一个月300元，后来500元，800元，现在是1000元。几乎一年一涨价。还有一年涨三次的”。

随着他们固定包揽了开封市内几家宾馆饭店的“生意”后，利润逐年看涨。10年内，他在通许老家盖了一栋三层小楼，在开封市区买了商品房，家里现在有两辆轿车。

无论是“捞”地沟油还是“拉”潲水油，每天午夜12点开始到天亮才收工。“怕隔夜的潲水放臭，就得连夜熬煮，上面的油撇出来留着，里面的剩菜剩饭卖给养猪户。那时候很辛苦。”自己干不了开始雇人，四五年后，黄卫东网罗了一大批个体户，不再亲自“捞”油，而是“收”，再转手倒卖。

黄说，小作坊炼制地沟油都是简单的物理分离，通过反复熬和蒸煮等粗加工，将上面漂浮的油撇出来装入大桶。小作坊过滤一吨地沟油的成本是300元，他收上来的价钱是800元，经炼制后卖出去起初是一吨1600元，现在是5500元。“淘一桶油能挣七八十元，一个人通常一天能掏四桶，每月可赚1万多元。”

黄卫东说，地沟油在加工前叫“毛油”，成品叫“红油”，销售时叫“料油”。黄卫东的“红油”流向有两处：一是油脂公司，二是饲料加工厂。他表示自己只贩卖“红油”不加工“料油”。“‘料油’会比‘红油’多赚点，但那坏良心。”

据他所知：“料油”比“红油”多出两道除臭和脱色的程序，应该是往食用油方向走的。他所知道的别的油贩子的“料油”都卖给了饭店、学校和工地食堂、夜市排档甚至高档饭店。

（摘自记者何晖：《从“猪吃”到“人吃” 地沟油利益链揭秘》，载《大河报》2011年10月12日）

由此可见，地沟油在我国一直就存在着。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除非是专门的实验室，现有技术很难检测出市场上流通的食用油是否含有“地沟油”，而长期形成的“地沟油”利益链也不可能从机制上彻底被打断。业内人士透露，“地沟油”经过过滤后是暗红色的，但只要先用碳酸氢钙去除杂质，再用碱中和酸性，最后用一种名叫高效活性白土的吸附剂脱色，油立刻就会变得很清亮，目测和大豆油、色拉油没啥区别。在前述公安部侦破的特大地沟油案件中，库存的油被送去检验，按照目前食用油的标准，这些地沟油竟然都显示为合格。随后，重庆九龙坡区破获的“潲水油”大案也表明，不法商家用喂牲口的潲水提炼食用油，而其多项指标可达到或接近食用油相关检测标准。“潲水油”在某种意义上却是“合格”油，其也面临检测难问题。目前食用油检测标准主要包括酸价、过氧化值、溶剂残留量等几项，而“潲水油”能达到或接近这一标准。九龙坡区办案人员说，不法商家能自行检测酸价、过氧化值、溶剂残留量等指标，通过脱胶、脱酸、脱色、脱臭等多道工艺，美化产品的气味和口感。事实上，不要说地方政府，就连卫生部征集到多家技术机构研制的各种地沟油检测方法，在专家论证后，发现这些方法特异性不强。以至于卫生部将会同科技部、工商总局、质检总局、食品药品监管局、粮食局，以及中国疾控中心等方面共同制定并继续组织部门专家，并准备向社会继续征集，找到地沟油的检测方法。

普通人有两种土办法可以甄别地沟油：一是放在冰箱冷冻，“料油”凝固后会出现多个分层，类似于过期牛奶出现斑驳或絮状。再就是不用管它，只要放置两个月就会变臭。遗憾的是，普通的消费者一般不愿花费大量的精力用这些办法去辨别。而用油量大的餐馆根本不可能将油放两个月，无良餐馆经营者都是在普通油里掺加大量“料油”，一般顾客只会觉得口感不好，以为是劣质油而不会往别的地方想。

更让人无语的是，在惩处依据上，目前尚无明文规定“潲水油”是有毒有害食品。在给制售“潲水油”的人员定罪时，必须认定其制售的油“足以造成严重食物中毒事故或其他严重食源性疾病”或是“有毒有害”。而相关鉴定部门只能对“潲水油”的一些具体指标进行量化鉴定，很难认定其“有毒有害”。

不过，如果合理利用，地沟油完全可以变害为利，造福人类：一方面，地沟油包含硬脂肪酸，经过分离后可以用作制造肥皂、香皂等日用品的原料；另一方面，可以之为原料生产生物柴油，且该种柴油燃烧充分，可大大缓解城市空气污染问题。更重要的是，提炼地沟油的原材料是食用油废料，对这些废料的合理利用不仅增加了资源利用的有效性，还保护了环境。

国外在地沟油循环利用方面已积累了一定经验。据媒体报道，近年来，随着世界汽油、天然气和电力等能源价格的节节攀升，以及通过玉米、花生和大豆等农产品提炼生物燃料的成本持续提高，越来越多的废油处理转化新技术在美国被研发出来——地沟油就成为原料之一，被提炼成含硫量低、含氧量高、点火性能好、燃烧时排烟少的生物柴油。英国每年大概产生22.5万吨废弃食用油，但这些废油的去向十分透明：都被收入到专设的废油垃圾桶内，主要用于绿色燃料及绿色发电行业，而将其提炼成地沟油再回流入食物链的现象并不存在。最新报道显示，非发达国家巴西的圣保罗市，也开始试验一个项目，并进行得很顺利——让该市的部分垃圾回收车使用地沟油作为燃料。与经过提炼加工而成的生物柴油不同，这些垃圾车使用的燃料，就是经过简单过滤的地沟油。当然，这得益于巴西温暖的气候，再加上垃圾车使用的柴油机比较“皮实”，对燃料不挑剔。

西方国家对废弃食用油的规范处理，主要仰赖于政府的有效监管和政策支持。在这方面，我们尚处于起步阶段，阻力重重。

在全国生物柴油行业协作组秘书长孙善林眼里，这些散发着恶臭的地沟油是宝贝，是很好的能源。

“地沟油”回收后，化工企业可以用提取物制造肥皂，饲料企业可以做成饲料，而最普遍的处理方法是提炼生物柴油。提炼生物柴油技术是餐厨垃圾综合利用项目中唯一成熟的产业化技术。

“遗憾的是，本该让车吃的地沟油全让人给吃掉了……”孙善林说。

据孙善林估算，全国每年大约会产生近500万吨的废弃油脂，但可供生物柴油企业使用的废弃油脂不足50万吨，大多数地沟油被化工企业使用，也有一大部分经不良商贩加工成食用油后重新回到了民众餐桌。“全国每年柴油的消费量在1.45亿～1.5亿吨，如果这部分废弃油脂能得到很好的回收，生物柴油行业的原料来源将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不再污染环境，不再危害民众的身体健康。”

然而，现在很多餐饮企业都拒绝垃圾“无利”处理方式，主要是由于餐厨垃圾处理企业采取的免费收购政策；而一些无证无牌的废油处理点，会按照油的多少，给予餐饮企业一定回扣。有道是无利不起早，由于正规餐厨垃圾回收企业只是免费负责垃圾收运，一些“油水”大的餐馆或者学校、机关食堂被一些“黑作坊”盯住后，后厨、某些负责人经常可以收到塞进手的几十上百元的“孝敬费”，因此他们的泔水垃圾基本上不给回收企业而只专供“黑作坊”。总体而言，中小餐馆收起来比较顺利，而一些规模大的店和高校很难收。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各个部门加大力量联合打击地沟油黑点的同时，加强餐厨废油源头监控应该也是重要的一环。

2011年10月13日7点半，中国人民大学东区食堂门口，百余学生将一辆泔水小货车拦下并报警。据称，学生们看到该车无相关证明，怀疑与地沟油业务有关。事发后，警察将货车和司机带走调查。有媒体形象地报道了这一场景：“围着一群人呢，估计有上百人了，听同学说，怀疑该车跟地沟油业务有关。”一位目击者称，这辆白色小货车后面拉着十几个油漆桶，黑漆漆的，“像是泔水桶，特别脏，味儿特别大。起初它被拦下后，司机试图开车离开，但一名女同学死死把住车窗不放，才迫使货车最终停在东区食堂门口”。看来，当公权力缺位的时候，民众自发的维权行动不得不产生了。

“恐怖的地沟油”到底何时才能真正地变废为宝？历史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注释】

[1] 陈君石：《遵循风险分析框架　应对食品安全问题》，载《行政管理改革》2011年第9期，31～35页。

[2] 国务院食品安全委员会办公室：《食品安全总体趋好》，载中国政府网, http://www.gov.cn/jrzg/2011-02/28/content_1813103.htm。

[3] 张勇：《今后一段时期抓好食品安全工作的着力点》，载《学习时报》2011年6月20日。

[4] 傅蔚冈：《乳品安全标准问题》，载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网站，http://www.sifl.org.cn/cn/research_info.aspx?id=515 。

[5] 蒋秀娟、杨艳：《食品安全风险该如何降至最低？》，载《科技日报》2011年5月27日。

[6] 黄哲雯：《地沟油的前世今生：利用好了也有春天》，载《工人日报》2011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