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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的味道

时间:2023-03-20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我来到了黄河边的这个公园里。黄河边的公园里早晨有早晨的坛场,上午有上午的坛场,下午有下午的坛场,晚上又有晚上的坛场,周末又有周末的坛场。黄河就像大家的一个家。挑挑选选之后,我经常可以去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处,黄河边是我经常去的几个去处中的一个去处,也是个好去处。这都是黄河带来的。
黄河的味道_今日中国西部角

我来到了黄河边的这个公园里。我来的时候,已经午后四点了,黄河边的各种活动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在这里活动了一天或者半天的人们,不一会儿就收拾了坛场,准备回家吃晚饭。晚饭之后,另外一种坛场就在这里接着开始上演。黄河边的公园里早晨有早晨的坛场,上午有上午的坛场,下午有下午的坛场,晚上又有晚上的坛场,周末又有周末的坛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春天有春天的坛场,夏天有夏天的坛场,秋天有秋天的坛场,冬天有冬天的坛场。再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晴天有晴天的坛场,雨天有雨天的坛场,雪天有雪天的坛场,雾天有雾天的坛场。再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幼童有孩子的坛场,少年有少年的坛场,青年有青年的坛场,中年有中年的坛场,老人有老人的坛场。再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家人有家人的坛场,恋人有恋人的坛场,朋友有朋友的坛场,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坛场,乡下来的人有乡下来的人的坛场,熟悉人有熟悉人的坛场,陌生人有陌生人的坛场。再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唱歌的有唱歌的坛场,唱戏的有唱戏的坛场,跳舞的有跳舞的坛场,唱花儿的有唱花儿的坛场,喝茶的有喝茶的坛场,打牌的有打牌的坛场,闲转的有闲转的坛场,锻炼的有锻炼的坛场,看河的有看河的坛场……总之这里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很热闹,男女老少,各种人等,都能寻到他自己的乐趣。所以附近的居民,或者远一些的居民,甚至是从外地来的居民,都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要来到这里来,看黄河,看黄河边的各种风景和人景。黄河就像大家的一个家。

这里因此也成了我经常的一个去处。在城市,到处张望回想一番之后,我可去的地方似乎很多,只是一些地方我不愿去,一些地方我不想去。挑挑选选之后,我经常可以去的地方其实就那么几处,黄河边是我经常去的几个去处中的一个去处,也是个好去处。好在这里有水,有自然,有花草,有树木,有水汽,有地气,有天气,有人气。这都是黄河带来的。没有黄河就没有这一切。

这里什么都有,却没有过多的喧嚣和嘈杂,没有过多的商业气和世故味,没有过多的冷硬和刻意,没有过多的身份和等级,没有过多的拘谨和沉重,没有过多的欲望和奔走,没有过多的傲慢和矜持,没有过多的哀怨和惆怅,没有过多的时尚和潮流,没有过多的蚕食和侵吞,没用过多的伪饰和藏掖,没有过多的做作和无耻。大家都是来这里寻找内心的那种真实的,寻找自己的轻松、自在和适意的。因此在这里大家都是平等的,自得的,平和的,友善的,真实的。黄河边的这个公园,更多地像一个市井,少见达官显贵或者富贾豪强的踪影,属于平民的一个乐园,只有平民之乐,市井之乐。那些和我一样生活在城市底层的人们,喜欢在这里消磨多余而没有实际用处的时间,也消磨多余和没有实际用处的内心情怀,享受如今并不多余也可能有一点实际益处的快乐和满足。人们在这里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些快乐的东西——得到的这些东西,在一些高雅精致的人眼里,可能仍然会认为是属于低层次的、平民化的、市井的乐趣,仍然是市井生活、世俗情致和民间乐趣之一种。但是在我看来,这才是人间大乐,至乐,真乐。

人们可以因地搭建起一个简易坛场,大声吼秦腔。几只歪椅子,几个随身小话筒,两个大音箱,鼓锣钹插板胡二胡笛子琴,各样家什齐全,生旦净丑各式角儿齐聚,文戏武戏本子戏折子戏都能唱,《斩秦英》、《铡美案》、《探窑》、《三娘教子》、《五典坡》……有声有色,有腔有调,念唱作打,无不到家。声乐无忌而规整,曲调慷慨亦柔软,乐者入声入调,唱者入戏入腔,听者入情入境,唱者能让听者声泪俱下,发思古之幽情,内心柔软。一个一个的自乐戏班子,顾自摆开坛场,各自高腔开唱,声乐传响交融,却是各守各的坛场,不会跑了神,走了腔。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其间,听了这里听那里,看了这折看那折,那个场子上演的正是他喜欢的一折,就蹭到那家。看得来神,谁也想上去一叫板吼一段就上去吼一段。吼罢了咧嘴一笑,对大家鞠一躬,算是对大家伙鼓掌或者喝彩的回谢,之后他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也可以到其他秦腔坛场上去吼一段。吼的就是精气神,大家高兴他也高兴。一嗓子吼出来,全身舒坦,他晚上吃饭想起都会乐得扑哧一声笑出饭粒来。各家自乐班子,都图的是自乐乐人,有些老人戏迷,端了一只小板凳,早早摆在前面,坐在那里从开锣一直能看到散场。

花儿唱家或者花儿好家,围了一堆又一堆,可以男女对唱花儿,或者听花儿对唱。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花儿唱家,多是回族年轻的或者年长的男人和女人(阿哥和尕心疼),多是为唱花儿才聚到这里来的。唱花儿或者听花儿的,多是在花儿的故乡泡大的回族兄弟,也有像我一样喜欢花儿的汉族兄弟,大家围着花儿唱家自然围成了一堆又一堆。花儿本是心上的话,男女花儿唱家对唱,即情即景,即时即兴地自编自唱,多是男女之间逗乐调笑、打情骂俏的词儿,充满了智慧、幽默和风趣。唱者忘情,听者陶醉,每对唱家唱到精妙有趣处,唱的听的人都会会声会意地笑起来。那种快乐发自内心,来自遥远的乡土和民间。悠长婉转的调子,口语方言的曲调,生动形象的词儿,原汁原味的调儿,让我对花儿很是痴迷。我一听花儿的调儿,骨头都软了,梦中都是花儿的调子在心弦中流淌。

几把或者一把胡琴,或者一台扬琴,一把小提琴,两只音箱,一只话筒,或者只一个视频播放器和一个音箱,就是一个又一个唱歌的坛场。谁想唱就上去唱,谁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无拘无束,无需在意唱得如何,五音是不是全,调子是不是准,听众是不是有,图的就是自个儿高兴。人众也唱,两三个人一堆也唱,一个人也唱。革命歌曲也唱,传统歌曲也唱,流行歌曲也唱,民族歌曲也唱,民间小调也唱。

一个一个的舞蹈坛场随着音乐的节奏各自起舞,现代舞,交谊舞,民族舞,健身舞,自编舞,甚至是自己身子的随兴随意的无规则扭动,一个阵势一个阵势,舞姿和乐声相互交织。老年青年,男人女人,舞姿优美的,笨重学步的,胖的,瘦的,一边跳一边嘴里叼着烟卷的,吐着瓜子皮儿的,相互说笑或者调侃的,默不作声的,都在各自的舞蹈圈子里跳着自己的舞。来来往往的人,谁想跳加入进来一起跳,不想跳或者不会跳了,就围在外围看他们跳,看的人眼里充满了欢喜和羡慕的神色。看着看着心中就可能痒痒起来了,在旁边不由得扭动起来。痒痒了你就来跳啊,一个人说。那个痒痒的人——他的同伴,笑着,扭捏着,终于被人拉进藏族风格的舞者队列中了……在温和的阳光下跳交谊舞的,一大群人各自像开的花儿一样绽放起来,男女老少皆可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都是一脸的自信和坦然。

经常见有几个中老年男女,专门着了民族或者异域服饰,三两个人一伙,跳着维族藏族舞蹈和印度舞蹈,率性而别异地起舞,引得无数人的围观和喝彩。他们不想湮没在人海中,有些独树一帜的味道。舞得越是忘我,越是投入,越是叫场,越是癫狂,越是引来密密匝匝的观看者。越是围观者密密匝匝,舞者越是来劲,越是疯,越是忘记了自己。舞者一脸乐呵呵地舞,观者一脸乐呵呵地观。舞者再故意夸张变形或者再故作幽默风趣,没有人说舞者是疯汉子或者妖婆子,看热闹的人围成了里外三层的厚墙,舞者和观者都是一脸真实的快乐和幸福。

这里的人们可以三五成群地围坐在花园的各处,或坐着,或站着,或蹲着,聚在一起打牌。一堆一堆打牌的人,长长的连在了一起,那阵势才叫壮观。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情,他们现在只在乎他们几个人之间——在纸牌之间的博弈和较量。这样虚拟而真实的博弈和较量,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和成本,只有他们的沉迷和快乐。遍地都是一堆一堆打牌的人,让你想到这个世界真是可以放下一切的,一切事情都不重要。

可以坐在这里的啤酒摊和茶摊上,斜歪着身子,舒缓着语气,聊天叙旧,天南海北地神侃,说自己的事情和别人的事情,说地球这边的事情和地球另一边的事情,说远古的和近世的事情,说公开的事情和私密的事情,想说什么事情就说什么事情,能怎么说就怎么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眼前置一杯茶,或者几瓶啤酒,一杯瓜子,一盒纸烟,张望来往的人也可以不张望来往的人,听各种传到耳朵的声音也可以不听各种传到耳朵的声音,可以想心事也可以不想心事——可以发呆,可以闭目养神。这些事情都不愿意做,可以在这里来回游走或者凭栏张望黄河,静对从眼前默默流逝的黄河水,看眼前的景或者远处的景,想眼前的事情和远处的事情,看岸上的游人和水中的飞鸟,没有人会打扰你,也没有人会奇异于你的无聊。到了这里没有谁会无聊。

谁都可以在这里推来一小车子的凉皮,提来一篮子的熟鸡蛋,一盆子煮熟的洋芋,端来一盆子的甜胚子,提一塑料桶的粽子,支起一个烤包谷棒子的箱子,摆起小吃食的坛场。谁饿了往小板凳上一坐,剥起了鸡蛋皮或者洋芋皮,吃起了甜胚子和粽子,可以充饥,可以品尝地方风味。一张旧布一铺,可以摆一个镶牙补牙的坛场,卖石头眼镜的坛场,卖小工艺品的坛场,彩涂石膏像的坛场,卖民间中草药的坛场,卖祖传治病秘方的坛场,卖狗皮膏药的坛场,给人推拿按摩的坛场,卖袜子鞋垫子的坛场,卖遮阳帽子的坛场,卖小勺子小剪子的坛场,卖小凳子的坛场,卖五元一张的盗版花儿碟片的坛场,卖针头线脑的坛场,卖老黄历的坛场……愿意了你穿插其中看看他们的营生,不愿意了你不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只看他们的神色和表情,亦是有趣得很。

这里是市井世情生活的乐园,各有其乐,各得其乐,乐相百出。我一边游走一边品味,一边深受感染一边真切感叹:这里每个人各不相同的乐相很有趣,很有意思,也很精妙啊,完全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写出一篇也有趣有意思的文字——可以完全不像我的这篇文字这样浮光掠影,笼统概括。

在黄河边,在黄河边的这个公园里,人人的脸上都像春天树枝上开着的花儿和垂着的绿枝,写满春天的灿烂和明媚。人人脸上也写满夏日的炽热和旺盛,写满秋日的充盈和舒畅,写满冬日的深厚和凝重。什么时候来这里,每个人的身子骨里都像身边静静流着的黄河水一样柔软绵长。如果谁某一时刻心中有些冷硬或者郁结,来到这里,你就被黄河水和黄河水边柔软的事物化了,化成了水或者他们中的一分子。你不想化也由不了你。想到这里,我也忘记了来路上心里想的某个味道的事情。有没有味道,是什么味道,能不能找回味道,我都忘了个干净。管它什么味道的事情呢,眼前的一切就是一种味道。有这种味道还想别的什么味道的事情呢。

黄河逶迤穿兰州城而过,像一条柔软的飘带,不知道缀着沿河两岸多少个这样的公园,多少个这样的坛场,多少个感动人心和依怙人心的场景及情境,而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魂:黄河。所有这一切,都是黄河带给我们的。

(作者为甘肃省人大常委会《人大研究》杂志编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兰州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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