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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古代文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

时间:2023-03-21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从创作质量上看,吴中蕃与谢三秀、杨文骢齐名,在黔中明代山水诗创作中堪称上乘。所以,以吴中蕃为代表讨论黔中古代文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其二,本篇讨论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着重探讨黔中地域环境对山水田园诗创作素材和艺术风格的影响,呈现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地域性特征。笔者拟在下节以郑珍为个案讨论黔中古近代文学的乡土题材创作,故在此处不予论列。后孙可望入黔,吴骐起兵拒之,兵败而死。
黔中古代文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_以吴中蕃为例_边省地域与文学生产—文学地理学视野下的黔中古近代文学生产和传播研究

在黔中古近代诗歌史上,以描绘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为题材的诗作占有相当大的比重,绝大部分诗人皆有山水田园诗作传世。就《黔诗纪略》和《黔诗纪略后编》作粗略统计,山水诗、田园诗和纪游诗所占的份量,约有四分之一,其中如谢三秀、吴中蕃、越其杰、杨文骢、周起渭、田榕、郑珍、莫友芝等人,更以山水诗歌的创作而闻名黔中诗坛。本篇以吴中蕃为例,讨论黔中古代文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主要基于以下两个方面的考虑。

其一,基于创作数量和质量上的考虑。据统计,吴中蕃诗歌现存1114首,其中直接以黔中自然山水为题材的有110余首,间接涉及的就更不在少数,以域外自然山水为题材的诗作亦有相当大的数量。从创作质量上看,吴中蕃与谢三秀、杨文骢齐名,在黔中明代山水诗创作中堪称上乘。所以,以吴中蕃为代表讨论黔中古代文人的山水田园诗创作,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其二,本篇讨论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着重探讨黔中地域环境对山水田园诗创作素材和艺术风格的影响,呈现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地域性特征。因此,作为个案加以讨论的,必然是本土作家的本土化创作。大体而言,谢三秀、越其杰、杨文骢、周起渭、莫友芝等人,或漫游江南,或宦游四方,虽然他们亦创作了部分本土题材的山水诗,但大量的作品却是以异域山水为题材。虽然其成长环境可能对其创作心理发生影响,但其创作的地域性特征,总不如本土作家的本土题材的写作明显。相对来说,吴中蕃虽然亦有客游他乡的经历,但其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隐居乡里,其山水诗歌的创作基本上是以本土自然山水为题材。因此,其创作最能体现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歌的地域性特征。

当然,就山水诗创作的数量、质量和侧重本土题材的情况看,郑珍的情况与吴中蕃略为相似,故其亦是讨论黔中古代山水田园诗创作的典型个案。笔者拟在下节以郑珍为个案讨论黔中古近代文学的乡土题材创作,故在此处不予论列。

(一)吴中蕃的生平简况及其思想性情

吴中蕃(1618—1696),字滋大,号大身,晚明贵阳人。在黔中晚明五大诗人中(孙应鳌、谢三秀、越其杰、杨文骢、吴中蕃),吴中蕃年龄最小,跨越明清两代,学者或称之为“遗民诗人”。其祖父吴淮,幼称神童,得杨慎赏识,官至户部郎中,以“忧归,遂坚卧不起,优游林下三十余年,以经术文章倡后进于当世”。[39]其父吴骐,“矜尚气节,天启初知兴宁县,以才干闻,会安邦彦叛,围贵阳,九逵(吴骐字)以母刘在围城中,仓皇弃官归”。后孙可望入黔,吴骐起兵拒之,兵败而死。史称:“丁亥(1647)献贼余党孙可望等入贵州,九逵谓邑绅刘官、杨元瀛等曰:吾辈明之老臣也,坐视贼难,屠戮乡邦,何以见先帝?因共起兵扼贼要路于滴澄桥,败之,贼悉众攻击,力竭被执,不屈死。”[40]吴中蕃承祖、父遗风,祖父“优游林下”和父亲弃官侍母、不屈而死等操行,皆对其性格情操有重要影响。

据莫友芝说:“滋大承祖、父遗风,少年游迹遍吴越,多与其韵人畸士缟往来,故学行皆有根柢。”[41]吴中蕃《屡非草选序》称其“壬午(1642)过金陵,谒先生(越其杰)于鸡鸣寺麓”。是知其崇祯十五年(1642)仍在吴越拜访通家先辈诗人越其杰,并于当年回黔参加乡试,故史载其崇祯十五年中乡试。于1650年授遵义知县,擢重庆知府,迁吏部文选司郎中,曾获方以智赠砚。后以言事忤旨罢官,诰授中宪大夫。顺治己亥(1659)经洪承畴荐于朝,吴中蕃守义婉拒。康熙二十年(1673)吴三桂反叛,以复兴明室相号召。1676年吴中蕃以明朝遗民的身份入滇。1678年吴三桂称帝,吴中蕃见其不立明后而自僭帝号,知其不可止,遂洁身引退,于1679年至家。后吴三桂(或云乃吴三桂之孙吴世番)“使人胁之,乃佯狂掷砚于市,伪使信之,乃免。及三桂平后,拾砚补缀”,[42]并名其掷砚后诗文为《断砚草》,以前诗文为《敝帚集》。康熙年间,两次应聘入省志局,参编《贵州通志》,甚合史法,总督荐之于朝,固辞不受。自置生圹以待死,年六十余而卒。

吴氏生平大致如此,虽然(道光)《贵阳府志》、(民国)《贵州通志》、《吴氏家谱》皆有传,但大体简略,且矛盾处甚多,故今日于其生平行状所知甚少。但是,从其简略的生平行状中,透露出来的几项内容,对于理解其诗歌创作,颇有帮助,值得注意。

其一,是其“和不改节,介不违时”的人生态度。作为明朝遗老,其眷怀故国之心情,自然十分强烈。他在《自矢》诗中说:“息意事躬耕,途穷岂倒行。……丈夫死则已,何至易平生。”[43]最能体现他“和不改节”的守节情怀。而将方以智赠送的砚台“宝之随身”,掷砚而又补砚,并以《断砚草》命名诗集,亦体现其“眷怀故国”之心境。吴三桂于云南以复兴明室相号召,他即起身赴滇效遗民老臣之忠义;吴三桂不立明后而自僭帝号,他即辞官归田,亦足见其对明朝故国的忠义之心。因此,入清后,他对于洪承畴和贵州总督的举荐,皆固辞不受。所以吴中蕃是一位有深厚遗民情怀的诗人,可谓甚有父风,故傅玉书说他“和不改节”。从另一方面看,吴中蕃又并非顽固的遗民臣子,他不仅应总督之邀,两次入省志局,参与《贵州通志》的编撰工作,参与新王朝的文化建设。同时,还有诗歌颂扬新王朝,如《知足》诗云:

生逢战争偏用文,盾头磨墨空纷纷。

今虽终老在山谷,身见太平何复云。

养鸡牧豚度年岁,抱孙弄子无离分。

头发落尽齿牙缺,看看又欲成高坟。

从前那望还到此,高天厚地歌吾君。[44]

进入新朝,“身见太平”,享受融融的天伦之乐,这是在战乱期间不敢奢望的(“从前那望还到此”),故情不自禁地“歌吾君”。其《闻诏》一诗亦是对当代君王的歌颂。[45]其《谢友人招》一诗,就很好地体现了他的这种“和不改节,介不违时”的人生态度,其云:

此生何意及昌辰,得在山中奉老亲。

未忍遽抛藜苋味,那能轻掷乱离身。

拽碑痛哭非佳士,扣角长歌岂异人。

麟凤尽投天网去,可无一个作遗民。[46]

所以,吴中蕃虽有浓厚的遗民情怀,是“和不改节”;但他并不因此而敌对新朝,产生对抗心理和抵触情绪,所以亦是“介不违时”。关于吴中蕃这种通达的人生态度,傅玉书评论说:

愚考山人乡举未二年而明亡。……及海宇既一,人庆升平,而山人义不当复仕,躬耕养母,则又略似渊明。然犹以文受诸候之聘,为老宾客,且歌咏盛世,屡见于篇。盖我朝之兴,比隆三代,固非晋宋之际也。山人和不改节,介不违时,庶几箕子之贞。[47]

可谓知人之评。

其二,是其痴顽直傲的性格。吴中蕃承祖父遗风(其祖父优游林下三十余年,以经术文章倡后进于当世),四十岁以后辞官归田,优游乡野,躬耕养母。吴氏之痴顽直傲,不谐于世,于其《自题小影》诗中有表白,其云:

有口莫关时事,有心莫共时人。

迂迂拙拙穷叟,淡淡漠漠闲神。

莫望黄冠顾问,犹防白眼灾身。

青天迟我只鹤,暂作仙家外臣。

人疑是痴是傲,道在不隐不通。

笑指白云深处,天教安置此中。[48]

这种“迂迂拙拙”、“淡淡漠漠”、“是痴是傲”的性格,固然不谐于世,故只适宜于“白云深处”作“仙家外臣”。其实,这种痴顽直傲的性格,并非吴中蕃个人如此,黔中士子大体皆是这样。笔者在本书第一章讨论“地理特征与黔中文化品格”时,对黔中地理特征于黔人质直傲岸性格形成之影响,已有详细的探讨,兹不赘论。吴氏对自己的痴顽直傲性格,亦有相当的自觉,故在诗中多次言及。如《山居二首》说:“傲人鸡犬窥天上,拒客荆榛满路阿。今日移家来此住,回思三十九年多。”[49]“傲人鸡犬”实有自比之意。《有答三首》(其一)说:“醉尉任呵田父詈,无妨老子号痴顽。”[50]《栽花十六咏》说:“未了独痴缘,浇培送暮年。是乡真可老,此事较犹贤。”[51]这种痴顽直傲的性格,自然不能适应官场的生活,他在《幕中二首》诗里就描述了他在官场上的尴尬状态,其一云:

老至孰余宗,年来叹已重。依人聊气色,寄食且从容。

草草劳人事,栖栖佞者踪。生当戎马日,何处是高峰。[52]

作为独立意识较为强烈的诗人,“寄食”生活本已尴尬,“草草劳人事”固非所愿,而“依人聊气色”、“栖栖佞者踪”,更使之难堪。因此,一旦获得辞官归隐之机会,他便欣喜若狂,如《发昆明》诗说:

狂霖忽尔止,天亦喜人归。野蓼红相傍,山云白导飞。

尽人知不返,送者自应稀。行矣将安恋,故园香正馡。[53]

虽然略有人走茶凉之人世沧桑,但其欣喜之情亦溢于言表,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异曲同工之妙。退隐之后,仍不免时有与官场人士的交游。但与达官贵人的交往,亦使他颇难应对,其《癸丑正月三日走谢曹澹余中丞未及见而归作此自咎》诗云:

破衾高卧万里雪,忽致新吟诗数佚。

若论时情固所难,循分亦尽躬走谒。

及到辕门忽一思,我年亦已过半百。

鞠躬后进行辈中,尚复何求甘磬折。

急呼篮辇舁余旋,怀刺一任空漫灭。

入门老母问城事,半响低头说不得。

园中羞见砌傍梅,开遍南枝又到北。

如此清光如此香,胡为竟使终朝隔。

移床花下意茫茫,没尽残阳犹面热。[54]

归隐田园,“被衾高卧”,诗人心安理得,但世俗的交游礼仪,又使他不得不“循分”应对。于进退之间的矛盾心情和尴尬处境,在此诗中有尤其生动的再现;而其痴顽之性格,亦得到栩栩如生的表现。其《寄友》诗亦说:

人生百不宜,无过生乱世。况复百不为,翘然命为士。

所谋非所急,所乏非所虑。守此茫茫饥,廉隅卒莫易。

妻儿尚且非,何怪众人弃。改趋事转环,屈折庶有济。

我口未及开,我颜已先怩。无论不必得,得亦焉足贵。

不若遵吾素,枯骸抱憔悴。讵敢为硗硗,但不甘聩聩。

寥寥宇宙间,几人知我志。款曲欲何陈,西风吹薜荔。[55]

此诗可谓吴中蕃痴顽性格和矛盾心境的一个总结。生于乱世中的读书人,“所谋非所急,所乏非所虑”。痴顽直傲,不谐于世,尚且得不到妻儿的理解,更“何怪众人异”。诗人亦想“改趋”、“屈折”,但“口未及开”而“颜已先怩”。此正如陶渊明所说,“心为物役,违己交病”,所以最终的选择是:“不若遵吾素,枯骸抱憔悴。”

(二)吴中蕃的诗学渊源

在黔中古代诗人中,吴中蕃的诗人自觉意识是相当强烈的。他对诗人身份的自我认同,对诗歌的自我期待,以及企望以诗传世的意识,都非常浓厚。其《置生圹讫却书》诗说:“墓门不用书神道,近代诗人手自题。”[56]在遗民、隐士、诗人等众多身份中,他最看重的是诗人身份。因为在他看来,“世间何物能千古,只有诗文一两行”。[57]所以,吴中蕃苦心为诗,虽不至于像越其杰那般刻意“苦吟”,但其对于自身诗歌才能的充分自信,则是可以与越氏相提并论的,其《敝帚集自序》说: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自知其非宝也。当其一语之出,自谓赤水之玄,而识者已掩口于其后。黔故天末,采风之所不及,顾欲以卮言绪论妄意千秋,其谁许我?虽然,春鸟鸣春,秋虫吟秋,见其所然,言其已然,亦各适其意而已。……念岁月之舍我,感性灵之不居,乃缉故编,稍为伦脊,始癸未(1642),讫己未(1679),凡若干首。……编成,将欲自负车前,遍贽名宿,冀获一字之删订,不则碎琴都市,共证平生,而今已矣。虞翻曰:“天下有一人知己,足以不恨。”余无可致人之知者,何敢恨人之不我知?且世有王朗、蔡中郎,而后《论衡》乃不徒作;有石篑、袁中郎,而后文长可以不死。俯仰人群,千古一遇,又安得入梵天以质讹、藏婆竭以永寿哉?是帚也,微独人敝之矣![58]

按,吴氏将其乡试中举后(癸未1642年)至离滇去职还乡(己未1679年)期间的诗歌编辑成册,命名为《敝帚集》,“敝帚”者必“自珍”,说明他对自身创作才能和诗歌水平是比较自信的。因此,才敢于说出“自负车前,遍贽名宿,冀获一字之删订,不则碎琴都市,共证平生”这样的豪言壮语。虽然吴中蕃在创作才能上很自负,在创作水平上亦极自信,但是,黔人身份又使他备感压抑。因为“黔故天末,采风之所不及”,黔中文学长期以来处于一种被忽略、被轻视和被描写的状态。所以,从他口中说出“欲以卮言绪论妄意千秋,其谁许我”这样的话,我们确能感受到他的压抑和悲伤,即被轻视的黔中文人连评论文学的话语权都被剥夺了。因此,对于吴中蕃来说,知音难觅不是无病呻吟,而确是有切肤之感受。他特别羡慕王充之遭遇王朗和蔡邕,徐文长之遭遇陶望龄和袁宏道。这种渴求知音之愿望异常强烈,所以在诗文中屡次提及,如《答人见赠》云:

道山学海靡崖巅,敢谓斯文遂足传。

但有一人知不恨,何须定向国门悬。[59]

其实诗人是自信其诗“足传”的,只是因为知音难觅而深感遗憾而已。又如《江辰六来索余作付选次答其诗》云:

桐经爨后尾全枯,笔墨闲操只自娱。

章甫从来难适越,黄池焉敢冀先吴。

眼前雄杰知多少,身后荣名定有吴。

况得诸君司品藻,何忧艺苑尚荒芜。[60]

《梦曹石霞点定予文因出袖中卷相授》云:

积学三十年,藏深敢轻示?如何清夜中,倾倒为子质。

我言出我腹,胡独当君意。往往发一篇,三叹未忍置。

袖中出一卷,不知何文字。低徊纳予手,似将身后寄。

予也幸后死,此事真予事。[61]

两诗均体现了诗人在创作上的自信,但又担心不为人所欣赏,以为“章甫从来难适越”,“我言出我腹,胡独当君意”。担心不为人欣赏,正表现其企盼有人欣赏的强烈愿望。

“往往发一篇,三叹未忍置。”吴中蕃甚为珍视自己的作品,曾数次自编诗集。据其《敝帚集自序》说,他于1679年将他癸未(1643)乡试中举后至己未(1679)辞职去滇期间之诗作编订成集,命名为《敝帚集》。其诗作数量,据孔尚任《敝帚集序》说,有“杂体千余首”。[62]傅玉书《黔风旧闻录》亦说有千余篇。另外,据莫友芝《黔诗纪略传证》说:“及三桂平后,(吴氏)拾砚补缀,于是别编掷砚后诗文曰《断砚草》。”[63]其编撰时间不详,因其书散佚,故其数量亦不可知。《黔南丛书》收录《敝帚集》。《黔诗纪略》选录其诗405首,据其内容看,约三分之二以上的作品是归隐田园后所作。据统计,吴氏诗歌传世之总量有1100余首。其著述颇丰,除诗歌外,据《吴氏家谱》记载,他还著有《四书说》、《曲台捷径》,文有《龙古集》、《响怀堂文集》、《文集续编》、《黔言》、《通志补遗》,删定有《坡仙集》、《明文选》、《明高扬张徐集选》、《曹能始诗选》、《袁海叟诗选》、《韵会》等等。[64]

关于吴中蕃的诗学渊源,孔尚任《敝帚集序》较早做出评论,其云:“观其诗,则身隐焉文之流,多忧世语,多疾俗语,多支离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语。屈子闲吟泽畔,子美放歌夔州,其人似之,其诗似之。”[65]与孔尚任序作于同一年的顾彩序亦说:“读其诗,若颜若谢若陶若杜,盖才大学博,郁郁不得志于时之所为,想见其人,亦今商山之四皓,香山之九老,衣冠甚伟,迥非时辈矣。”[66]孔尚任以为吴中蕃乃“支离漂泊”之人,近似屈原、杜甫,故其诗多“多忧世语,多疾俗语”。顾彩序称其诗“若颜若谢若陶若杜”,可能注意到吴中蕃像陶、谢一样擅长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但是,他重视的仍然是吴诗“郁郁不得志于时之所为”的一面,与孔尚任所谓“忧世疾俗”之评价近似。考虑到孔尚任和顾彩是为《敝帚集》作序,而该集又是吴氏乡举中试后至辞官归田期间的作品,在此期间,吴氏确为“支离漂泊”之人,其诗亦确实“多忧世语,多疾俗语”,故孔、顾二氏之评价大体是准确的。不过,吴中蕃除“支离漂泊”期间的《敝帚集》外,还有归隐田园后的《断砚草》;除了“忧世疾俗”一面外,还有平淡自然的一面;除了学杜似杜一面外,还有学陶似陶一面,而且后者亦许更能代表其诗之水平和成就。

傅玉书可能读到过《断砚草》,所以他虽然仍以《敝帚集》评述吴氏,但他显然不同意孔、顾二氏的评价,而是特别强调吴中蕃前后两个时期诗风之差别,以及诗学渊源之不同,他说:

兹得山人《敝帚集》千余篇读之,乃叹曰:是真能学陶矣,是真能学杜矣!是真源于《三百》归于《三百》者矣!然当时序而传之,若顾天石、孔云亭者,推许非弗至,第谓为忧世嫉俗,则似知其初而未究其卒;谓为不求闻达,则又据其后而竟没其前。愚考山人乡举未二年而明亡,当是时,车书未同,桂藩自粤入黔,尚纪其叙,以诗证之,盖尝外历令守,内列省郎,再黜再起,知难引疾,是以忧世嫉俗,固不异子美之在唐。及海宇既一,人庆升平,而山人义不当复仕,躬耕养母,则又略似渊明。……第篇帙太繁,爰录其关于出处交际,且足见其性情节概者,得三百余篇,而以崎岖乱离之作为《前集》,稳处自乐者为《后集》。[67]

即吴氏创作,前期是“崎岖乱离之作”,故多“忧世疾俗语”,诗学渊源于杜甫;后期是“稳处自乐”之作,故多平淡自然之词,诗学渊源于陶渊明。应该说,傅玉书关于吴中蕃诗歌特征及其渊源的说明,是符合客观实际的。不过,就其诗学特征和诗学成就而言,后期的创作更值得重视。于此,莫友芝的评价值得注意:

昔人谓其忧世疾俗,多支离漂泊、有心有眼不易告人语,以灵均之行吟泽畔、子美之放歌夔州拟之,似矣。而综其生平,尤于彭泽为近,其诗品相较亦然,不必貌似。晚号今是山人,盖即以自况也。

黔中古近代诗人追慕陶渊明,是一个普遍现象。[68]而辞官归田后的吴中蕃,尤其突出,故前引傅玉书之言说他“躬耕养母,则又略似渊明”。实际上,吴中蕃辞官归隐,是效法陶渊明,心中有一个陶渊明的影子在,或者说是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如《得准滇郡之辞胡止戈以诗见美就韵酬之》云:

四十投簪亦未迟,尚惭元亮已先之。

山山芝美将焉待,岁岁薇柔好共谁。

同是长歌真当哭,敢云浊饱不如饥。

一生去就寻常事,焉用夸明诧决为。[69]

归隐田园,追踪渊明。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而吴氏“四十投簪”,故“尚惭元亮”。其《别友》诗亦云:

彭泽八十日,余今四十辰。心褊志不遐,以斯愧古人。

……

岂不忧贫贱,未肯易其身。得归即可归,何必因鲈莼。[70]

吴氏辞官归隐的心情,与陶渊明非常近似。一方面,在官场上虽然颇感压抑,但可解决衣食问题,归隐后则有衣食之忧。但是,诗人像陶渊明那样,虽然深知“饥冻虽切”,但仍然不愿“心为物役”,不愿“口腹自役”。[71]用诗人自己的话说,就是“敢云浊饱不如饥”,就是“岂不忧贫贱,未肯轻易身”。诗人像陶渊明那样,对于“依人聊气色,寄食且从客。草草劳人事,栖栖佞者踪”的官场生活,[72]颇感厌烦。故一旦得准辞官,便欣喜若狂,《发昆明》一诗即表现了诗人辞官归隐的欣喜之情。其云:“狂霖勿尔止,天亦喜人归。野蓼红相傍,山云白导飞。”[73]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抒写的辞官回乡之喜悦心情,非常近似。还有,吴中蕃和陶渊明一样,对人生皆持自然通达之态度。陶渊明撰《挽歌诗》和《自祭文》,表达对人生的通达看法。据载,吴中蕃于壬子年(1672),时年五十有五,自置生圹,并赋《置生圹讫却书》诗二首,以明其志。其行迹与陶渊明很近似。

当然,吴氏之追慕陶渊明,最重要的地方,是他们的性格相近,诗风相类,题材相似。他们皆偏爱自然山水,热衷于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

(三)吴中蕃的山水田园诗

吴中蕃总结自己的一生,自谓“不待盖棺方论定,一生强半在林丘”,[74]以为“溪山于我独相亲”,[75]“但着烟林便觉宜”,[76]其对自然山水迷恋之深,对田园生活热爱之切,可想而知。需要讨论的是,本有功名之想的吴中蕃,为何对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有如此深切的迷恋之情?他在自然山水和田园生活中发现了什么而竟能使他如此依恋?以至于“相去无多亦怆神”,[77]似有不可须臾或缺之意。

吴中蕃归隐田园后,对自然山水有无限依恋之情。如《别龙山二首》云:

溪山于我独相亲,相去无多亦怆神。

尽敛烟霞归箧笥,尚留风月与何人。

此身纵往心犹恋,明日重来迹已陈。

鸡犬也知怀故旧,漫藏高树匿东邻。[78]

其《徙居芦荻》亦云:

自来行止等游丝,但着烟林便觉宜。

屡有寻求将客误,渐无名字与人知。

耕渔足了半生事,木石才堪百世师。

每坐溪头向水笑,遑遑舍此欲何之。[79]

诗人依恋溪山或烟林,是因其精神于溪山、烟林中找到契合之处。故一旦相亲“便觉宜”,一旦相去便感“怆神”。又如《偶作命稚子歌之二首》云:

息意趋林水,澹然成孤清。花能常在眼,鸟能频和庚。

而况琴与书,一一恣所营。我愚从此养,我志从此明。

恒恐失此山,皆命于稼耕。[80]

《香髓池》云:

曲士耽丘壑,高贤薄畛区。各成其所是,何处定同趋。

顿使精神注,无忧兴寄孤。次山虽复起,不易石鱼湖。[81]

山水养人情志,陶人精神。一旦亲近“林水”、“丘壑”,便是隔尘离世,“澹然成孤清”,让诗人“顿使精神注,无忧兴寄孤”。诗人特能欣赏这种境界,故云“我愚从此养,我志从此明”,而对尘世生活产生了更深的逃避或厌倦之情。如《尤爱溪》云:

是可忘机处,何须定大川。……

屡至神皆易,言归足未前。莫将余影去,一过市城边。[82]

《耐亭》云:

木石皆天趣,人天各效谋。安能轻弃此,万里问车舟。[83]

山水有“天趣”,自然可“忘机”。人生于此,别无他求。所以,“一过市城边”或“万里问车舟”,皆不足向往或追求。

吴中蕃热爱自然山水,“溪山于我独相亲,相去无多亦怆神”,“自来行止等游丝,但着烟林便觉宜”。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他的痴顽直傲之性格与自然山水之真朴自然的特征相吻合,故能引起共鸣而惺惺相惜。诗人与自然山水间相需相待的知音共赏关系,在其《龙山六咏序》中有具体的说明,其云:

余避地龙山,十有七年,溪山涧谷,助我非少,而未尝一字酬之,岂人之不名邪?抑溪山涧谷之未易名也?癸卯夏初,游泳之次,一拳一勺不至辱吾墨渖者,辄予以品题,又各锡之以嘉名,或以形,或以致,或以意,要使境足运吾笔而不惭笔,可永斯境而无憾。后之人按吾诗以索境而境传,按斯境以索诗而诗亦传,两相待而两相需,岂偶然与?[84]

诗人流连于自然山水中,“我欲看花花看我,轻飏一瓣使思寻”,[85]在与自然的相互凝视中“思寻”人生之意义和宇宙之真味。“道心间有得,竹石共绸缨”,“道心”与“竹石”相通相感。置身于自然山水之中,“顿使精神注,无忧兴寄孤”,“屡至神皆易,言归足未前”。“息意趋林水,澹然成孤清”,在“林水”中养成“澹然”、“孤清”之情怀,故诗人自觉“我愚从此养,我志从此明”,“我愚”和“我志”皆因“林水”而得到涵养和彰明,所以诗人是决意“毕命于稼耕”,因为他“恒恐失此山”。[86]

吴氏归隐田园后,面对山水,便是全身心的投入,对当下的田园生活心安理得。其诗便多有对田园生活的歌颂与赞美。如《草堂成》云:

更辟层峦数亩余,半栽梧竹半杉榈。

固非求洁难容唾,亦未全孤尚有书。

侍母每将身作杖,课儿且用笔为锄。

不知天上仙何似,料只穷荒乐隐居。

离却纷挈梦不难,山中事事结清欢。

新移美蒨搜岚插,渐去繁枝纵月宽。

隔暮小虫能报雨,未秋暗壁已生寒。

大鹏斥鴳逍遥一,无用中天七宝栏。[87]

《众香园》云:

独行频得云相伴,欲语旋呼鸟下来。

何处更寻干净地,此间除却或蓬莱。[88]

《题朱大傲卧石轩》云:

道心间有得,竹石共绸缨。梦已疏朝市,躯全付壑丘。

清泠孤榻领,奇崛一窗收。夙昔犹难忘,前身是虎头。[89]

诗人热爱田园生活,“每坐溪头向水笑,遑遑舍此欲何之”,“安能轻弃此,万里问车舟”,是因为“山中事事结清欢”,是因为诗人痴顽直傲之性格与官场生活不协调。而在田园生活中,“梦已疏朝市,躯全付壑丘”,因为“是可忘机处”,“屡至神皆易”。[90]置身田园,面向自然,可使“神易”,可使“忘机”。“三载此栖迟,形神渐觉宜”,在他看来,“即非时所迫,亦可措吾躬”。[91]他甚至认为田园生活胜过神仙世界,“何处更寻干净地,此间除却是蓬莱”,“不知天上仙何似,料只穷荒乐隐居”。所以,诗人请求“莫将余影去,一过市城边”。

综观吴中蕃的山水田园诗,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石头意象的频繁出现。吴中蕃喜爱岩石,其诗歌以岩石名篇的就有《夏国公顾成志石叹》、《王园石案石枕二首有引》、《岂凡岩》、《鱼石二首》、《浪石二首》、《蔗岩二首》、《洗髓岩》、《船石》等等。诗中涉及石头意象的诗篇更是俯拾皆是。他声称:“耕渔足了半生事,木石才堪百世师。”[92]又说:“孤居惟有石相亲,一笑能教满室春。”[93]诗人的确终日与石相亲,与石为伴,如《山居二首》其一说:“山川亦有嗜奇僻,竹树原无媚俗心。落笔窗前云怒起,挥弦石上月沉吟。”[94]隐居田园,挥弦石上,落笔窗前,成为诗人的日常生活。“竹石时分目,云霞日荡胸”的生活,[95]使他备感惬意。故其所居之地,必有岩石相伴。如《浪石》诗云:“石怪理难求,当窗作怒流。风来松借响,月转石为幽。出入如堪与,相催卒未休。山居翻在水,吾意已同鸥。”[96]《次茅云谷见韵》说:“不成朝市隐,聊与棘分居。石气全凝日,峰情恰受庐。”[97]《忆梦草堂园池》说:“径榭转纡曲,木石增嶙峋。”[98]

问题是,在众多自然景物中,吴中蕃为何尤其钟爱岩石?笔者认为,除了他所居之地触目皆石、随地是岩之客观因素外,主要还在于他的性情与岩石有相通之处。吴氏性情,已如上述。大略言之,即痴顽直傲,即以骨胜。故其所重于岩石者,在于岩石之骨与力。他在《香髓池有引》一文中讨论石与水之关系说:

夫石者,山之骨;则水者,石之髓也。兹山皆石,而梅生焉。梅且以石为骨矣,得不以水为髓乎?无水则骨枯,故灵之以池,不第为寒香洗髓也。[99]

岩石以骨力胜,故人皆以石为“顽”。如《蔗岩二首》云:“若无此一片,何以见兹山。朗朗余晴气,森森发古斑。树奇偏险履,藤老自跻攀。尽道顽如石,今看石岂顽。”[100]《云扶磴》说:“石顽偏用险,足亦与心违。”[101]但他不以石为“顽”,或者说,在他看来,石之“顽”正体现了“天趣”。其《耐亭》云:“木石皆天趣,人天各效谋。安能轻弃此,万里问车舟。”[102]石之有“天趣”,正在其有“道心”,《题朱大傲卧石轩》说:“道心间有得,竹石共绸缨。”所以,说吴中蕃喜爱岩石,是因其性情与岩石相通,有“顽”之特性;不如说是因为岩石有“天趣”和“道心”,诗人在欣赏岩石中体验到“天趣”和“道心”。事实上,“天趣”和“道心”在一定程度上亦有“顽”的特性。

吴中蕃咏石之作,《磊落崖》一诗颇具代表性,其云:

洄溪穿隐壁,径尽得崎嵚。磊砢既英多,颓倚互为禁。

不知何年霞,积累直至今。斧斧劈烟光,矩矱无邪淫。

风霜未敢剥,苔草亦愁侵。留影伴古月,相知为碧浔。

每来不能去,独坐生夕阴。既接冰铁颜,愈冷市朝心。

正如苦劲士,廉隅殊可钦。日夕久晤对,自然砥砺深。

我见谓妩媚,人但觉严沉。自非此片石,何以发我吟。[103]

岩石以骨力胜,棱棱傲骨,“矩矱无邪淫”,自非它物可比,所以是“风霜未敢剥,苔草亦愁侵”。一幅“冰铁颜”,犹如有“廉隅”之“苦劲士”。诗人观赏磊落崖,重其有“冰铁颜”,欣赏其“苦劲”。在石与人之互动中(“日夕久晤对”),自然陶染更深(“自然砥砺深”),便养成痴顽直傲之性格。岩石的此种“冰铁”傲骨,在常人看来自然是“严沉”,可是在诗人看来,却是“妩媚”。因为其中的“道心”与“天趣”是不足与外人道的。诗人就是因为在与岩石的“晤对”中,体会到“天趣”与“道心”,所以是“愈冷市朝心”。这种对岩石之欣赏所获得的奇妙感觉,亦体现在《洗髓岩》诗中:

琼崖当碧涧,终古嵌虚明。气已同波冷,神犹似水清。

巧于宣肺腑,妙在用欹倾。体骨都更易,何曾有世情。[104]

《款端峦》诗亦说:

小室面苍峦,岩威独改观。都无暱物意,时作伟人看。

静对祛浮妄,微吟领秀寒。幽踪千古秘,犹怨墨光残。[105]

岩石并非“暱物”,是“冰铁颜”,是“苦劲士”,故当作“伟人观”。观赏岩石,不仅能够“祛浮妄”,还能够让人远离“世情”。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宣肺腑”,能够“更易”人之“体骨”,“砥砺”人之情性。吴氏在《船石》诗中以拟人化手法,赞美岩石,其云:

艇子何年系碧浔,端然顿息远游心。

肯同萍梗常漂泊,一任风波自浅深。

大力有人谁克负,奇功未树不须沉。

细思岸谷迁移后,惟尔安闲得到今。

自是天心欲擅奇,寻常隽楫那能施。

笑渠无用全同我,滞此多年欲待谁。

明月芦花仍满载,残阳烟鸟共栖迟。

覆舟山下曾经过,才信其间有伯夷。[106]

诗人以岩石为知己,“笑渠无用全同我,滞此多年欲待谁”。诗人归隐田园后,亦同岩石一样,“端然顿息远游心”,过着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生活;亦同岩石一样,“肯同萍梗常漂泊,一任风波自浅深”。但正是此种恬静自然的居处,才具备人生之永恒价值;亦同岩石一样,“细思岸谷迁移后,惟尔安闲到得今”。

总之,黔中古近代诗人喜好自然山水,热衷于山水田园诗歌的创作,吴中蕃是一个典型个案。黔中古近代文人的此种性情好尚和创作取向,实在是由其生存的黔中地域环境和地理特征所决定。优美的自然风光和具有桃花源特点的“嵠峒”(山间坝子)生活环境,涵孕了他们对自然山水的偏爱,培植了他们对田园生活的乐趣,因而在诗歌创作中对山水田园题材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这是黔中古近代诗歌创作以山水田园为重要题材的主要原因。在山水诗歌创作中,热衷于写山写石,吴中蕃是一个个案,但不是特例,而是一个普遍现象。黔中古近代诗人乐于写山写石,与其生存的“大山地理”有关,是由在“大山地理”之影响下形成的质直傲岸之性格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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