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地理可称为“大山地理”,在“大山地理”之涵育下形成的黔人性格,可名之为“大山性格”;在“大山地理”和“大山性格”之影响下形成的黔中文学艺术风格,可命之为“大山风格”。
黔中古近代文学“大山风格”之形成,“大山地理”当是其决定性因素。故学者讨论黔中文学的地域性风格,往往从“大山地理”之角度切入,常常是以山论人,以山品文。如清代著籍黔中的诗人江闿,为黔中诗人越柟的《澹峙轩集》写序,在序文中,他以山论人,以为山之有幸有不幸,人之命运,亦复如此。黔之山“远在天末,僻处一隅”,故“未能如都会地之易得名也”;黔之文人亦然,如越柟,“虽不愧一代作者,然皆不务时名,宇内不周知”,故“知幸与不幸之独山也夫”。[12]也许是因地论人的自然联想,或者是受江氏此文之影响,宋婉在为江闿诗文集作序时,亦以山为喻论江氏之诗文,其云:
诗至今日而难言之矣,作者之与序者,言人人殊,言人人同也。无已,则请以山喻可乎?今夫穹然而高者,山之势也;幽然而邃、旷然而远者,山之曲也;杳然而深、兀然而险、渊然峭然岈而窈窕者,山之岩窟洞壑也。……辰六之诗,秀而婉,静而不佻,其舂容而迭荡者,有南山朝霁之象焉。其靓深而巉削者,有峨眉天半之容焉。取吾之论山者而况之,何其相肖也哉!虽然,辰六籍于夜郎,以天目视吴兴,已有阴晴寒燠之异,况界在牂牁万里之外者哉!锦屏铜鼓之苍寒,香炉木笮之险怪,视于目则又有异焉。然而峰峦洞壑其不同也亦当如人之面,而所谓空濛苍翠,弗可以意象求者,固将历千载越万里而未之或殊也。持是说以论辰六之诗,辰六过人远矣。[13]
又如,明代黔中文人蒋杰,著有《式谷堂集》等,是华亭人冯时可督学黔中时发现的才子,后来冯时可在《元成选集》中评论蒋氏说:
往余督学黔中,行部普安,骇其岩洞岞崿,雕锼万象,如天孙云锦,胡雏献宝,窃叹以为洪濛无赖,胡乃挞怪鞭灵尽走西南裔耶?已课士,得今南雄守蒋君美若(蒋杰字),其文瑰玮雄特,与山争长不相下,动心久之,归对客每自夸,非万里游,安能目此二奇。[14]
蒋杰“各集均佚”,依冯时可之意,蒋杰“其文瑰玮雄特,与山争长不相下”,是其文有“大山风格”。故冯氏将之与黔中“大山地理”并论,并目为黔中“二奇”。再如郑珍,他深信“山国”之人必有“山国”的气骨,自称“我从万山来,襟带含松风”。[15]故其论黔人诗歌,亦常以山论人,以山品诗,如其在《朱小梧凤翔步月过话,即送其明日还村》诗中说:
壮年吟遍关外天,拂衣归来三十年。
……
词女诗孙侍左右,梦魂不到黄河源。
我生夙尚重耆旧,桐野之外嗟才难。
岂知芙似一枝笔,嵬嵬秀插王山边。
王山磅礴清淑气,不止发为忠烈贤。
固宜有人擅文采,上与董何争不刊。[16]
朱凤翔,字小梧,黎平人,曾任甘肃渭源、敦煌等地知县,后告老归养,悠游林下三十余年,故有“壮年吟遍关外天”、“梦魂不到黄河源”之说。著有《审安堂诗钞》十卷、《续钞》五卷。“王山”,黎平府治所在。“董何”,即黎平人董三模和何腾蛟,以忠烈著称。有其山必有其人,王山的“磅礴清淑”之气不仅孕育了“董何”这样的忠烈之贤,亦沾溉了朱凤翔这样的“文采”之士。又,郑珍在《播川诗钞序》中论赵旭诗歌说:
余尝过桐梓,观大娄山,经其东南,曾盘崔嵬,蹙地隐天,草木烟云,郁郁苍苍,绵数百里,莫测所蕴积。意其穷深雄阔,塞明裂坤,地尊五岳之气,必有负玮抱者,或外来,或本产,出其精芒光焰,歌啸恣肆乎其间,然后与兹山相称。……今阅吾友晓峰赵君《播川诗钞》,于余所言与兹山称者,乃始欣然谓若有可信。[17]
赵旭为人孤傲特立,其诗以骨胜,其人其诗皆与大娄山“曾盘崔嵬,蹙地隐天”之雄伟气势近似或者相称。郑珍十分欣赏赵旭诗的此种特立风格,他在《遇家人自蜀归,遂僦杨家河岸刘氏宅居,赵晓峰作〈魁岩歌〉见慰,赋答》诗中,再次以山论赵旭其人其诗,其云:
魁岩下瞰君家屋,数世居之饱清淑。
一朝灵气生作君,学品俱是岩面目。
君与岩习自不知,但观所作魁岩诗。
此意灵山有真识,说似外人翻笑嗤。
老我百忧复千虑,负书来吸岩下露。
身似学徒心似僧,只觉无还亦无住。
感君相慰歌笔雄,名山纵许亦成翁。
他年谁作舆地志,惭愧斯人附寓公。[18]
魁岩,俗称“柜岩”,屹立于今桐梓县城东面,壁立千仞,直插云霄,有压城之势。赵旭家族数代居于岩下,他常游览其中,有诗歌多篇纪其行,如《魁岩歌赠子尹》、《独游魁岩》、《七月十八日携彝凭彝资二子游魁岩三官殿,遂至仙女洞下,题壁而返》、《魁山之背》、《柜崖》等等。赵旭其人其诗,傲岸质直,颇似魁岩,故郑珍说:“一朝灵气生作君,学品俱是岩面目。”实际上,赵旭其人其诗就是在“大山地理”之浸润下形成的“大山性格”和“大山风格”(详后)。另外,赵怡、赵懿兄弟长于诗,赵懿著有《延江生诗集》十二卷、《文集》二卷,赵怡著有《汉鄨生诗前集》八卷、《后集》二卷,皆以黔中山水名其诗集。胡薇元序赵怡诗集说:
鄨水出狼山,行七百三十里,东入沅,又东南行二千五百三十里,至益阳入江,漫衍浩汗,幽深奥折,览之不穷,必有怀抱瑰伟,冥合于万物者,乃能得其意焉。……渊叔(赵懿字)意气雄杰,才丰而气盛,锐挺焱兴,不可遏阻;幼渔(赵怡字)则根柢训典,其才识沉毅,而发也骞以闳;其功力刻深,而出也慎也肆。渊叔名其诗集曰《延江生》,幼渔名其诗集曰《汉鄨生》,益皆以牂牁水名也。[19]
“漫衍浩汗,幽深奥折”之山水培育出“怀抱瑰伟,冥合万物”之诗人。“雄杰才丰”、“气盛锐挺”或“沉毅刻深”之人“得其意”而创作出与“漫衍浩汗”之山水相称的诗篇。
黔中“大山地理”之特征,是多山多石,多大山多奇石,是“山国”。它与江南之水乡不同,与西北之塞漠迥异,与华北之平原亦大有区别。其山高谷深,山川险阻,天下无有出其右者,所谓“塞天皆石,无地不坡”是也。笔者在本书之第一章曾总结说:
黔中地理特征,与繁华都会之地固然无与伦比,与广博坦荡之中原相比,亦迥然不同。虽然文化地理学者常常将黔中归入荆楚,归置入长江流域。但是,黔中之佳山秀水与荆楚同,而其险山激水则为荆楚所不具,此位于高原之黔中与处于平原之荆楚在地理特征上的显著区别。位于高原之黔中与西北塞漠之地理,同有雄奇险峻之美,但塞漠之苍凉悲壮则为黔中所无,黔中之清秀隽朗又为塞漠所不具。概括地说,黔中地理之特征,多山多水,山高谷深,实兼具荆楚之清秀隽朗与塞漠之雄奇险峻于一体,是典型的“大山地理”。
“山国”之人,“得山之气”,受大山之熏陶和涵育,故其为人往往得山之“骨”,或承“羲皇以上之遗风”,有“质重而矜气节”的特点,或傲岸质直,或清刚沉静,或重厚朴鲁。据陈灿《江西布政使刘公家传》说:
《黔书》云:天下之山聚于黔,其山之磊落峭拔,雄直清刚之气,一钟为巨人。近世如平远丁文诚,贵阳石侍郎,镇远谭中丞,遵义唐中丞,类皆以刚直著。[20]
陈夔龙《含光石室诗草序》亦说:
吾黔僻处万山中,去上京绝险远,风气号为陋啬。士生其间,率多质直沉静,不屑屑走声逐影,务以艺鸣于绮靡浮嚣之世。[21]
具有“大山性格”的黔中文人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呈现出“大山风格”。以“大山风格”概括黔中古近代文学的风格特征,不是笔者的发明,是黄万机的首创。他在《贵州汉文学发展史》一书中指出:“贵州作家们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自幼感受着大山的雄伟与奇崛之气,对其性格志趣和文学作品的风格气势,都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黔中作家大都具有坚强不屈的性格特质,他们的文学作品大都具有阳刚之美、奇崛之美。[22]刚强的性格特质不仅是个别作家所具有,而且可以说是黔人的主导性格。因为他们生长在大山中,大山的形象、意蕴、气象使他们耳濡目染,逐渐形成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质直傲岸的性格特征。“大山风格”亦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黔中古近代文学的普遍特征。黄氏沿着地理——性格——风格之逻辑,讨论黔中地理、黔人性格和黔文风格之影响关系,很有启发性,确为卓见。进一步研究,笔者认为,黔中古近代文学的风格特征是多样化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经历的作家,其文学风格当有各自的特点。但是,概括地说,作为共同生活在“大山地理”中的黔中古近代诗人,在“大山地理”和“大山性格”之影响下产生的“大山文学”所呈现的“大山风格”,则是其主导方面,或者说是其共同风尚。分而言之,这又主要体现在坚强清稳和野古浅直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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