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是标准的中国本土概念而非舶来品,中国古代作家对宗族有一系列深刻敏锐的观察,虽然具体的表述有时会过于简单,有时则不免繁复,需要研究者加以必要的解释,但在对基本事实的判断上,并不需要现代社会科学术语的帮忙就可以说清楚,类似“宗族A其实就是××学意义上的×××B”之类话语反而添乱。这是因为A是中国独有的一个事实概念,而B往往是经过理论概括的分析概念,两者的“所指”与“能指”并不一定对称。在很多情况下,倒是一些普适性的现代社科术语须借助“宗族”这个中国特例才能得到完整、准确的说明。
中国宗族理论与现代社科理论之间的复杂关系,集中表现在以英文“单系世系”(lineage)一词来对译“宗族”的场合。
自1958年英国社会人类学家莫里斯·弗利德曼开始使用“单系世系群”(lineage group)一词来译称中文的“族”或“宗族”后〔3〕,学者大多遵循为例,沿用至今。这两个关键词的对译准确与否绝非小事。它不仅涉及这门学问的核心领域,而且还是衡量中国传统学术与现代国际学术沟通程度的一项重要标尺,甚至还与世界文明史研究中更深层次的问题有关——传统如何贴近现代?现代怎样读懂传统?虽然这肯定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但若就事论事,宗族与世系群对译中出现的理解偏差问题,责任主要是在用lineage指称宗族的现代学者,是现代学者在面对既定传统时,所下原典解读、同情理解的工夫还不够充分。
按照社会人类学的观点,当一个亲族集团根据来自父系(男系)或母系(女系)任一方的世系关系来认准集团成员的资格及其权利义务时,就可以认为该集团遵循着世系群中的单系世系原则。中国宗族的构建原理本来就是父系单系世系,而且“世系”一词和“宗族”一样,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固有名词,最经典的作品就是欧阳修主持编撰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将世系群理论作为分析工具来研究中国宗族之所以为“宗族”的基本特征,因此不会在语义的理解上产生任何误解。
然而,正如日本社会人类学家中根千枝所说:“lineage(家族血统)是社会人类学者以非洲为对象进行各种研究后形成的分析概念”,其主要意思,是指“以一定的祖先为顶点,由之而繁衍的以父系(母系)的血缘联结的成员构成的范畴”〔4〕。在逻辑上,“世系群”并不一定特指父系(男系)单系世系原则,它也可能用来指认母系(女系)单系世系原则。因此,虽然中国宗族是一种典型的体现了父系单系世系原则的集团,在单系世系这个基本原则上两者完全一致,然而在世系的分类上,汉人宗族却只能是父系而不可能是母系的。这是一个基本定义上的差别,关系极为重大,将影响到对中国传统宗族基本特征的判断。同时,“血缘联结”的说法也会造成一些误解,详见下文。
对社会人类学世系群理论总结较全面、表述较严谨的中文文献,可以举《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人类学》〔5〕“世系群”(lineage)条目为代表。该条目所总结的“世系群”主要特征可分为三大类、九小类。
(一)出自同一祖先,由单一的继嗣系统(父系或母系)延绵而下的后嗣。一般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可同时属于一个以上的世系群,但任何一个人都有亲属在其他的世系群之中。
(二)世系群的基本特征有:
(1)在一种推定的系谱关系上,一群亲属强调他们的单系联系。
(2)该团体具有共财性,表现在共同的世俗权利与宗教仪礼的活动上,非该团体之亲属均被排除。
(3)共财团体在和其他类似团体的对比之下,自认它的同一性和统一性有别于其他团体,又对此一世系群诸成员的其他亲属而言,此世系群被其他的亲属和团体认作是一个不同的单位。
(4)此团体诸成员的权利和义务有别于其他亲属关系的权利和义务,虽然二者有时会重叠。
(5)虽然此团体的实际人员可能因出生、婚姻、死亡而改变,但它本身是被假定永远存在的。
(6)此团体兼含现有及已故的成员(常常用“世系团体”,即lineage group这一术语来代表现有的成员)。
(三)世系群与社会、世系群与世系群之间的关系:
(1)世系群见于各种类型的社会,它的出现是因不同因素的影响。其中包括可承袭的财富与地位之存在、合理程度的定居及人口的密度。世系群与居处团体的一致与否并不一定,在正常情形之下,财富和地位都在世系群之内相承袭。
(2)世系群可因系谱关系的深度而大小不同。因此两个或多个小型的世系群,可能形成一个较大世系群之一部分,假如前者相信其始祖与后者出自同一祖先的话。系谱上的每一个阶段,形式上都可能重复上述的办法,形成所谓“分支的世系群制度”。一个世系群分支的一部分,也就是自认为是一个较小和等级较低的世系群。
(3)在缺少中央集权的政治权威时,人们认为地域群是环绕着世系群而存在的。因此,地域群之间的关系可以根据世系群之间的关系来考虑,亦即是创立这些世系群的诸始祖之间的亲戚关系。世系群组织反映着地方群的组织。
上述特征说明,所谓“世系群”理论,是研究者在“客位研究”过程中获得的一套包括世系研究和功能研究在内的规范,是向人们提供的一种关于某一既存社会组织结构的分析和描述手段。在笔者的阅读范围内,《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的表述属于相当精确的一类,比如三大类、九小类无一处提到“血缘”关系,这就很值得注意。世系群的核心规定与宗族核心规定的高度契合,在于“世系”,而非所谓“血缘”。宗族内每一个男性成员与其配偶间无血缘关系;本人与所有旁系男性成员之配偶间无血缘关系;在这些人之间,都因或直系、或旁系的世系关系,而同属一个宗族,互相间具有确定无疑的宗亲关系;甚至无血缘关系的某男子也可经由必要的认证程序而占据某一世系位置,成为该宗族的正式成员(如大宗子的“置后”,详见第四章)。由于宗族内存在着有血缘关系的世系关系和无血缘关系的世系关系,而无世系关系者绝不能成为同一宗族的成员,因此,“血缘”关系不是宗族的核心关系〔6〕。冯氏宗族定义中“男系血缘关系”之应加以修改的理由即在于此。
当然,《大辞典》条目表述的“世系群”理论若要直接运用于宗族研究,还需要解决一些重要的前提性条件。读一下台湾学者陈奕麟1984年所撰《重新思考lineage theory与中国社会》一文〔7〕,可大致了解其中应注意的问题。
“宗族”一词虽然也包含着规范的意义在内,但它首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族”,不但有明确的世系结构(直旁系)、表现形态(聚居规模)和地缘范围(与地域相关的姓氏),更有独立的发展历史和发展阶段。“世系群”理论对分析宗族的世系结构显然非常有用。
一旦在中国宗族研究中引进世系群理论架构,在帮助说明问题的同时,其本身也要成为检验、升级的对象。比如,中国汉人宗族所遵循的父系单系世系原则,与“世系群”理论所说的父系单系世系有什么区别?后者是否能在理论上包容前者?世界其他民族历史上也曾经存在过号称“宗族”的组织,但内部都没有发展出严格而系统的宗亲、姻亲范畴,更没有在父系单系世系框架内发展出一种像中国宗族制度那样完整严密的直、旁系规则,现有世系群理论的视野是否有偏窄之嫌?至于中国宗族对直、旁系进一步作出的“以三为五、以五为九”、“上杀、下杀、旁杀”的上、下、旁边界划分,更是国际民族志报道中闻所未闻、绝无仅有的奇观。中国宗族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实在的祭祀和生活共同体,与“以三为五、以五为九”的直系规则和“五世迁宗”的旁系规则之间存在互为约束的机制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宗族在父系单系世系的范围内达到或可以达到的规模,亦即宗族关系与非宗族关系的界限,是通过所谓“上杀”、“下杀”、“旁杀”和“迁宗”之类规定表现出来的。“杀”、“迁”,就是对自然形成的亲属系列的一种有意识的限制,曾巩将此限制称为“节”,所谓“服尽而戚单者,所以节人之常情,而为大宗、小宗之数”〔8〕。欲理解中国宗族这一典型的父系单系世系集团的结构特征,直、旁系世系的相辅相成和对世系数量的限制,实为不容忽视之一大关键。这些问题牵涉到一系列中国古代特有的世系观念和象征观念,已大大超出文化人类学与社会人类学理论教材所涉及的领域,现有世系群理论如不及时进行充实与改善,势必出现严重的“跛脚”。
这就说明,虽然在基本的理论架构上,中国宗族研究不会越出当代社会人类学“血缘共同体—世系群—具体功能”这样一个思考范围,但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还要靠我们努力建立一条真正符合中国实情、同时也兼容并蓄现代社会科学成果的研究思路。
世系群理论虽然不能代替中国宗族的研究,但由于它对单系世系的高度重视,毕竟点明了中国宗族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甚至是一个主要方面。然而,有些学者却不主张使用lineage,而愿意用clan来对译“宗族”一词。如中根千枝在前引书中就说:
汉语中没有与lineage相应的词,有时指家族,有时指实际居住单位比较大的财产共有体,另外,有时指汉人称为宗族的组织。宗族多指比lineage范围广泛的血缘亲族,从事中国问题研究的学者多用clan描述中国的宗族。〔9〕
美籍华裔学者许烺光1963年所著Clan,Caste and Club一书,中译本为《宗族·种姓·俱乐部》,就用clan作为“宗族”的译名。许烺光指出:
在系谱上可向上追溯的、核心性别共同的单系祖先构造,在大多数人类学文献中更多地称之为“血系”(lineage),而不是宗族(clan)。但是“支那学者”(sinologists)对中国的“族”一般用“克兰”(clan)称之。〔10〕
虽然据许烺光估计使用lineage一词的人类学家比使用clan的多,但他认为至少在汉学领域中,clan一词比lineage更适合于宗族这样一种纯粹的“中国式集团”。许氏对中国的宗族归纳出以下十五个特征:
(1)名称;
(2)外婚;
(3)单系共同祖先;
(4)作为核心的性别——父系宗族为男性;
(5)在所有或大多数成员之间相互交谈或指某个人时用亲族称呼;
(6)许多社会的宗族还有某种形式的公共财产;
(7)某种程度的连带责任;
(8)父方居住;
(9)因婚姻关系妻子自动成为其配偶所属宗族之成员;
(10)有用来教育和公共福利的财力;
(11)共同的祖先崇拜仪式;
(12)宗族的祠堂;
(13)宗族的墓地;
(14)行为规则的制度;
(15)有一个进行裁决、平息纷争的宗族长老会议〔11〕。
与芮逸夫主要是在讨论社会人类学的世系群理论不同,许烺光的任务显然是在“世系群”的视野下为中国宗族下定义,因此这十五个特征就明显地接近中国历史上客观存在过的宗族。但由于许烺光把clan当作宗族,所以他就在“单系世系”这个基本点上显出不应有的犹豫,说“所谓宗族,是一种沿男系或女系血统直接从家庭延长了的组织”〔12〕,不知他准备怎么落实这“女系血统”四字?中根千枝也存在与他类似的问题。她明明知道“lineage一词用于其构成成员能够互相间攀清血缘关系的范围,clan则指虽然未必能够设定互相的关系,但却能够认同是同一祖先所繁衍的范围,因此lineage常常比clan可追溯的世代要近”〔13〕,却还要把宗族与clan连在一起。中根氏虽然没有忽略lineage和clan在世系追溯范围上一“近”一“远”的差别,但却未能发现这种差别对于中国宗族研究来说,恰恰就是(小)“宗族”与(大)“氏族”的差别〔14〕。
也许是意识到上面那十五个特征存在的问题,许烺光又从另一个角度指出了中国宗族的七个特征:
(1)有一个明确的组织,并且该组织拥有一套适用于实体集团的明确的行为规则;
(2)委任给一个受到承认的首领个人的、有权威的领导力量,或者,形成了一个行使这种领导力量的会议集团;
(3)拥有一个无愧于其成员尊敬、并对其成员的行动发挥支配作用的领导力量;
(4)拥有关于成员资格的正确而明晰的标准以及关于成员的记录;
(5)缺乏由内部紧张和分离造成的分裂;
(6)以具有成员资格为荣和成员间的团结心;
(7)成员间有密切的社会、经济和礼仪上的关系〔15〕。
这七个特征,对中国宗族的功能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并且它还涉及对宗族的“人文理解”。不过,由于对一些功能性因素的过分关注,使得宗族首先是一个父系世系集团这一基本原则,在一些研究者那里可能降至次要地位。这个担心绝非没有根据。许多人就是因为把宗族的世系原则当成一个不言自明的“常数”,才将宗族理解为一般的功能团体,并将宗族的功能随意扩展至宗族之外。这是一个应该防止的倾向。
宗族作为“实体集团”的所有表现和“明确的行为规则”,都以世系关系为前提。周代贵族宗族自不待言,就是在周代以后,在宗族逐步平民化、宗法逐步功能化的历史时期中,这个前提也从未发生过淡化。一淡化,宗族就不成其为宗族了。因此,脱离这个前提谈论“实体集团”、“受到承认的首领个人的、有权威的领导力量”,以及“成员间密切的社会、经济和礼仪上的关系”等,很可能会在宗族的特征问题上造成新的困惑。
在我们已经涉及的上述范围内,对宗族与世系群理论的关系,应当注意以下五个方面:
(1)宗族是一个以父系单系世系为身份认定原则、以某一父系先祖为共同敬奉对象、其成员范围有明确限定的世系集团。
(2)血缘、血统、血系一类以人类自然繁衍(生殖)为基础的概念,不能取代“世系”成为描述宗族原理的准确用语。
(3)父系单系世系原理是关于中国宗族内部世系体系的核心原理,但仅以此还无法说明宗族世系体系的全部形态,比如男性成员的配偶和多支并列的旁系世系等。
(4)虽然以lineage对译宗族不甚理想,但相比较而言,clan却更不理想。
(5)宗族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完善的组织形态和各种功能,决定宗族存在与否的基本要素不是组织和功能,而是世系。
较早认真论及宗族与lineage关系的是日本学者末成道男、西泽治彦、小熊诚,他们在翻译弗利德曼所著《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一书时,为该书第一章第二行The clan(as the lineage is often called in the literature)was usually but one section of a village一句作了一个译注:
世系群是指这样一种亲族集团:以共同的祖先为中介,成员之间能够明确寻找到单系的系谱关系——父系或母系。一般情况下,它是一个实行外婚制的,拥有共同财产和独自的运营组织的团体。其内部也根据同样的原理形成分支。现代社会人类学著作对单系集团又作了进一步的区分,即分为能具体、清晰地寻找到系谱关系的世系群,和在这之上的、系谱关系模糊的、互相的联结仅仅依靠关于祖先的神话性传承的clan。中国的宗族虽然大体上可以称为世系群,但若体会站在整体文化角度上考虑问题的弗氏的原意,用作为分析概念的世系群来置换“宗族”,也许并不确切。〔16〕
社会人类学家王崧兴也认为,“宗族”是中国社会、文化中的一个民俗语汇,而“世系群”则是来自英语的人类学术语,将两者直接对应显然不妥,原因是:
由于民俗语汇没有如专门用语那样的严格定义,因此容易引起各种问题。以lineage为例。中文译文为“世系群”,但也常用民俗语汇译为“宗族”。然而中国社会中的“宗族”未必与人类学术语lineage的定义完全一致,把宗族作为专门用语显然会发生很多困惑。〔17〕
王崧兴“发生很多困惑”是应该的,但“困惑”之所以发生,并非因为宗族这一“民俗语汇”没有“严格定义”;恰恰相反,宗族不仅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专门用语”,而且一直有“严格定义”(关于这一点详见下节)。宗族与lineage的区别,既表现为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还表现为一个基本的事实,那就是前者是社会实体,而后者仅是认定某类社会实体性质的一套原则。
不知是不是有意地想避开这类“困惑”,有些学者尝试着走了一步“偏棋”。如日本学者田中真砂子在研究“单系世系群”时,就曾经把lineage改译为“系族”。原文是:
基于与一个始祖或一组始祖(一般情况下采取“始祖—配偶”连接的形式)之间共同的系谱关系而形成的、被人们自觉认识到的亲族集团,称为世系集团(descent group)。在社会人类学著作中,虽然分别将其中可以明确寻找到与特定始祖关系的集团,称为“系族”(lineage),而将无法加以确定的集团,称为“氏族”(clan),然而在实际过程中将两者清晰区分常常难以做到。在同时存在氏族和系族的社会中,系族往往是氏族的一个分支;但是还有仅存在氏族的社会和仅存在系族的社会,甚至还有两者都不存在的社会。〔18〕
笔者赞同田中真砂子把lineage作为“认识体系”而非实体看待的研究立场。虽然这一译法至今尚未在国际人类学界获得认真回应,但既然lineage是对实行单系世系原则的亲族组织的一种描述方法,那么将此术语所泛指的亲族团体称之为“系族”亦未尝不可,不仅明显优于“家族血统”、“血系”,也可以避免弗利德曼以来人们已经感觉到的问题,不与作为中国“民俗语汇”的“宗族”原意相混淆。当然,这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宗族与世系群在对译上出现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只有将Chinese lineage(直译为“中国世系群”)一词,意译为“宗族”才是较为恰当的。比如日本东北大学文化人类学家濑川昌久教授就将哈佛大学教授华琛(James L.Watson)的名著E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 Lineage,译为《移民与宗族》〔19〕,既说明他对这一学术公案有清晰的了解,又显示了谨慎的学术定位。
很显然,准确理解中国传统文本中有关宗族的规定,是进行宗族研究绕不开的前提,是所有中国宗族研究者应当做的基本“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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