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闯得克萨斯油田
10号州际公路 （I-10），从图森（Tucson）到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是我开过最为乏味的美国公路。
如果是一望无垠的农田，它至少还有一丝生机和人气，而这段I-10，开车上百公里都看不见一个建筑物，沿途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至少它有光影的对比和线条的变化，时而呈现出简洁的沧桑之美。而这段I-10，沿途都是一成不变的荒漠，荒漠上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低矮的灌木或草本植物，一眼望去都是廖无生气的灰黄色，即便挖空心思也找不出一丝美感。
安迪所在的这个德州小镇就在I-10边上，在纸质的美国地图上居然都找不到它的位置，名字非常古怪，非常不规则的拼法，拗口的读音，干脆用A镇来代替。
A镇人口才500不到，除了石油公司员工，就是石油工人的家属，典型的资源型边陲小镇。光秃秃的树木，低矮的平房，空荡的马路，孤零零的木质电线杆兀自守在路旁，既没有欧洲古典小镇的优雅，也没有其他美国小镇的繁华，但好在多少有一点美国西部小镇的孤独之美。据说，我是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一个华人。
带着美式大排量发动机特有的轰鸣声，一辆老式的福特皮卡从街的另一头开过来，稳稳地停在路边。发动机熄火后，从车上下来一位穿着褐色经典T恤的小伙子，二十出头，蓝色的眼睛，金褐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没有文身，身材健美，典型的美国白人阳光大男孩，他就是安迪。
安迪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在路过小镇的时候，去他家里住一夜，他说他实在无聊，非常盼望有人来访问他。
安迪把我迎进他的House，里面有一个客厅、两个卧室，还有厨房和卫生间，电器一应俱全，家具虽然简单，却也有一种简约的美式风格，谈不上豪华，但也非常温馨舒适。
我问道：“这是你们公司给你的宿舍？就你一个人住吗？”
“是的，公司分配的，现在就我一个人住，我女朋友偶尔会从休斯敦过来看我。”
“你们公司福利真不错，刚才那辆皮卡也是公司给你配的？”
“哈哈，福利还可以，皮卡也是公司的，因为我们经常出野外作业，所以必须仰仗这辆四驱的大家伙。”
我说：“一幢独栋带院子的House和一辆大排量的皮卡，这在中国的城市可是超豪华的配置呢。”
“是吗？”安迪似乎有些不理解，在他看来这车很一般，房子更加一般。
“在中国城市里，房价非常贵，几乎很少人可以买得起独栋的房子。”我解释道。
“那我真是很幸运啊，皮卡在中国也很贵吗？”安迪的笑容很阳光，他的笑可以让我感受到一股向上的正能量。
“非常贵！在中国，汽车排量越大税越高，而这样大排量的皮卡，车价是美国本土的好几倍。”
在中国说起大皮卡，大家一般都会想到福特猛禽F-150或者丰田坦途，但熟悉福特F-250的人却不是很多。安迪开的这辆皮卡是1998年版本的F-250，排量6.2升，是福特Super Duty（超负荷）系列中一款全尺寸全驱皮卡，该车集多用途、舒适性于一身，拖拽能力和装载能力都十分出色，美国人称其为“超级皮卡”。而在国内，它却是少数人的拉风玩具。如果有朝一日能开着大排量的皮卡车去自驾西藏、新疆，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不过还是赶紧换个话题吧，和德州人聊房价车价，我的痛苦指数会瞬间飙升。
“你来这里几年了？”
“才一年。”
“以后你都在这里吗？”
“不，公司派我在这里待三年，主要是为了熟悉实际操作流程，三年之后调回休斯敦。”
“在中国，如果大学毕业生要进石油公司，是非常不容易的。”
“美国也不容易，”安迪说，“你知道，金融危机之后，美国的经济不好，毕业生就业形势很差。”
“看来你非常优秀！”
“应该讲我比较幸运，”安迪很知足地说，“当时来应聘的人非常多，很多人比我成绩更好，但他们都没有被录取。”
“如果我是人事经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录用你。”
“你太客气了。”安迪也许以为我在说场面上的奉承话。
“你第一眼给人的印象非常诚恳和踏实，”我很认真地说，“勤奋、敬业往往比业务水平更重要。”
“谢谢！我自认为不够聪明，所以我尽量比别人更勤奋，做一只努力的早起的鸟儿。”看得出来，安迪的谦虚是发自内心的。
安迪的老式黑胶唱片机里播放着披头士的《黄色潜水艇》，我们俩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一人一瓶啤酒，聊着天，一天驾车的疲劳似乎瞬间都消失了。
以前在一些复古酒吧里听过黑胶唱片，感觉总有些矫情。而在这荒凉空旷的德州西部小镇，这样的音乐再搭调不过了！曲调悠扬绕梁，连老胶片偶尔出现的瑕疵也显得如此自然。那一刻，时空仿佛瞬间逆转到那激情荡漾的六十年代，眼前也似乎浮现出约翰·列侬、保罗·麦卡特尼、乔治·哈里森和林戈·斯塔尔的那一张张略带青春羞涩的脸庞……
列侬去世三十三年之后，依然有一个中国人在荒凉的美国西部小镇向他致敬。
“工作辛苦吗？”我问。
“因为人手不够，经常加班，这个地方太偏远，一些技术人员都不愿意来。”
我说：“那些人嫌这里无聊吧？”
“是的，这里没有飞机场，而开车去休斯敦要七八个小时，”安迪有些无奈地说，“我和我女朋友一个月才见一次面。”
安迪很勤奋，也不怕吃苦，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对他来说唯一难以克服的就是对女友的思念。可以预见，安迪的人生轨迹就是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成长历程：名校毕业，不文身、不嗑药、不滥交，一步一个脚印，在公司稳扎稳打，几年之后，他会在休斯敦郊区拥有自己的房子，结婚生子，然后随着资历的提升，慢慢成了公司的中上层，年薪几十万美元，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真不好意思，这里没有什么娱乐，非常无聊。”安迪似乎觉得有点对不住我，略带歉意地说。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就喜欢这样的“非常规、非著名”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电视、报刊上看不到，网络上也很难查到，甚至连巨细无遗的《孤独星球》旅行指南也舍不得在这里浪费半点笔墨。于是我“趁火打劫”，利用安迪对我的这点“歉意”，果断地提出：“方便带我去你们的油田看看吗？”
“你想去油田？当然可以！”安迪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我对油田也感兴趣，对他来说油田只是枯燥乏味的工作场所而已。而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奇心重，对一般人没有机会去的地方尤其感兴趣。
于是，说走就走，我坐上福特皮卡，跟着安迪去见识一下这个德州油田。
安迪一边开车，一边指着远处的油田对我说：“几十年前，这个油田曾经是全美十大油田之一。”
这不禁让我想到产量逐年降低的大庆油田。我问：“那现在这座油田的产油量是不是越来越少，趋于枯竭？”
安迪说：“原本是要趋于枯竭的，但最近几年的技术革新，似乎让这座老油田又有了枯木逢春的机会。”
我感慨道：“是吗？你们美国总是技术革命的发源地！”
安迪说：“是的，在我看来美国的创新精神是我们的立国之本，你知道页岩气？”
我说：“最近这个概念似乎很红，我只知道它是一种非常规天然气，是能源领域的后起之秀，但具体细节我不清楚。”
说到自己的专业安迪就滔滔不绝了，而我在一边认真地做摘要，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记下自己不懂或容易忘记的内容，也是向讲述者展现出一种尊重的姿态，看我这么认真，安迪也就更加不厌其烦地和我慢慢解说。
“美国页岩气的成功要归功于很多中小企业，有六千多家公司从事页岩气相关产业。页岩气之父乔治·米歇尔曾是我们德州的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20世纪80年代米歇尔开始进军德州北部的页岩气开发，他将房地产利润全部投入到了页岩气开发的技术尝试中。”
我很好奇地问：“那时候页岩气就被看好吗？”
安迪说：“完全不被看好！当时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能够成功，有人说他是浪费钱，有人说他疯了，说他不可能从石头里榨出血来。”
我不禁又感叹道：“你们美国总是能出现一些聪明而又偏执的人，比如这位米歇尔，又比如苹果的乔布斯。”
安迪说：“是的，米歇尔这个老头非常偏执，对自己似乎有莫名其妙的自信，后来他在页岩气领域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虽然他所勘探的区块没有产生很好的产量，但米歇尔在这个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就把公司出售给了德文能源公司，后来德文公司进一步完善了米歇尔积累的各种技术应用经验，实现了大规模的应用推广，使页岩气生产实现了历史性突破。至今，在各类风险投资的推动之下，已经投产了超过40万口生产井，使页岩气产量剧增。”
“原来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风投在初期的投入也是页岩气在美国发展的关键因素！我还以为风投只是在IT领域盛行呢。”
安迪很肯定地说：“你讲得太对了，页岩气技术本质上说并不是一种新技术，其实就是一种经验积累的过程，在初期必须有不计回报的投资，如果没有风投的支持，就没有今天的成功。不仅仅页岩气，很多看上去异想天开的新技术、新想法，没有风投，也就只能胎死腹中，风投为技术革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也是美国发展的一个重要引擎。”
皮卡开到了油田的一个制高点，夕阳西下，热风夹杂着一些沙土向我们迎面扑来，安迪手指着远方的荒漠对我说，他们公司在这个老油田的周边区域发现了可开发的页岩气储量，这个地区的油气产量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个很大的增长。
我对安迪说：“怪不得新闻里说，你们美国再过几年就有可能实现能源自给，简直让我难以置信，世界第一经济体美国真的不用进口石油了！？”
“是的，以目前趋势，美国很快就可以实现能源自给，而且最多十年之后，美国的油气产量就会超过沙特，成为世界第一产油气大国！”说到这里，安迪似乎很开心，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大好事，至少以后不用担心失业，事业前途一片大好。
安迪还对我说，更乐观地估计，美国不但能实现能源自给，而且还有可能出口部分页岩气，他们公司正在和日本谈出口计划，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中国沿海地区都会用上美国产的页岩气。美国真是令人嫉妒，地大物博，面积和中国差不多，但人口只有中国的四分之一，还拥有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创新机制！
从油田回来的路非常崎岖，山路在几个山丘间蜿蜒起伏，不停地爬坡、下坡，皮卡所到之处都扬起阵阵黄沙，周遭环境恶劣，但油田看上去维护得很好，设备依然崭新，几乎看不到工人。安迪说，现在大部分都实现自动化了，工人不多，很多操作已经实现远程管理，远在休斯敦的工程师也可以操作这里的油田。
“那是储油罐吗？”我指着远处几个巨大的罐状物问安迪。
“不！那是储水罐，”安迪解释道，“现在油田的开采难度越来越大，开采出来的是油水混合物，其中98%以上都是水，采出来的油水混合物经过脱油以后，还要把水反注回地下去。”
在从油田回A镇的路上，我看到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嫩绿色草坪，它在这灰溜溜、光秃秃的环境中非常显眼！原来那是一个学校的橄榄球场，这个学校是镇上唯一的学校，所有的中小学生加起来才六七十个，虽然其中符合条件打橄榄球的男生也才二十人不到，但这个学校却有一支历史悠久的橄榄球校队。
“特意为这二十个小男孩建一个球场？”我有点吃惊，“在这么干旱的地方维持一个这么好的大草坪，要花很大的代价呢。”
安迪自豪地说：“是啊，这些学生要参加德州的学校联赛，所以必须要一块专业的场地，我们德州人非常重视橄榄球，我本人就是Long Horn（德州著名橄榄球队）的铁杆粉丝。如果一个学校没有橄榄球场，没有橄榄球队，那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所以虽然代价高昂，我们公司还是在这里为员工子弟建设了这样的球场。每当有比赛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会来这里为小男孩们加油。”
以前只是听说德州人痴迷橄榄球，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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