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而言,日本式的居酒屋和料亭这样的餐饮场所,在世界其他地域都非常鲜见(英国等地有所谓的Pub或者后来的Bar,但那主要是喝酒的),中国好像也没有(中国有酒肆、酒家、酒馆、酒楼、酒店、饭馆、菜馆、餐馆,但感觉上与居酒屋和料亭都不一样),虽然它的普及,也是在江户时代的晚期,却成了最富有日本风情日本气息的地方。
上文曾经说及,由于日本城市的发育和成长比较晚,因此具有商业形态的餐饮业也是在18世纪左右的江户等地勃兴起来。日本的酿酒业自然也是历史悠久,但历史上的“酒屋”,只是沽酒的所在,并无供客人闲坐喝酒的设施,也没有特别的下酒菜,“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中国唐时的酒家,应该是既可沽酒也可饮酒的存在吧,到了宋代,城市商业就越加发达,出现了酒旗飘扬、酒肆林立的热闹场景。18世纪的江户中期,随着城市商业的兴起和消费阶级的形成,可供喝酒的酒屋也就应运而生。为了区别于此前仅可沽酒的酒屋,表示可以坐在里面慢慢饮酒的,就在传统的“酒屋”一词前加了一个表示可以长时待着的“居”字,居酒屋的名称,正式诞生于江户中晚期。
倘若要我举出最喜欢的日本的几个存在,我一定会举出居酒屋。今天日本的居酒屋,可以开在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是都市高楼内的某一空间,也可以是繁华大街的一个侧面,可以是大学校园的左近,也可以是冷僻小巷的深处,或者公路两边,或者村头巷尾,以前多是男人的去处,如今也频频可见倩女的身影。
在我逗留日本的三年多时间里,当然去过无数家居酒屋,印象比较深的有那么几次。
一次是2000年的秋天,其时我在四国的国立爱媛大学担任外国人特聘教授,受福冈大学的山田教授的邀请,到那里去做一次小型的演讲。山田教授原来是神户大学文学部的教授,对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均有卓越的研究,是我敬仰的前辈学者。从松山坐了飞机到达福冈,自行找到了福冈大学。当晚,山田教授将我安顿好了住宿以后,带我去吃晚饭。穿过大街,拐入一条小巷,往前好像是一个居民住宅区,几乎没有明亮的灯火,我心里不觉有些纳闷。蓦然,眼前的公寓楼下出现了一家居酒屋,不很明亮的灯光下,可见在秋风吹拂下轻轻飘荡的“暖帘”,可惜没有记住店名。店堂不算逼仄,甚至觉得有点宽敞,客人占了一半的座位。山田教授将我引到了开放式厨房前的吧台上,自己掌勺的老板和老板娘夫妇是主角,看来山田教授与他们很熟。一开始照例是两杯冰镇的生啤和两小钵下酒小菜,小菜的内容每日更换,可以是用白醋凉拌的海草和虾米,也可以是放入了一点鲣鱼花、用柚子醋调味的一小块凉豆腐,或者是胡萝卜丝、豆芽和甜玉米粒煮在一起“煮物”。小钵都是陶制的,很小,有时也有方形的,方形的小钵,在怀石料理中就称之为“八寸”。当天什么食物比较不错,熟客就会与掌勺的老板闲聊,老板会适当地推荐几样,由客人自己选用。那天具体吃了什么,说实话我都有点不记得了,只是感到气氛相当的好,食物也非常可口,生啤之后换了烫热的日本酒,店主拿出一个竹编的盛器,里面放满了各色形状、材质各不相同的小酒盅,由客人按喜好自己挑选。我和山田教授坐在吧台前随意聊天,也不时与在灶台上忙碌的老板老板娘搭几句话,炉火上升腾起来的食物的香味并不太浓烈,刚刚可以勾起人们的食欲。酒酣耳热之际,山田教授才向他们介绍说这是中国来的教授,店主人脸上稍稍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情,也似乎更加热情了起来。其时中日关系尚未交恶,光顾居酒屋的中国人也很少。
还有一次是2005年的8月末,那时我在山口大学短期讲学。山口大学的所在地山口市是一个人口不到20万的小城市,由西南向东北呈狭长的形态,真正的主大街只有一条,两边有许多小巷,平素都很少见到行人,只有沙沙驶过的汽车,是一个非常闲静的地方城市(中国即使是一个小县城,也是终日人声鼎沸)。邀请我去山口大学的东亚研究科长藤原教授怕我一个人寂寞,不仅请我到他的府上去吃过饭,还经常带着我去各个居酒屋喝酒。一日晚上,教授带我去了一家只有半个门面的小酒馆,在一条寂静的巷子内。居酒屋在一幢有些低矮老旧的屋子里,进入门内,连店堂带厨房,只有六七个平方米,点着两盏昏黄的电灯。典型的夫妻老婆店。窄窄的一个吧台,呈曲尺形,挤挤的可以坐六七个人,客人都是熟客,彼此也大抵熟稔。没有菜谱,黑黝黝的墙上,贴着几个菜名。老板娘每天都会煮好几个菜,装在大磁盘里,比如牛肉煮土豆(不是我们一般见到的土豆烧牛肉,牛肉是薄片状,土豆切成大块,一般还放入洋葱、胡萝卜块和荷兰豆,酱油色很淡),比如小鱼和鲜贝的“佃煮”(一种起源于江户的放入大量酱油和白糖的烹制法)等。教授问,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老板娘答道,沙丁鱼的刺身。沙丁鱼形体很小,平素活的只在屏幕上见过,一簇一簇的,密密集集,市场上好像从来没有见到有卖的,作为食品,只有沙丁鱼罐头还有些感觉,用来做刺身,倒真是头一回听说。老板娘说,今天买到的沙丁鱼特别新鲜,就用来做刺身了,用柚子醋拌了一下。每人要了一份,一条一口,放入嘴里,无比的鲜嫩。虽然是生鲜,却毫无鱼腥味。沙丁鱼的滋味原来竟是这样的,领教了领教了。那天的牛肉煮土豆也十分可口,遗憾的是有些凉了,好在并不是冬天。也和其他的居酒屋一样,一开始喝的是生啤,然后喝的是冷酒。冷酒也是清酒的一种,要冰镇,倒入小小的水蓝色的玻璃杯内(喝冷酒不可用陶瓷的酒盅),夏天喝十分惬意。那天吃了多少喝了多少到后来也不记得了,离座时结账,问老板娘多少钱(所有的菜肴和酒类都没有标价),答说每人3700日元。于是各各付了账,皆大欢喜。出了门,与教授分手后,我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仁保川上的秋穗渡濑桥,拐入一条小路,经过一片开始泛黄的稻田,回到了我临时租住的屋舍。
还有一次差不多是20年前了。在早稻田大学时,不知怎的与研究欧洲中世纪史的教授交上了朋友。有一年去访他,他请我到学校附近的一家法国菜馆吃晚饭,完了之后,又走到校园的另一端去喝“二次会”。一条巷子内散落着几家居酒屋。教授带我拐入了其中的一家,说这一家是专门喝酒的。店堂颇为宽敞,灯光亮亮的,除了小方桌之外,就是吧台式的,供应一些下酒菜,但品种很少,来此地的客人,主要是品酒,论“合”(一合为十分之一升,0.18公升)卖,装在日本式的小酒壶内(下文在酒的部分详述),常温,加热,或冷酒,主随客便。一整个墙面,摆满了全国各地的各种清酒和烧酒,至少上百个品种,能在这里占一席之地的,大抵在日本被称为“铭酒”,即都是各地纯米酿造的好酒,诸如爱媛县出的“云雀”,一种纯米吟酿未过滤的原酒;高知县出的“醉鲸”,也是一种纯米吟酿未过滤的原酒;长野县出的“真澄”,也是纯米吟酿酒;新潟县出的“极上吉乃川”,一种上等的纯米吟酿酒。当然也有用番薯或小麦酿造并进行蒸馏加工的烧酒。酒客在这里就是品酒,觉得喜欢上哪一种了,日后就常常选用这一品牌。这些“铭酒”,一般酿造量都不是很多,虽然现在流通业发达了,酒客也可通过各种渠道购得,但不少人还是愿意来此地以酒会友,与三两好友,在酒酣耳热之际,议论风发,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可惜,上述三次的居酒屋,我都没有记得店名,不过这也许不重要。这三种类型的居酒屋,在中国式的餐饮场所中,好像还真没有。如今日本的居酒屋,连锁店已成了一种普遍的形式,诸如“穴八”、“白木屋”、“养老乃泷”、“和民”等,店堂都很大,价格也比较低廉,颇适合学生和年轻白领的聚会,遇到毕业季或年终岁尾,往往热闹非凡,喧阗之声不绝于耳,平素规规矩矩的日本人在这里突然变得放肆起来,也许人们正是需要这样的地方来释放所谓的压力。不过这样的场所,却不是我衷心向往的。
居酒屋供应的菜肴的量,一般都较少,最后觉得尚未能果腹的,可以叫一份炒面或烤饭团。客人离席时,饭桌上还剩下一大堆饭菜的,也许是中国仅有的风景。
料亭的历史,差不多与居酒屋一样,也开始于江户时代。我上文已有述及,这里再展开一些。料亭里提供的,一般都是怀石料理。怀石料理或会席料理最初是诞生在上层社会的酬酢社交的场合,不久便逐渐影响到一般比较富裕的市民社会,应运而生的便是各种比较高级的酒楼饭馆的纷纷开业,这样的高级饭馆后人称之为“料亭”。“料亭”这一名称出现于何时,似乎还无人考究,不过大概不会早于江户末期,而盛行于明治(1868—1911年)和大正年间(1912—1926年),至少我们在昭和初期的诗人中原中也(1907—1937年)的诗作《在日歌·冬之长门峡》中可以见到“料亭”这一词语。权威辞典《广辞苑》的解释是“供应日本料理的(高级)饭馆”,20卷本的《日本国语大辞典》的解释是“主要供应日本料理和日本酒的料理屋”,但实际上,一般的日本料理屋是不能随便冠以“料亭”的。
说到料亭的时候,一定会涉及怀石料理。何为怀石料理?“怀石料理”原本应该是“茶怀石料理”,与茶道的最后形成和发展有密切的关系,而“怀石”两字则源于佛教、主要是禅宗的礼仪作法。镰仓时代的12—13世纪,禅宗经由荣西和道元等人之手,正式从中国传入日本,与此同时,禅院的清规和禅僧的规诫也逐渐在日本的禅寺中确立,在饮食方面,过午不食几乎已经成了禅僧们的铁定的规矩。但有时从午后到夜深,不断的修业念经,也常常使得有些僧人体力不济,难以支持。于是有些人便将事先烘热的石头放入怀中,以抵挡辘辘饥肠。这样的石头,被称为“温石”。后来,寺院中的规矩渐有松懈,有人便制作些轻便的食物临时充饥,这样素朴而简单的食物,被称为“怀石”,大抵类同于点心,但更具有禅院的色彩。这大概形成于镰仓时代的末期和室町时代的初期,与同时期引入和发展的精进料理也有相当的关联。茶会料理虽然菜品比较少,在我们中国人看来也毫无膏腴肥脂的珍肴,其实在选材和烹制上也是相当讲究的,在日本人的心目中,还是一种上流社会的饮食。到了江户时代之后,尤其是经过江户中期的经济发展,市民阶级(町人)的成长,城市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当年千利休的时候,茶会大都是在他所设计的狭小的草庵风格的茶室中进行,到了17世纪末,茶会基本上都在书院风格的建筑中举行。
这里,对所谓的书院风格的建筑(日语称之为“书院造”)做一些解释,因为这与料亭有关。日本在室町时代末期至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中后期)出现了一种称之为书院造的建筑样式,书院两字来自中国,不过与中国的岳麓书院等的意思稍有不同,在日本主要是指书库、书斋,当然也有讲学场所的意思,后来又演变为会客的场所,最后成了一种贵族和中上层武士的住宅样式,除寝室等之外,比较重要的是称之为“床间”的部分,榻榻米的房间内,设置一颇为雅致的区域,稍高出一般的地面,中间墙面上往往悬挂有一幅立轴画,或为山水,或为花卉,水墨或彩墨画下,还会有枝丫扶疏的插花,一般的词典把“床间”译成壁龛,大抵是这样的意思吧。两边还有本色的木柱和错落有致的高低搁板、固定的几案,厚纸糊成的拉门上往往是手绘的图案或画卷,屋外一般都有个大小不一的庭院,外侧则是低矮的围墙。如今,这已成了传统的日本住宅建筑样式,虽然现在的新构在布局上会有些变更,但大体的格局还是依照这“书院造”,其实这书院造的彻底完成,是在16世纪后期,它的普及,则在江户时代。书院造的格局总体说来颇为考究,基本上是当时日本中层阶级以上的住宅样式。
以后,在一般的上流社会(幕府将军、各地大名、上层武士、都市豪商、文人墨客等)的互相酬酢中,建安形成了一套比较固定的“怀石料理”或是“会席料理”的菜式和礼仪作法。1837年出版的《茶式花月集》和同时代的《茶汤一会集》中详细记录了当时“怀石料理”的具体内容和上菜方式,经整理之后,可了解到大致是这样一种程式。首先端出的是放有汤碗、饭碗和盛有鲙或刺身的小碗碟的膳(也就是食盘),然后呈上米饭和汤,之后拿出用碟子盛放的下酒菜和酒,斟酒三次,此谓之第一次献酒,接下来是端上烧烤的鱼或飞禽,用酒壶再斟酒三次,此谓之“二献”,然后将汤碗和饭碗撤下送上高级清汤(日语称之为“吸物”),再斟酒三次,共“三献”。然后上酱菜和热水桶等,将碗擦拭干净。吃完最后上来的果子后,客人到外面的茶庭稍事休息,之后到茶室喝浓茶。这差不多是江户时代中后期的怀石料理的基本模式。
到后来,怀石料理演进成了会席料理(两者发音在日语中相同)。会席料理并无一定的严格的模式,但也不是毫无章法,它大抵沿着本膳料理和怀石料理的基本格局,一定是在榻榻米的日本书院式的建筑中进行,早期均是席地而坐,每人一个食盘(膳),上的菜肴中,依次大抵是“向付”(一个较小的陶器器具中的用醋等调味的用于下酒的凉拌菜,可荤可素)、刺身、米饭、汤以及“烧物”(烤鱼等)、“煮物”(一种滋味清爽的煮蔬菜,一般会有好几种合煮)、“扬物”(面裹的油炸鱼虾或蔬菜)和“香物”(数种酱菜),上酒的顺序也并不固定,不再严格地规定“献”数。现在往往是先喝酒,米饭已经放在最后上,除了食盘之外,如今每人面前都有小矮桌,或是一长联的矮桌。汤一般有两种,先上的是“吸物”(用上等材料烹制的毫无油星的清汤),吃饭时再上一种“味噌汁”(酱汤),用以佐饭。这样的格局,在江户末期正式确立,其中曾有若干的小变动,但大致的形态一直延续至今。
2007年夏日,我在可清晰地眺望大阪城公园全景的KKR宾馆12层的餐室内品尝了一次比较新的怀石料理或者说是会席料理,幸好保存了当时的“献立”(食单),结合当时用餐的体验,在此作一介绍。这一套料理的名称谓之“叶月怀石”,颇有诗意,其构成分别如下。第一道上来的是“先付”,或许可译为开胃菜,菜名叫“枝豆摺流”,就是将毛豆煮熟后打成泥状,装在一个晶莹的玻璃杯内,翠生生的煞是好看,里面还有水晶虾肉、冬瓜末和细小的柚子颗粒,清爽而有柚子的果香;第二道是前菜,分别有好几样,盛在一个名曰“猪口”(这一名称我们中国人听来觉得很不雅,实际上是一个类似酒盅的盛器)内的菜名叫“芋茎山桃和”,实际内容是将山药剁成泥后和切成碎粒的山桃拌和在一起的凉菜,另一个名曰“平鲹炙寿司”,一个方形的小小的寿司饭团上盖着一片炙烤过的竹荚鱼,还有一个叫“鳗柳川煮冻”,有切碎的河鳗在里边,再有一个是“金时草东寺卷白醋挂”,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小的紫菜包裹的寿司,此外还有一个“万愿寺唐辛子”,实际上就是一个两端切除的青青的甜椒,因为辣椒是自中南美经中国传入日本的,所以前面冠以“唐”字,当然,“唐”字的寓意在日本也并不仅仅限于中国,可泛指一切海外的东西;第三道开始上正菜,曰“椀”,请注意这个词是木字旁,一般不用陶瓷器的碗,而是木质的漆器,是清煮的几样食物,包括一小段康吉鳗(一种产于日本沿海的体形较小鳗鱼),一小块藕饼,莲芋叶,一小块柚子;第四道是“烧物”,内容是一块烤鲈鱼,一个抹上了豆酱(味噌)的无花果(抹上豆酱烧烤的食物日语称之为“田乐”),一片用醋浸渍的野蒜;第五道是“肉料理”,底下是一大片圆茄,上面是日本产的牛里脊肉(日本牛肉价格明显高于从美国和澳洲进口的),只是从沸水中焯一下即捞起,卷在里边的部分还是生的,牛肉上还有新鲜的海胆,清淡得几乎没有咸味;第六道是“焚合”,实际上是好几样食物煮熟后放在一起,有章鱼,芋艿,南瓜,四季豆和柚子颗粒;第七道是“扬物”,即油炸食品,有炸大虾,小青椒等;最后是“御食事”,简单地说就是吃饭,分别是一碗米饭,一碗酱汤(味噌汁),还有三样酱菜(日语谓之“香物”);全部完了后是“水物”,“水物”原本是新鲜水果的意思,那天实际上是甜食加一点水果,甜食是杏仁豆腐,做成布丁状,水果是罐头桃子。在传统的怀石料理中,“肉料理”不会出现,杏仁豆腐也不会有,其他应该与江户时代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我在日本各地也品尝过多次怀石料理或曰会席料理,从程式和内容上来说,可谓大同小异。
但高级宾馆内的餐厅,严格来说依然不能称之为料亭。在1823年出版的《十方庵游历杂记》的第四编中,记录了许多家当时著名的,书中最为赞不绝口的,是一家由丰仓平吉经营的酒楼,门面宽有几十间(一间为6尺),深有40间,里边有一个宽广的庭园,引山溪入园,鲤鱼、鲫鱼在溪流中嬉戏游泳,森森绿荫中掩映着书院式的雅致建筑,在和式屋宇中的客人,对着纸糊的拉门敞开后显现出来的优美风景,把盏浅唱低吟,风情无限。这里的料理也绝对是一流的。这样的场所,已经不是当初普通市民充饥果腹的路边茶屋,应该是文人雅士或是富商豪门光顾流连的料亭了。
就像当年的高级酒楼大都临河枕流、富于风情一样,如今的料亭,一般也远离红尘滚滚的闹市,而地处冷街幽巷,或比邻寺院,或面对清流。费用大概在每人15000日元以上。我个人因为公务的缘由,曾经出入过几次料亭,下面就其中京都的一家“吉川”,记录些自己个人的印象。
有一年枫叶正红的深秋,应京都的一所大学的校长之邀,去“吉川”吃晚饭。“吉川”位于二条大街附近的一条幽深的小巷内,门前挂有“吉川”的白色灯箱。小小的玄关前铺的是青石板,上面挂着短短的中间分开的布帘,这就是所谓的店招,日语谓之“暖簾”。门边是一丛植物,好像是数枝细竹,在夜色中未及细看。年逾五十的“女将”(老板娘)和另两位中年妇女身穿和服在门口躬身迎候。脱了鞋换上拖鞋后,沿走廊先至一休息室小坐,然后被引入餐食。餐室是一间日本式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日语称之为“广间”,正前方的格子式的纸扇已经被拉开,透过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见被绿色映射灯照射的庭院,大约有半亩地之广,中间有一鱼池,一座精雅的小石桥跨越其上,两端各有一石灯笼,幽幽的发出晕黄的光辉,一小片竹林,几株精心修剪过的树木点缀其中,优雅得令人感到寂寞。榻榻米上放置着两排矮桌,桌后是日本人独创的无腿坐椅。在宾客的坐席后面,是一处日语称之为“床间”的壁龛式空间,墙上挂有一幅中国式的山水画挂轴,下面是一个造型别致的花瓶,数片长长的绿叶中映照着三两枝白色的鲜花,疏淡有致,据说是远州流(插花的流派之一)的作品。背靠“床间”的是正座。矮桌上已经放置着称之为“膳”的食盘。落座后依次上的料理大抵如上文所叙述的各色怀石料理的菜肴,这里不再赘述。所喝的日本酒是烫热的,日语称之为“熱燗”。端菜斟酒的,都为四十以上的中年妇女。当然也不尽然,有一次在京都的另一家料亭“土井”中进食时,有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相伴,一问,是立命馆大学的学生在此打工,薪酬不薄,两小时后,女学生退去,五十多岁的妇女上场。不过无论是年轻还是半老,一近食桌便立即跪下来,想来也是,这么矮的食桌,不跪又如何上菜呢?这样的排场和精致得不忍下箸的菜肴,想来价格必定高昂,但说实话,我等宾客并不觉得惬意,双方正襟危坐,致词,说些客套话,气氛沉郁。料理程式化地一道道上来,主客小心翼翼地一道道吃完。熟识日本传统文化的,可以对整个的氛围和料理乃至器皿细加玩味,充分享受,但对一般的外国宾客,除了新奇外,恐怕不会有太愉悦的感觉。
还有一次是在东京的椿山庄,白昼,书院式的屋宇正对着一泓池水,苍苔斑驳、颜色暗黑的大石上,有瀑布缓缓流泻下来,清越的水声中流淌着古琴演奏的日本乐曲,环境醉人。那次吃的不是怀石料理,是“石烧”,即在烧热的平滑的石块上的烤牛肉,但服务生依然是红颜半老的身穿和服的妇人,配菜也是日本菜肴。
如今的怀石料理,也可以不是那么太沉重的。2015年8月初,有上海的朋友过来,请他们在京都四条大桥附近的先斗町上的一家京都料理店“多から”吃晚饭。这家(或这一类)料理屋在夏季的卖点就是“川床料理”。店家面临京都最有风情的河流“鸭川”,临河的店家每家每户都在伸向河沿的空间搭出凉台,有点像湘西凤凰沱江边的吊脚楼。鸭川的河水没有沱江那么深湛,很多河段都是浅浅的,宛如宽广而平坦的溪流,在北边由加茂川和高野川两条溪流交汇而成,流水淙淙,大抵都是清澈见底,给暑热沉闷的京都带来了一丝清凉,尤其是傍晚,夕阳渐渐沉入西端的山峦间,炎暑消去了白昼的威猛,河上吹来的晚风,令人心旷神怡。“多から”在晚间供应的是会席料理,写作“会席”而不用“怀石”,也许是表示其“格”还没有达到料亭的档次吧。菜谱上有两种规格,7500日元和12000日元,服务生抱歉地告知,那天晚上只有7500日元的,那也就随缘吧。“川床”的筵席,也是榻榻米式,食客席地而坐,但是并无料亭的讲究,与邻座的矮桌之间,也无屏风相隔,餐具也非常一般。但是菜品相当好。夏季的日本,人们认为海里的当令食品,当推海鳗,河里的,当推香鱼,那天,这两样都有了,海鳗是“吸物”,半碗清淡的莼菜汤内放入一段菊花状的海鳗。我们知道,海鳗多刺,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多用来清蒸,冬季则制成鳗鱼鲞,都很鲜美。日本人则是将其肉质最肥厚的部分,除去大骨,挑去鱼刺,然后剁碎,做成菊花状,这样入口时,就没有了骨鲠在喉的担忧了。野生香鱼的个体很小,最典型的做法是插上竹签盐烤,外表烤得有点焦黄色,放在一个状如长瓦的陶器内,底下铺垫的是箬叶,香鱼上置放一片白白的藕片,色觉味觉都不错。那天每人先要了一大杯生碑,然后饮冷酒,口中品味着美食,抬起头来,则是鸭川两岸古都的风景,河岸的建筑本身,并无特别可以圈点之处,好在建筑的高度都有严格的限制,举目望去,就是笼罩在夏日暮色中的苍翠的山峦,耳畔则传来了淙淙的流水声,要说没有惬意的感觉,那恐怕是假的。
在料亭和居酒屋之间,还有一种称之为“小料理”或“割烹料理”的日本料理屋,在料理的制作上很有特色,环境也颇为雅致,餐桌有吧台式的,厨房大都是开放式的,但完全是日本的传统风格,灯笼式的照明,不施任何油漆的原木桌椅,满屋子荡漾着的是日本菜肴的气味。这样的店家,比料亭随意,比居酒屋优雅,资费也在两者之间,大约每人5000—7000日元左右。一次与朋友一起观赏京都“祗园祭”中7月24日的“还幸祭”,结束时已是晚上七点左右,于是就来到了“乌丸通”上的一家餐馆,名曰“菜彩”,在一幢西式的大楼下,门面却是纯然日本式的,供应的是“会席”,每套价格在3000—5000日元不等,就价格而言,而相当低廉的。我记得我们要的只是3500日元的会席,豆腐衣料理非常可口,一个用圆形茄子挖出内囊后放入各色蔬果的菜肴也很让我们惊喜,也有香鱼,不过只是一条。吧台式的坐席上坐了几位日本客人,我们被安排在长方形的小桌上,感觉也很雅致,厨师就在吧台内烹制,屋内低低地播放着古筝音乐,全然没有喧哗的声响。那天没有喝日本酒,凉凉的生碑,与日本料理似乎也挺般配,三个人都很开心。也许在这样的店内更能赏玩日本文化的情韵,更能体会日本料理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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