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是人类组织个人生存经验和社会文化经验的普遍方式。面对现象世界以及想象中的大量事件,人类的头脑,可以用两种方式处理这些材料:一是用抽象思维求出所谓共同规律;二是从具体的细节中找出一个“情节”,即联系事件的前因后果。不用这两种思维方法,我们面对经验就无法作贯通性的理解,经验就会散落成为碎片,既无法记忆存储,也无法传达给他人。这时我们的存在就会落入空无,堕入荒谬。
叙述是人类把世界“看出一个名堂、说出一个意义”的方式,[1]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组织方式。[2]有学者甚至认为人的生存必需序列,应当是“食—述—性—住”(food-telling-sex-shelter)。因为“许多人没有性,没有住所,也活了下来,但几乎没有人能在沉默中生存”。[3]如果我们把这“述”理解为“陈述”+“叙述”,此话就说得通了。
学界很早就注意到,叙述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个基本途径。利奥塔在那本轰动性的书《后现代知识状况》中提出“泛叙述论”,他认为人类的知识,除了“科技知识”,就是“叙述知识”。[4]他的意思是所有的人文社科知识,从本质上说,是叙述性的,是讲故事。此言似乎有点夸大(某些社会科学的操作,例如统计与田野调查,应当说是科学性的),却是在理的,与本节开头的说法一致。
在利奥塔之前很久,萨特已经强调,人类的生存等同于讲故事:“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人的生活包围在他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中,他通过故事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自己过日子像是在讲故事。”[5]近年则有政治哲学家罗蒂把所有的哲学命题分为两种“分析哲学”与“叙述哲学”。[6]其后,十位哲学家就这个问题的讨论合成一本书集《分析哲学与叙述哲学》。[7]
他们的见解很卓越,问题是如何证明呢?大批“文科”学者并不认为他们研究的是叙述。本章下一节将讨论“叙述转向”,说明近年来各科学者们的看法也在变化:越来越多的社会人文学科,都开始以叙述为研究方法或对象。
除了归纳学界趋势,我们还有别的途径来探讨研究叙述的普遍性,一般有三种方式证明“某种活动是人的本性”。一是检查人类的进化史。学者们发现三百万年前出现的“能人”(Homo Habilis)已经开始各种非语言的交流,到三十万年前出现的“智人”(Homo Sapiens)言语,以及后出的书写,渐渐成为人类的特大符号体系,[8]而语言交流的主要内容,是讲述事件。第二种方法是检查幼儿成长过程。幼儿成长浓缩地重复人类进化的全过程。近年有学者研究幼儿的社会交往,发现在婴儿获得语言能力之前很久,婴儿与大人的姿势、表情、声音交流中,已经有“类似叙述形式的模式化交流的原始形式”。[9]第三种方式是检查梦境与幻觉等无意识活动。博德维尔认为,我们经常像体验小型叙述一样经历我们的梦,并且用故事的方式回忆和复述它们。[10]
从这三个角度看,叙述的确是人生在世的本质特征,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人不仅如卡西尔所说的是“使用符号的动物”,[11]而且是用符号来讲故事的动物。
文化的人生存于各种叙述活动之中。所有的符号(语言、姿势、图像、物件、心像等)只要可以表意,就都可以用来叙述。本书旨在进行广义叙述的符号学研究,就是所有体裁叙述的普遍规律研究。
问题在于:至今没有人讨论广义的叙述。巴尔特下面的话经常被人引用:“世界上叙述作品之多,不计其数;种类浩繁,题材各异,叙述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喜剧、哑剧、绘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述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12]实际上,巴尔特开出的长单子,严重地缩小了叙述的范围,因为他感叹地列举的,都只是我们称为“文学艺术叙述”的体裁。在文学之外,叙述的范围远远广大得多。
更严重的问题是,热奈特很早就批评巴尔特这段话是“只说不做”。巴尔特很少研究小说之外的叙述,更没有研究叙述的普遍规律。对此,热奈特坦率地做了自我批评:巴尔特的《叙述学原理》,与他自己的《叙述话语》,都不加辩解地排除了“纪实型叙述”(factual narrative),例如历史、传记、日记、新闻、报告、庭辩、流言。[13]因此,热奈特承认:“叙述学”(narratology)这个学科名称“极为名不副实”:“从这个名称来说,叙述学应当讨论所有的故事,实际上却是围绕着小说,把小说看作不言而喻的范本。”
在西语中,“虚构”与“小说”,用的是同一个词fiction,而叙述学排除这个词外延的前一半:热奈特承认,甚至“非语言虚构”如戏剧、电影,通常都不在叙述学研究范围之中。[14]为此,热奈特亲力而为,他1990年的名文《虚构叙述,纪实叙述》,详细对比了这两大类叙述,但是对比的标准却是他在《叙述话语》中奠定的小说叙述学体系,因此实际上他讨论的是“纪实叙述”偏离小说叙述学的程度,而没有能抽象出二者在风格之外的本体区别。
叙述学的“体裁自限”已经成为这个学科始终未能认真处理认真对待的重大问题。2003年汉堡“超越文学批评的叙述学”讨论会,产生了一批出色的论文,但主持者迈斯特教授也坦承总体没有能突破文学叙述学;[15]近年施密德的《叙述学导论》,依然认为“文学研究之外很难有独立的叙述学范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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