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讲故事的虚构,相似的地方很多。弗洛伊德称作家的创作过程类似做白日梦。[22]斯台茨认为用形象连接成为故事,是人的内在能力,用经验材料组成情节的能力,却因人而异,因此做梦与讲故事实际上是同一种活动的不同类型,讲故事只是另一种条件下的做梦。[23]
梦的内容,有个重大特点,就是“负面题材”占绝大多数。加菲尔德曾经调查统计全世界各民族从古至今的梦记录,发现都有12种最常见的共同题材,都是不愉快的:被追打,跌落淹水,落入盘陀路找不到方向,被剥光,伤病死亡,灾难临头,考验失败,误船误机走不脱,丢失财物,设备失灵;被鬼魂追逼。[24]东汉王符《潜夫论》列梦十种:“阴雨之梦,使人厌迷;阳旱之梦,使人乱离;大寒之梦,使人怨悲;大风之梦,使人飘飞。春梦发生,夏梦高明,秋冬梦熟藏。阴病梦寒,阳病梦热,内病梦乱,外病梦发。”[25]虽然动因各异,大部分梦境的确是不愉快的。
这些是人类梦的共同“情节原型”(ur-plot),可以称为梦的原型。斯台茨进一步做出结论:“梦的专门领域,就是不愉快经验”,梦有一种“显著的负面性”(pronounced negativity)。[26]梦之所以如此重要,人类三百万年的进化史,没有能把梦从人类机体中清除出去,甚至没有能弱化这个机能,肯定有其积极功用。但是梦究竟在人的生命中起什么功用,却是言人人殊,至今不知其详。斯台茨猜测这功用就是警示危险:“由于梦中终无大碍的反复灾难演习,人们才不至于开车冲出悬崖。”[27]
同样,人的各种叙述,大部分内容也是悲剧性的,是对各种危险的警示。巴尔特《叙述结构分析导论》的最后一句说得很隽永:“差不多在相同时间(约三岁左右),幼小的人类‘发明’了句子、叙述、俄狄浦斯故事。”[28]他的意思是原始人类发明叙述是为了平复心理创伤;中国人耽读历史叙述,司马迁说《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史书中记录的,的确大部分是坏事;至今新闻大部分报道的也是灾祸。叙述与灾难似乎有特别的关系:有学者调查,社会性的大灾难之后,“梦像”更为紧张。[29]不仅灾难后叙述多了;而在平时,历史、新闻、小说、电影,也都热衷于把灾难作为题材。
但是我们读到的其他叙述体裁,大部分有个惩恶扬善的报应结局,这样的《春秋》写法,才能让“乱臣贼子惧”。所以普罗普的“民间故事情节类型”研究,主人公“陷入圈套”“被追捕”“面对难题”,但最后总能战而胜之;格雷马斯的情节行动元模式论,主人公必然面对“反对者”及其帮凶,最后总能完成人生使命。这是因为其他叙述与梦不同,叙述大多是一种“社群文体”,必须承担一定的社群责任,首先要让听者能懂、能感兴趣,要让听者得出伦理结论,尊崇社群的规范与期待,故事使人满意的结局是这种社会责任的具体体现。
而梦是完全个人性的,无须负任何群体责任,因此无法用结局来惩恶扬善,来提供善恶报应。荣格已经说到梦的结尾经常付诸阙如。[30]斯台茨总结梦叙述的结构说:梦总是“从中间开始”(in medias res beginning),展开中充满了难以解释的错落断裂,最后没有结尾就结束,哪怕有“结尾”,也是无结论的不结之结。[31]
梦者是主体分裂后的产物:在梦中,梦者并不认为自己在做梦,在梦的世界中,“我”实际上并不在做梦。而在幻想中,主体也是分裂的:“现实世界的我”并不进入幻想,在幻想的我,无法进入幻想。分裂出来的第一人称“我”,在幻想中,不可能意识到“我”是在一个被上层主体“我”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经历幻想。
如果对于半清醒意识的幻想,这一点还比较难于理解的话,对于梦,这一点就是常识:做梦的“我”实际上没有看到梦,而梦中的“我”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做梦,“我”被“我”自己的分裂隔成两半。我们把后者称为“梦者”,这个“我”不是清醒的我,“我”是梦世界中的存在。在此可以用上一个全世界知道的中国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32]实际上,在任何梦中,都“必有分矣”。
这是叙述主体的普遍规律,笔者称之为“二我差”(见本书第三部分一章五节的详解)。“二我差”典型地表现在“第一人称”小说中,尤其是描写成长经历的小说中:我说我的故事,是一连串过去的“我”的经历。在第一人称小说式的格局中,“二我差”最终会渐渐合拢、消失,因为人物渐渐成熟,渐渐接近叙述者“我”。而任何“心像叙述”,都是在“二我差”中进行的,此我非彼我。彼我是另一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中的我,在那个世界中,只存在彼我。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一个荒唐人的梦》,主人公想自杀,但是没有勇气。在梦中,他自杀成功,体验了死亡及入土安葬的全过程。清醒的叙述者,与不由自主的梦者,形成了“二我差”。[33]
这就牵涉到梦的特殊时间性问题。梦与幻想,与讲故事不同:讲故事是事后回溯,因此其情节在过去展开,讲述事件必在故事之后;幻想与梦,并不是事后的回顾记忆,而是此时此刻地感知当场发生的事件,因此其时间永远是此刻,正如演出叙述(戏剧、电影等),其事件永远是此地此刻。因此,本书把梦与幻觉称为“类演示”叙述。
梦总是此刻的再现构成事件,心像永远处于现在进行时。梦的情节是绵延的此刻心像再现的组合。心像不能存储,不能记录,梦叙述不能回溯(除非梦中人物讲故事),也无法预言(除非梦中人物做预言)。哪怕梦的情节“跳断”(这是梦中经常发生的事),或者是梦者自己另做一梦(像电影《盗梦空间》那样的“二阶梦”),依然不能判断是否回溯过去。[34]
梦创造“现实之外”可能世界的本领使人惊叹,而且让我们随时可以造访,这就极大地丰富了人的精神世界。在梦中,我们具体地越出我们存在的边界,可以看到与所在世界平行的世界。没有梦,人类就没有艺术,没有宗教,也不会讲述故事。有了梦,以及几乎在模拟梦的幻觉,人类就不仅仅是拘谨守成为只看到眼前的“脚踏实地”的两足动物。
在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中,梦作为一个重要生理-心理功能保留下来,肯定有一个原因,但是梦的研究至今找不出这个原因。本书行文至此,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难题:人类在十多万年的进化中之所以没有淘汰梦的原因,是梦有力地加强了人的叙述能力。梦帮助人类越过日常所需的层次,成为一个能靠讲故事整理经验,并且能用幻想超越庸常的动物。
【注释】
[1]Ernest Hartmann,“Outline for a Theory on the Nature and Functions of Dreaming”,Dreaming,Vol.6,No.2,1996.
[2]“美国科学家首次宣布实现人与人‘心电相通’”,《中国新闻网》,http://world.people.com.cn/n/2013/0829/c157278-22736828.html,2013年8月29日查询。
[3]龙迪勇:《梦:时间与叙述》,《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8期,第22~35页。
[4]Prince,Gerald.“Forty-One Questions on the Nature of Narrative.”Style 34,2000,pp.317-27.
[5]Patricia Kilroe,“The Dream as Text,The Dream as Narrative”,Dreaming,Vol.10,No.3,2000.
[6]Carl Gustav Jung,“On the Nature of Dreams”,in(ed.)R.F.Hull,Dream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4,p.76.
[7]Patricia Kilroe,“The Dream as Text,The Dream as Narrative”,Dreaming,Vol.10,No.3,2000,p.4.
[8]Sigmund Freu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New York:Avon,1965,p.10.
[9]关于符号载体可能的“非物质性”,参见拙作《符号学》一章一节“符号载体”,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版,第25~27页。
[10]Sigmund Freu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New York:Avon,1965,p.13.
[11]Ludwig Wittgenstein,Lectures and Conversationson Aesthetics,Psychology and Religious Belief,(ed) Cyril Barrett,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6.
[12]就这点而言,弗洛伊德为人津津乐道的“浓缩”(condensation)与“置换”(displacement),要总结梦在聚合轴与组合轴上的复杂操作,远远不够。
[13]H.Hunt,TheMultiplicity of Dreams:Memory,Imagination,and Consciousnes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
[14]Carl Gustav Jung,“On the Nature of Dreams”,in(ed.)R.F.Hull,Dream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4,p.74-75.
[15]Ernest Hartman,The Function of Sleep,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3.
[16]Jean-Paul Sartre,The Psychology of Imagination,Seracus,NJ:Citadal Press,1980.
[17]王充:《论衡》,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45页。
[18]JFPagel eta,l“Definitionsof Dream:A Paradigm for Comparing Field Descriptive Specific Studiesof Dream”,Dreaming,Vol.11,No 4,Dec.2011,pp.195-202.
[19]David Kahn&JAllan Hobson,“Self-Organization Theory of Dreaming”,Dreaming,Vol.3,No.3,1993.
[20]John Allan Hobson,The Dreaming Brain:How the Brain Creates both the Sense and Nonsense of Dream,New York:Basic Books,1998.
[21]转引自保罗·约翰·依金:《阅读自传时我们在读什么?》,《叙事》(中国版)第三辑,第67页。
[22]Sigmund Freud,“CreativeWriters and Daydreaming”,赵毅衡等编:《现代西方批评理论》。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4~101页。
[23]Bert O States,“Authorship in Dream and Fiction”,Dreaming,Vol.4,No.4,Dec 1994,pp.237-253.
[24]Patricia Garfield,The Universal Dream Key:The12 Most Common Dream Themes Around theWorld,New York:Harper Collins,2001.
[25]王符:《潜夫论》,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26]Bert O States,“Dream,Art and VirtualWorldmaking”,Dreaming,Vol.13,No.1,March 2003.
[27]Ibid.,p.10.
[28]罗兰·巴尔特:《叙述结构分析导言》,见赵毅衡编:《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38页。
[29]Ernst Hartman and Robert Basile,“Dream Imagery BecomesMore Intense After 911/01”,Dreaming,Vol.13,No.2,2003.
[30]Carl G Jung,Dreams.From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G.Jung,Trans.R.F.C.Hull.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4,p.80.
[31]Bert O States,Dream and Storytelling,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p.75.
[32]《庄子·齐物篇》。
[33]这个例子是2012届研究生黎永娥在作业中提出来的,特此致谢。
[34]龙迪勇认为:“像其他叙述一样,梦也呈过去时态,它也是对失去的时间的追寻,因为只有过去才能让人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身的存在。”这个论断可能需要商榷。龙迪勇:《梦:时间与叙述》,《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8期,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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