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关于分配正义的论说是在继承中国传统“均平”分配理论的基础上展开的。李振纲认为:“中国古代的均平文化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思想观念系统。现代人理解的平均或均平仅仅是一种经济思想,而且是‘绝对平均主义’的平均思想;而古代的均平理念,不仅是一种经济思想,更重要的是一种政治思想和社会思想,即使在经济思想的范畴内来谈平均,也很少有‘绝对平均’的意义。”[11]
先秦时期,“均平”已作为一种重要的治国思想出现了。“均”为公平之意,“不均”则相反。以“不均”之语针砭政事之例,如《诗·小雅·北山》就有“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12]之句。而把“不均”视为治国之大患者,当自孔子始。《论语·季氏篇》载,孔子云:“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13]“均平”之“均”不是“齐”,儒家不认为社会是整齐平一的,而是认为人有智与愚以及贤与不肖之分,社会应该有不同分工,应该有贵贱上下的分别。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14],儒家认为这种差异性的分配,“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15],才是公平的秩序。
王船山对于传统儒家“均平”的思想,提出了新的理解。王船山说:“古者字极简,……字简则取义自广,统此一字,随所用而别。”[16]“均”字即是如此。他说:“限也者,均也;均也者,公也。”[17]又说,“均之者,非齐之也。设政以驱之齐,民固不齐矣。”[18]或许在他看来望文生义——“以均为齐”是产生误解之根源所在,他甚至说不齐乃均:“天地之化,以不齐而妙,亦以不齐而均。”[19]王船山又说,先王“以天下均一夫,不以一夫均天下”[20],此“均”为“规范”之意。还说,“君子均其心以均天下,而不忧天下之不均”[21],将作为政治经济实践的“均”,归结于人的道德状况(“均其心”),与前人的理解大不相同。
船山关于“均”“平”的理解,比较完整地出现在船山解《周易》“谦”卦中:“《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22]对《易传》中的这句象辞,船山这样做注:“故高者自高,卑者自卑,而要之均平。君子施惠于民,务大德,不市小恩。不知治道者,徇疲惰之贫民,而铲削富民以快其妒忌,酿乱之道也。故救荒者有蠲赈而无可平之粟价;定赋者有宽贷而无可均之徭役。虽有不齐,其物情之固然也。不然,则为王莽之限田,徒乱而已矣。”[23]船山甚至冒曲解《易》“谦”卦之“裒多益寡”的风险,以“高者自高,卑者自卑”,“各称其本然”为“均平”,与前人的理解大不相同。当然,船山这种理解,并没有无视当时大不均的事实,他说:
“两间之气常均,均故无不盈也。风者,呼吸者也。呼以出,则内之盈者损矣;吸以入,则外之盈者损矣。风聚而大,尤聚而大于隧。聚者有余,有余者不均也。聚以之于彼则此不足,不足者不均也。至于大聚,奚但不均哉!所聚者盈溢,而所损者空矣……”[24]
在此,船山以气化论观点阐述其“均平”思想的内涵及其合理性。然后,船山由自然界的气化现象转移到人类社会的财富分布现象。王船山注意到由于天时、地利、百谷、疆界、人民、民情之差异,财富分布呈现出不均衡的特点:“在天,则南北寒燠之异候;在地,则肥瘠高下之异质;在百谷,则疏数稚壮之异种;在疆界,则陂陀欹整之异形;在人民,则强弱勤惰之异质;在民情,则愿朴诡谲之异情。此之所谓利者,于彼为病;此之所欲革者,彼之所因。……以是为仁,其蔽也愚,而害且无穷,久矣!”[25]因此财富分配必须注意异候、异质、异种、异形、异情之差异,否则将“害且无穷”。他说:“空而俟其复生,则未生方生之顷,有腐空焉,故山下有风为蛊,腐空之所酿也。土满而荒,人满而馁,枵虚而怨,得方生之气而摇。是以一夫揭竿而天下响应,贪人败类聚敛以败国而国为腐,蛊乃生焉。虽欲弥之,其将能乎?故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均物之理,所以叙天之气也。”[26]船山认为只有遵照“均物之理,所以叙天之气”的自然规律,实行“均天下”的分配方案,才能避免因贫富分化而导致的社会动乱,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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