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中默默许了一个愿

李文辉

【本刊编者按：他用音乐和戏剧，引领一代又一代人走向精神高地。他以笔之刃，给真善美松土，产出人们心灵的荒芜。他是人生最高境界的现实和化身。他的平实和崇高来自坚定的信念和军人的品格，也来自基督的普世情怀。然而，他却于2016年2月12日离开了这个世界，为中国的当代文艺留下了不可填补的缺项。他就是严肃。我们特刊发他发妻李文辉的散文《我在心中默默许了一个愿》，以资缅怀。】

北京，落雪了。

细碎的雪晶，纷纷扬扬，飞舞着投向大地。

天色苍了，远山隐了，小院白了。台阶上、冬青树、篱笆墙，覆了薄薄的一层。

只有那红果树，还那么红艳艳。每一颗红果，都被冰雪包裹着，晶莹剔透，看起来是那么可爱。老伴，你知道，已是山楂红遍山，只是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太厚，你看不见

像往年一样，我从楼前小院儿里的那棵山楂树上把又大又红的果子，一颗颗地摘下，洗净，晾干。熬上一大锅冰糖，看泡泡徐徐升腾，把山楂倒进去，翻滚着，把甜蜜沾满。冰糖红果可是你的最爱，我盛进玻璃瓶封好放进冰箱了，就盼着你从医院回家再吃上一口。

山楂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54年了，我们携手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进了白发苍苍，走来了步履蹒跚。多想，再拉着你的手，看那茂密的山楂树花满枝头。时间过得太快，转眼间，孩子们大了，我们都老了。这一辈子，你总是很忙、我总是很累。我最简单的奢望，就是你能好好陪我聊聊天。

也许是心有预感，也许是上天怜悯。9月29日，一个阴冷的天。我与病床上的你，又一次聊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你哈哈大笑，看起来是那么的开心。没想到，这成了你昏迷前我们最后一次交流。是的，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沟沟坎坎，都印刻在我们的皱纹里，沉淀在我们的心间。怎么会忘记？怎么能忘记！

还记得1960年，我20出头在辽宁兴城当医生，我大姨林野和你们空政文工团团长黄河给我们介绍相识后，书信是交流的唯一手段。当时就觉得你的文笔很美。没想到，等一见面，才发觉你个头没照片上看上去那么高，穿着一件旧的布衬衫。这都不算啥，尽管有家人反对，可我就认定了你，就看中了你的才，你的憨、你的善、你的真。记得你在一封来信中，说喜欢我爽朗率直的性格，喜欢我标致大方的形象，喜欢我治病救人的专业，咱们结婚吧。就这样，再见第二面时，你我已决定牵手一生。

牵手就要信守，相伴一生同走。你最爱吃我包的白菜猪肉饺子，吃多少都不腻。记得有一次，你还趁我不在家专门为我包过一顿，整整忙乎了一下午，赶在我下班前，总算包出了一盘饺子。看着满身面粉，忙得不可开交的你，我心里想的是“太难吃了，以后可别包了！”却满嘴说着“不容易，确实不容易！”我领了你心疼我、想帮我的情，却也对你的“厨艺”哭笑不得，以后你还是专心搞你的创作吧。就连搬家和装修这样的大事，都不用你问也不用你管。我给你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先住着，自己找人找车帮着搬，慢慢一点点整理，收拾利落了再叫你回来。

患难见真情，爱真的不用说出口的。我们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听你对我说过一句爱字。但每时每刻，我分明能感受到，你深深爱着我和孩子们。不管出差到哪里，你都会打电话报个平安；不管出差工作多忙，回来时，都会给孩子们带个小礼物。

在那个苦难的年代，你创作的歌剧《江姐》被污蔑为“毒草”，你也因此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我知道，遭受误解非难，你不怕；被送到北大荒，你不怕，但你怕连累我和孩子。记得一天，你对我说：“要不，咱们先分开吧。”我摇了摇头：“你到哪，我跟你到哪。你连西藏都去过，世间还有什么苦不能吃？你就是发配到北大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哪儿咱们都一样过。”

老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退休的事！60了，你没退，70了你还在忙，85了，你还穿着这身军装！你说，这一辈子什么都可以舍，只有这身军装不能舍。我记得很清楚，当初中国京剧团借调你去写京剧样板戏，还给了我们四居室的大房子。可咱俩都觉得部队是家，有咱们的根，一定要回归部队。回去只能在定慧寺住两间小平房，夏天漏雨，冬天烧煤炉子，可我们从未后悔。你最喜欢看武侠小说，尽管你从来没说过，你心中的武侠梦是不是也如侠之大者一般除恶扬善、黑白分明、快意恩仇。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平和敦厚，重情有义，在大是大非和原则面前，决不退让。

灯光下，你伏案苦读的身影，总让我想起负重前行的骆驼。都80多岁的人了，你常常是一杯茶、一支烟，一本书看一天。国家和部队有什么活动，你还是随叫随到。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喊累、不怕苦。可我知道，你实在是太累了，真的该歇歇了。

这次参与策划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晚会，你真是太累了。记得9月14日那天，我们都吃完饭了，七点多了你才回来，还没吃饭，说今天左腿没劲。我赶忙给你热了点饺子，你吃完说太累了想休息。我一看不行，赶紧把你送到了卫生所。

老伴，到现在，躺在病床上了，才懂得应该休息休息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才有机会一起聊聊天。那天，你又说起，“咱们这个家就像个帐篷，文辉你才是中间那根顶梁柱！家里大事小事都靠你，我陪你实在太少了，亏待了你……”

老伴，你住院昏迷这两个来月，我也常常自责遗憾，之前没能来及给你做一顿红烧肉；多么想，让你吃一盘我亲手炒的榨菜肉丝；多么想，让你尝尝甜里带酸的冰糖山楂……

老伴，知道么，今年我78岁的生日只缺一个你，亲戚们都来为我点亮蜡烛，我告诉他们，幸福的方式，就是不要给每个现在留下遗憾。我心中默默许了一个愿，来年等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你在花下挽着我再把咱们五十年金婚时你做那首《伴君行》，亲口念与我听：“......随你奔波这久，也算是五彩人生。咽下了千杯喜，百盅泪，万盏情 ，仍留得 ，一颗心 ，七分月，三更梦，淡定从容伴君行。缘分早注定 ，心海已相通......记得年年定情夜，香飘渺，月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