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_

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_

七月二十八日，皇甫遵一行抵达湖州。这时苏轼刚刚得到消息，他匆匆办理了告假手续，并将州中事务移交给通判祖无颇，由他暂且代理知州。皇甫遵气势汹汹径直闯入官厅，身穿正式的官袍官靴，手持笏板（古时大臣朝会时用于记事的手板）当厅而立，两名士兵分列左右，白衣青巾，面目狰狞。衙门里一片混乱，人心惶惶。苏轼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不免心中发虚，虽然已经知道朝廷要逮捕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不可赦免的罪过，来势竟然如此凶猛，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他和祖通判商量，祖通判说：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还是出去见他们为好。”

“那么，是否应该穿便服出见？”苏轼又问，因为他想，既然已是罪人，就不可再穿官服。

祖通判说：“现在还不知是什么罪名，应该穿官服。”(www.guayunfan.com)于是，苏轼穿了正式的官袍官靴，手持笏板，站在皇甫遵的对面，祖无颇等衙门的大小官员也都身穿官服站在苏轼的后面。

皇甫遵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两名士兵的腰间鼓起，好像藏有匕首，气氛十分凝重，所有的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最后苏轼只得开口：

“轼自来激恼朝廷甚多，今日前来，必定是赐死，死固不辞，只求能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这才冷冷地丢出一句：“还没有这么严重。”

祖无颇上前一步问道：“我想官长一定带了诏令吧？”

皇甫遵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代理知州祖无颇。”

皇甫遵这才正式将诏命拿出来，打开一看，不过是令苏轼革职进京的普通公文而已，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皇甫遵催着立即上路，两名士兵上前将苏轼五花大绑，随即带出门去。王夫人得讯急忙追赶出来，全家老少呼天抢地紧随在后面，旁观者无不唏嘘哽咽。

苏轼心如刀绞，不知如何安慰妻儿，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从前，宋真宗下令访隐求贤，有人推荐杞人杨朴，说他长于作诗。真宗很感兴趣，立即召见，令杨朴当场作诗。杨朴连说不会，真宗问：

“那么，临行前有人作诗送行吗？”

杨朴说：“没有，只有臣的妻子写了一首绝句：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这个故事王夫人早就听过，平时夫妻二人还常用来互相取笑，所以苏轼回头对妻子说：

“你不能像杨处士（未仕或不仕的士人）的妻子一样，写首诗送我吗？”

王夫人不禁含泪失笑。

当时州衙内外被一种强烈的恐怖气氛所笼罩，祖无颇以下大小官吏全都畏避不出，只有掌书记张师锡赶到城郊斟酒饯别。王适、王遹兄弟也一直送到郊外，劝慰苏轼道：

“死生祸福，都是天意啊，你又怎能奈何得了天呢？”

之后，又帮助王夫人打点行装，将苏轼一家二十多口送往南都苏辙家寄住。长子苏迈获准随行照顾父亲。苏轼出城登舟，四顾凄然。据目击者说：

“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宋·孔平仲《孔氏谈苑》）

老百姓成群相送，个个泪如雨下。

皇甫遵奉命出京时曾提出，押送途中每夜都将苏轼送往地方监狱看管，像押送江洋大盗一样。但是神宗没有同意，认为不过是追究吟诗的事情，不必如此。船行不久，因船舵需要修理，暂时停靠在太湖鲈香亭畔。那天晚上，风涛阵阵，月明如昼，苏轼思前想后，辗转难眠。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太仓猝，太令人措手不及，他心如乱麻，几乎无法理出一个头绪。眨眼之间就像捕盗贼一样被拉出来，不知自己的罪名有多大。眼下即已生死难卜，将来审理起来，还会连累很多亲朋好友，倒不如现在眼睛一闭，纵身入水，便可一了百了。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他便起身走到船舷边，月色中，一眼瞥见“鲈香亭”三个大字，不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晋朝的张季鹰官居洛阳，秋风起时，想起了家乡吴中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说：

“人生贵得适意，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于是辞官归隐，免祸全生。这个名士掌故使苏轼感慨万分，他想起怀远驿中那个风雨之夕，想起逍遥堂里亲密的晤谈，想起子由颀长清瘦的身影……如今事情尚无眉目，怎能辜负子由，让他独自走过这漫漫的人生旅途？思来想去，不觉天色已明，凝视着渐渐苏醒的吴江沿岸，他以低沉的声音吟道：

晓色兼秋色，蝉声杂鸟声。

壮怀销铄尽，回首尚惊心。

——《吴江岸》

船过扬州，好友鲜于子骏早已伫立岸边，希望能与苏轼见上一面，却被押送的官差凛然回绝。在当时那种可怕的情形之下，多少亲朋好友纷纷绝交，避之唯恐不及，鲜于子骏身为朝廷命官却无所畏惧，有人劝他将平日与苏轼往来的文字书信尽快销毁，他回答道：

“欺君欺友，吾所不忍为。如果因为忠义而受谴责，我心甘情愿。”

透过船舱紧闭的窗棂，苏轼远远地看着好友惘然离去，不禁泪水盈眶，模糊了双眼。

与此同时，御史台又有令下，命所在州郡搜查苏家。当时苏轼的家小已在赴南都的船上，州郡官吏望风承旨，居然派遣大批人马连夜追赶，在宿州将苏家船只拦截，团团围住，翻箱倒柜，全家老小都吓坏了。等这批如狼似虎的吏卒悻悻离去，面对一片狼藉，性情温和的王夫人也不禁心头火起，愤愤地说：

“都是吟诗作文惹来这场大祸，他究竟得到过什么好处，把我们都吓了个半死。”

于是一气之下，将家中残存的手稿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