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肩负的社会责任_阿尔贝·加缪自述
作家的角色,同样责任重大。确切地说,今天的作家不应为制造历史的人服务,而要为承受历史的人服务。否则,他将形影相吊,远离真正的艺术。任何暴君的千百万军队都无法将一个作家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尤其当这个作家同他们的步调一致的时候。相反,一个无名囚徒的沉默,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另一个角落百般受辱的囚徒,就足以将作家从流放中召回,就算这个作家身处优境,只要他不忘记这种沉默,用艺术的种种方式来彰表这种沉默。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强大到不负这一使命。但在作家漫长一生的境遇中,晦暗也好,腾达也好,在暴君的铁牢中也好,能自在发出声音时也好,只要他尽力做到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他就能重新找回勃勃而富有生机的集体情感和支撑。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这两条也足以体现作家职业的伟大。既然作家的使命是团结尽可能多的人,那就只有容忍谎言和奴性。这个世界充斥着谎言和奴性,孤独的荒草到处疯长。无论我们每个人有怎样的弱点,作家职业的高贵永远根植在两种艰难的介入中:拒绝谎言,反抗逼迫。
二十多年荒唐的历史进程中,我茫然无助,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在时代的剧烈动荡中,仅靠一种情感模模糊糊地支撑自己:写作的光荣。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这代人,生于一战之初;二十来岁时伴随早期的工业革命进程,又遭遇希特勒的暴政;随后,仿佛要让他们的经历更完美,发生了西班牙战争、二战、集中营惨剧,整个欧洲满目疮痍、狱祸四起;如今,他们又不得不在核毁灭的阴影下哺育子嗣、成就事业。没人能要求他们更乐观。我甚至主张在与之斗争的同时,要理解他们的错误。他们只是因为过度绝望才行不智之举,对时代的虚无主义趋之若鹜。但终究我们中的大多数,不止是在我们的国家,也在整个欧洲,都拒绝这样的虚无主义,致力于追寻合法性。我们需要锻造一种灾难时代生活的艺术,以全新的面貌获得再生,与历史生涯中死亡的本能作斗争。
或许,每一代人都自负能重构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一代人却明白这是痴人说梦。但我们的使命也许更伟大,那就是要防止这个世界分崩离析。这一代人继承的历史是腐化的,混杂着失败的革命、疯狂的技术、死去的神癨和疲弱的意识形态。在这样的历史之中,政权能摧毁今天的一切,却并不能说服智者自贬身价成为了仇视和压迫的奴役。这代人不得不带着独有的清醒,为自身和周围修复一点点生存和死亡的尊严。在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面前,审查官建立的恐怕是永久死亡的国度。这代人明白,在与时间疯狂赛跑的同时,他们应在不同民族间建立不屈于任何强权的和平,调和劳作与文化的关系,在每个人心里重建和解的桥梁。能否完成这一使命还是未知数,但在世界各处,他们祭起真理和自由的大旗,必要时愿意为此牺牲而无怨无悔。这一代人在哪里都值得敬重、值得鼓励,尤其是在他们献身的地方。(www.guayunfan.com)阐述完作家职业的高贵,我还想借此机会谈谈作家的本职。除了战斗者他们没有其他头衔,他们脆弱却执着,虽得不到公正却向往公正,众目睽睽之下不卑不亢地构思,永远在痛苦与美好之间徘徊,在历史毁灭性的运动中以及其自身双重的存在里,抽丝剥茧般最终完成自己的创造。除此之外,谁又能指望从作家那里得到现成的答案和美丽的道德信条呢?真理是难以捉摸、稍纵即逝、永远有待追逐的。自由之路险境重重、难以生存却又令人振奋。我们必须朝着真理和自由的目标前进,艰苦卓绝却坚定不移,路漫漫却要勇往直前。从此,哪个有着自知之明的作家还敢自诩为道德说教者?至于我本人,再次重申,我绝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从不曾放弃过追求光明,感受存在的幸福,向往少年时自由自在的生活。这种种贪恋之情尽管也让我犯了不少错误,却也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我的职业,支持我不假思索地站在那些沉默者一边。对他们而言,要在这世上活下去,唯有靠那一点点幸福、自由却又短暂的回忆。
我要说的可以简单地表达:如果你知道我生活的四分之一和它的义务,你就不会写下你那封信的哪怕一行。但你无法知道这些事,而我不能够也不应该向你解释它们。你和其他没有你的品质的许多人所抱怨的那种“傲慢的孤独”,将是我的荣幸,如果它存在的话。但是,人们如果假设我喜欢这样的乐土,那是十分错误的。事实是,我每一小时的工作时间,都要通过同时间和其他人作斗争以获得,而且通常这斗争我还赢不了。我不是在抱怨。我的生活是我让它成为这样的,对我生活的方式和节奏,我是首要的负责人。但是当我收到一封像你这样的信,那么我确实觉得我要抱怨了,或者至少请求人们不要如此轻易地对我加以指责。为了比得上今天的一切,我得有三个分身,还需要好几个心脏。说到心脏,我只有一个,它可以被判定是——就像我经常自行判定的那样——质量平平。物理上,我没有时间,而更重要的是,内心的闲暇,当我愿意的时候就去看望我的朋友们(问问夏尔,我像兄弟一样爱他,问问他我们一个月见几次面)。我没有时间为评论写稿,不管是关于雅斯贝斯还是关于突尼斯,即使是为了澄清萨特的一个观点我也没时间。如果你愿意,你会相信我的,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内心的闲暇去生病。当我生病时,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需要花费几周的时间才能慢慢调整过来。但更严重的是,我不再有时间或内在的闲暇来写我的书,如果我没有别的事情的话,一两年就能写出来现在四年才能写出来的东西。此外,几年来,工作没有释放我,而是在奴役我。如果我继续的话,那是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会无所适从,而且我喜欢它超过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包括自由、智慧、或者真正的创造力,甚至,是的,甚至友谊。
确实,我试图把事情整理一下,加强我的体力和我的“存在”,用时间表、用对一天的安排、用更高的效率。我希望有一天用得上它。现在,我还没能做到。每个字母带来了其他三个字母,每个人带来其他十个人,每本书带来一百封信和二十个联系人,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还有工作要做,还有我爱的人们和需要我的人们。生活仍在继续,在某些早晨,厌倦了噪音,对还得继续的无休止的工作的前景感到气馁,被从报纸里跳向你的世界的种种疯狂搞得很难受,我最后相信,我可比不上它了,我会让每个人失望的——我想要做的只是坐下来,等待夜晚来到。这就是我的感觉,有时我屈服于这种感觉。你能理解这一点吗?
——《艺术家及其时代》《致P.B信(1953年2月15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