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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莲《水浒叶子》初刻本的再现

时间:2023-05-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陈老莲所画《水浒叶子》,是极负盛名的版画杰作,绘、刻均达到了极致。然郑氏以五十金所购之《水浒叶子》,并非是初刻之本,乃是翻刻的翻刻,时间大概已届清初。寒暄之后,先生以所携陈老莲《水浒叶子》见示,展卷翻阅,为之一惊。《水浒叶子》之作,正反映了他的这种品格。

陈老莲《水浒叶子》初刻本的再现

2009年,四川省图书馆报来初刻本陈老莲《水浒叶子》(亦名《水浒牌》),申请参与全国珍贵古籍评选,经过有关专家勘核,确认的是初刊,因而入选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陈老莲所画《水浒叶子》,是极负盛名的版画杰作,绘、刻均达到了极致。历来的文人雅士,特别是美术家、版画作家及版画史家,都难得一睹其真。当年郑振铎酷好老莲画,力不能得真迹,而“思得其刊木之本”,然亦“屡求而未获一睹”。后遇抱经堂朱瑞祥携来一部,细细翻阅,不忍释手。朱瑞祥看出其至爱真意,谓“必五十金乃售”,郑毫不犹豫,立刻应之,于是“持书而归,喜悦无艺。胸膈不饭而饱满,陶醉若饮醴酒。求之廿载,而获之一旦,诚堪自庆也”。此本卷前无张岱《缘起》,有江念祖小引,中脱刘唐、秦明两图。郑先生审定为“明末刻本”。郑氏所编《中国版画史图录》中的《水浒叶子》,即以此本印入。然郑氏以五十金所购之《水浒叶子》,并非是初刻之本,乃是翻刻的翻刻,时间大概已届清初。还好,郑氏购得此本之后不久,又遇上海潘景郑先生,潘谓亦藏一本。郑谓“当假来补足序文及刘唐、秦明二图”。待到亲见潘氏藏本后,则说“刻者自署黄肇初,疑即刻《博古页子》之黄子立”(上述引文均见郑振铎《劫中得书记》第八十六则陈章侯《水浒叶子》)。后来潘本亦归郑振铎,再印《中国版画史图录》时即以所得潘本替换之。1958年郑氏出国访问,途中飞机失事,不幸遇难。其家属遵先生生前遗嘱,将其全部藏书捐赠国家图书馆,郑氏所藏原潘景郑之本随之入弆国图。而郑氏当年以五十金所购朱瑞祥那一部,流落何方,现在不得而知。风闻顾炳鑫先生曾收藏一部,与郑购本相同,不知即得自郑氏,还是另有来龙。顾炳鑫,笔名甘草、朽木,1923年出生,上海宝山人。版画家、连环画家,收藏并研究中国古代版画。他所庋藏者是否还在天壤间,亦不得而知。

上世纪70年代末,羊城王贵臣馆长(时任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副馆长)来京,有幸与其晤面于国家图书馆文津街旧馆。寒暄之后,先生以所携陈老莲《水浒叶子》见示,展卷翻阅,为之一惊。忙请人从库中提取本馆珍藏郑先生所捐赠者,两相对读,则以王先生见示者为胜,因知其为原刊,我为翻刻,于是再次握手,以示赞叹。而后先生掩卷,慨然曰:“吾此次来京,将以此图送一氓老。”说罢,握手别去。今又过三十余年,居然从四川省图书馆报来,睹物思前,故谓之再现。《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失收。

一、陈老莲其人

陈老莲(1598—1652)名洪绶,幼名莲子、胥岸,字章侯,号老莲、小净名等,浙江诸暨人。青年时受业于刘宗周、黄道周。崇祯时国子监诸生,授舍人。召为内廷供奉,不就。明亡后,鲁王、隆武帝曾先后授其职,亦不赴。

清兵入关,势如破竹,南方各省先后失陷。他的老师黄道周就义于南京东华门外;杭州失守,他的启蒙老师刘宗周绝食23天殉节;与其齐名的北方画坛旗手崔子忠,更在李自成进北京时,匿居土屋绝粟而亡。这些重义守节的师友,深深影响着陈老莲。顺治三年(1646),清兵陷浙东,老莲虽未以身殉节,却也在绍兴云门寺落发为僧,并改号悔迟、悔僧、九品莲台主者。然一年之后,他又还俗,居杭州、绍兴、萧山间,以卖画为生。

画才天授。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六十四《陈洪绶传》,谓老莲“四岁就塾妇翁家,翁家方治室,以粉垩壁,既出,诫童子曰:‘毋污我壁。’洪绶入视良久,绐童子曰:‘若不往晨食乎?’童子去,累案登其上,画汉前将军关侯像,长十尺余,拱而立。童子至,惶惧号哭,闻于翁。翁见侯像,惊,下拜,遂以室奉侯”。可知其很小已显出极高的绘画天赋。稍长,拓杭州府学李公麟七十二贤石刻,而后闭门临摹十日,出示于人,人曰“似矣”,则喜。又摹十日,再出示于人,人曰“勿似也”,则更喜。原因是数摹而变其法,由形似而入神,人莫能辨。老莲诗、书、画皆能,以画为功。山水、花鸟,尤以画人物见长。与北方画坛高手崔子忠齐名,时有“南陈北崔”之称。

老莲性格怪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借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周亮工《读画录》卷一《陈章侯》)。传说有一龌龊显贵者,久欲得其画而不能,就以鉴定宋人笔墨为由,将他诱入舟中。船刚离岸,显者就拿出绢素强迫他作画,老莲则科头裸体谩骂不绝。显者仍求不已,则欲沉水,显者遂先去,又找他人代为之求,最终一笔不施。如此古怪孤傲的性格,反映在他的画作上,就显得另有风骨。

二、老莲作《水浒叶子》的缘起

前边说过了,老莲生性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水浒叶子》之作,正反映了他的这种品格。而这种品格,恰与水浒人物生气相通,画来活灵活现。此本《水浒叶子》卷前有张岱所写的《缘起》,由于年久虫蛀,有的字迹已被蠹蚀,难以辨认。虽然在张岱的集子及其《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都能找到这篇《缘起》,但收入他上述这些作品时,已时过境迁,文字上作了删润,故有异同。为使这篇《缘起》不再谬传,现将其全文抄录如次:“余友章侯陈子,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顿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遗经》,兽毨鸟氄,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酒,不妨持赠。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乃许解观。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这篇《缘起》写得简短优美生动,但扯得太远,于作画缘起却只说了“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这么四句。郭恕先即郭忠恕,恕先乃其表字,五代末北宋初人。籍河南洛阳。其人工书善画,尤以画房屋建筑见长,藏其画者以为宝。有《汗简》、《佩觹》各三卷行世。恕先尝为富人子画《风鸢图》(即风筝画),子以酒肉饷之。由此留下话柄。此处说老莲“既蠲郭恕先之癖”,就是说陈老莲扬弃了郭氏为富人作画之癖,而独喜为贫病交加的老人施笔,所以才“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可知陈老莲之所以画水浒四十人物图,乃为周济一位八口之家的穷人。皇皇一篇书前《缘起》,有用之话只有这么四句,似是过于简单,仍需进一步探讨。

检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一节,谓“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这就将陈老莲作《水浒叶子》的缘起说得十分清楚了。原来陈章侯作《水浒牌》,完全是受张岱之托。而张岱则是受周孔嘉的乞求与催促,故用四个月时间,完成了水浒四十人物画的不朽之作。

据张岱《嫏嬛文集》卷一《越山五佚记》中《峨眉山》条记载:“天启五年,姑苏周孔嘉僦居于轩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剧谈竟日。”因知周孔嘉乃苏州人,异地租房居住在绍兴的峨眉山轩亭之北。明天启五年(1625)张岱常到他家坐客,并且剧谈竟日,看来是无话不说的莫逆之交。揆之“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语义,盖在此前张岱或曾答应过为其向章侯求画,或尚未与章侯说,或已说而章侯尚未作,因此才有上述那番催促之话。而这一催,果然在四个月后,章侯便以《水浒叶子》相赠送。因此这天启五年便成为老莲《水浒叶子》完成的关键性年份。

考张岱《西湖梦寻》卷二,有《岣嵝山房》一条。岣嵝山房乃李茇所造,李茇号岣嵝,故以岣嵝山房名之。李茇是杭州人,其岣嵝山房在灵隐山下,环境优美,风景宜人。与天池徐渭友善。凡朋友至,则呼家僮驾小舟畅游于西泠、断桥之间,笑咏竟日。“天启四年甲子,余与赵介臣、陈章侯、颜叙伯、卓阿月、余弟平子,读书其中”。因知天启四年(1624)张岱与陈老莲在杭州李茇的岣嵝山房有过一段读书接触的日子,这时张岱或已替周孔嘉向老莲求画,可是到天启五年于峨眉山轩亭之北再见周孔嘉时,老莲画作仍未携来,因而才有上述“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的说法。因此我们可以推知,陈老莲《水浒牌》之作是天启五年在张岱的催促下完成的。

检黄涌泉《陈洪绶年谱》,“明天启五年(1625)”之下有如下内容记载:“是岁,赵颐光卒。先生年二十八岁。是年,先生作《水浒图卷》,凡四十人。”(此处之《水浒图卷》是否就是《水浒叶子》,美术史家尚有不同说法。)黄涌泉之所以定陈老莲《水浒图卷》作于天启五年,根据是孔尚任《享金簿》所记《陈章侯水浒图卷》中卷首有“赵颐光草篆题曰:‘英武神威’”。而赵颐光的卒年即是明天启五年,因此赵氏篆题必在他下世之前,不可能晚于这一年,故认定陈老莲《水浒图卷》作于明天启五年。此说应该是可信的,是有根据的。

然而,《水浒图卷》与《水浒叶子》是否是一回事,还是需要考辨。两者若是一回事,则据黄氏《年谱》定其绘制完成在天启五年,不会有争议;若两者不是一回事,则前述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一节所谓“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之说便无法解释了。因为张氏的《缘起》专是为陈老莲《水浒牌》上木镌版而撰写的,并且说这《水浒牌》“凡四阅月而成”,表明陈老莲作《水浒牌》还真是下了一番功夫。陈老莲十九岁画《九歌图》十一人物及《屈子行吟图》,一共花了两天的时间。以他的天赋,若不是十分认真,画四十水浒人物根本用不了四个月。之所以“四阅月而成”,盖是老莲看重张岱的朋友之托,不得草率从事;同时为周孔嘉八口之家生计着想,亦不能马虎从事。所以一定是先认真画成四十人物图卷,而到上版镌刻时才一个个分开而成为《水浒牌》。果如此,则《水浒图卷》与《水浒牌》当是一回事。

三、时人对陈老莲《水浒叶子》的评价

张岱《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一节,称赞陈老莲所画的《水浒叶子》,是“以英雄忠义之气”而“积于笔墨之间”,画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饱含着老莲的深刻理解、认识和赞美,画者与被画者心心相印,声气相通,所以画出来的水浒人物形象逼真,各具性格,豪气满怀,呼之欲出。而最能集中反映时人对此画评价者,还要算黄涌泉《陈洪绶年谱》所引孔尚任《享金簿》中的几篇跋文。

首先是赵颐光的篆文题赞:“英武神威。”这显然是赞颂陈老莲所画的水浒人物“英武神威”。赵颐光(1559—1625),字凡夫,号广平,吴县(今属苏州)人。一说太仓人。稽古尚文,喜收藏。长于文字学,工书法,尤精于篆书。与妻陆卿子,皆有名于时。筑寒山堂隐居其中,足不至城市。宋刻《玉台新咏》当年即藏于他家,其子赵均崇祯时翻刻于小宛堂。后来宋刻原书归藏于钱谦益,毁于绛云一炬,于是赵均所翻刻者便常被贾人冒充宋版以欺世。

其次是陈继儒的跋,谓“高秋气爽,啜茗长啸,适友人持是卷见示,阅之令人惊讶交集,不能赞一辞。云间陈继儒观于笤箒庵”。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又号糜公,明松江华亭(今属上海)人。诸生。志存高远,博学多闻,少与同郡董其昌、王衡齐名。年二十九,焚弃儒家衣冠,隐居小崑山,后居东佘山,杜门著述。工诗善文,擅长书法,兼能绘事,名动寰宇。朝廷屡召征用,皆以疾辞。如此高雅、长于书画的名家,见到陈老莲所画的《水浒叶子》,竟能“惊讶交集”而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赞颂,可知其画之妙。

再次是王铎的跋,谓“凡画之道,不难于对景写实,而难于活泼玄妙。予弱冠时见龙眠居士此卷,笔画纤细,各具勇猛之状。今视章侯陈君画法,虽稍逊一筹,而生气流动,种种合度,非庸工俗子所能造也。孟津王铎书”。王铎(1592—1652),字觉斯,孟津(今属河南)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授编修,累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清,仍授礼部尚书。其人工诗文,善书法,擅画山水竹梅。又是一名懂画之人。他赞称章侯所画《水浒叶子》“生气流动,种种合度”,不是庸工俗子所能为。

再次是邵弥所题的一首诗,云“陈君妙龄有谁同,四十英贤尺素中。堪羡吾翁精鉴赏,千秋什袭桂堂中”。陈君,指的就是陈老莲。陈老莲完成《水浒叶子》之作时只有二十八岁,故以“妙龄”称之。多亏我父亲能鉴赏此画的艺术价值,从而使其千秋万代什袭递藏在桂堂之中。邵弥字僧弥,后以字行,号瓜畴,明末清初苏州人。性迂癖不谐俗,好学多才。工书善画,书法宗钟繇,山水画则清痩枯逸,为吴伟业画中九友之一。

上述这些赞语颂辞,推想都应在画卷的余幅之上,原物不得亲见,自然无以言状。今仅存者,只有菌阁主人王亹的《陈章侯画水浒叶子颂有引》,他在这篇颂文中称:“水浒者,忠义之别名也,文士笔端造化偶尔幻出……而忠义两字入火烧乎,入水泐乎,陈子从幻中点出一段不幻,光明毫端生,果以四十人不烧不泐者正告天下。嗟乎!陈子而为此也,□□陈子而为此也!菌阁主人王亹漫题。”(见本书卷尾)王亹字予安,别署菌阁主人,明末清初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是陈老莲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著有《谪杂外纪》、《匪石堂诗》、《闽游草》、《妙远堂诗》等。据老莲后人陈子良撰文说,正是王亹会同陈老莲、张岱将《水浒叶子》刊行于世。因此他这篇颂词,非同寻常。

国家图书馆所藏黄肇初刻本此书,有江念祖所写《陈章侯水浒叶子引》,云:“陈章侯复以画水画火妙手,图写贯中所演四十人叶子上,颊上风生,眉间火出,一毫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昔东坡先生谓李龙眠作华严相佛,菩萨言之,居士画之,若出一人。章侯此叶子何以异是!”亦赞美老莲与水浒人物声气相通,心心相印。江念祖,字遥止,明末清初安徽歙县人。布衣,工书画,字画皆极力摹古,頗为自得。晚年居浙江金华、衢州间,闭门深山,不与人接。

四、陈老莲《水浒叶子》的初刻时间

根据上述材料,我们将陈老莲《水浒叶子》绘制之年锁定在明天启五年(1625),大概不会产生太大的问题,但若将它的初刻也锁定在这一年,恐怕还值得研究。现在能够作为其版刻判定依据的材料只有两条:一是书内第十九图朱武像栏外左下镌有“徽州黄君蒨刻”字样,此可作为刻工证据加以考察。另一是周亮工《读画录》卷一《陈章侯》条载:“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再刻《水浒牌》行世。及崇祯间,召入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因得纵观大内画,画乃益进,故晚年画《博古牌》,略示其意。”

黄君蒨(亦作倩),是明代后期徽州派版画黄姓刻工中的佼佼者,名一彬,字君蒨,其主要活动在万历、天启间。据王伯敏《中国版画史》及其他材料记载可知,黄君蒨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曾与刻《程氏墨苑》;又在万历四十年(1612)与黄元吉、黄伯符、黄亮中、黄师教、黄旸谷一道合刻《闺范图说》;四十四年(1616)又与黄桂芳合刻《青楼韵语》;万历间还刻过《王李合评北西厢记》;天启年间又刻过《彩笔情辞》及《西厢》五剧的插图。这些版画都刻在万历天启时期,所以王贵忱先生在其《记明黄君蒨刻本水浒叶子》一文中说“见于著录和传世之黄君蒨版画,未见天启以后作品”,此话大体可信。果如此,则出现“徽州黄君蒨刻”字样的《水浒叶子》,当也刻在天启年间,不会再晚。

至若上引周亮工《读画录》中所说“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再刻《水浒牌》行世。及崇祯间,召入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的表述,忖其语义,似是个因果句式。“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是说陈章侯早先画的《楚辞像》,版行于山阴。山阴即今绍兴,古称越州,是说老莲的《楚辞图》最早刻于绍兴。这里所谓的《楚辞像》,指的当是陈老莲所画的《九歌图》。据黄涌泉所撰《陈洪绶年谱》载:“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先生年十九岁。冬,先生与萧山来风季学《骚》于松石居,拟李长吉体为长短歌行,烧灯相咏。来风季辄取琴作激楚声。先生作《九歌》人物十一幅,始‘东皇太一’,终‘礼魂’。复作《屈子行吟图》一幅。凡两日而就。”说明陈老莲画《九歌图》是在万历四十四年,那一年他十九岁。起因是这一年他来萧山向来风季学习《离骚》,对屈原及其《离骚》有了深刻理解,故用两天时间画出了《九歌图》。崇祯十一年(1638),来钦之《楚辞述注》锓木时,陈老莲为之作序,亦说“丙辰,洪绶与来风季学《骚》于松石居……便戏为此图,两日便就”。亦证明他的《九歌图》确是画在万历四十四年。周亮工《读画录》谓老莲“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具体的刊刻时间应该在万历四十四(1616)年《九歌图》产生之后,到天启五年(1625)《水浒叶子》绘制之前这九年时间里。周亮工《读画录》在“初画《楚辞像》,刻于山阴”之后,紧接着说“再刻《水浒牌》行世”。表明陈老莲的《九歌图》与《水浒牌》是相继刊刻的,也许正因为这两件画作的相继刊版行世,在画坛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所以才有“及崇祯间,召入为舍人,使临历代帝王图像”的事情发生。这里的“及崇祯间”显然是“待到崇祯间”之意。如果这样理解确是周亮工的原意,则《水浒叶子》之刻,确当在“及崇祯间”之前。前到什么时候,前到的时间跨度非常狭窄,即当在天启五年《水浒叶子》产生之后,天启最后一年即七年(1627)之前。如果突破了天启七年,那就到了崇祯间,不符合周亮工《读画录》所说“及崇祯间”之语意了。因此,将陈老莲《水浒叶子》之刻定在天启五年,缺乏足够证据;而定在天启五年至七年,可能比较符合事实。或者笼统定为明天启刻本,也未尝不是一种著录方式。

陈老莲《水浒叶子》初刻本已如上述,其珍贵之处在于它能反映陈老莲《水浒叶子》原作人物的精神面貌。而翻刻,在人物神态、眉眼须发、衣服皱褶等细微之处,与原刻有了明显的不同。最要紧的区别是在朱武像左栏外的刻工,由初刻本“徽州黄君蒨刻”变成了“黄肇初刻”。黄肇初,名一中,字肇初,与黄君蒨为昆仲辈,亦是有名的刻工。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较一彬君蒨从事刻印版画的最早年份至少晚有二十年。其生既晚,而到他再翻刻《水浒叶子》时,很可能已届崇祯之时,甚或已届清初。

五、《水浒叶子》初刻本的递藏

《水浒叶子》天启初刻本的递藏传承关系,现能说得清楚者只有四传,即严邦英——王贵忱——李一氓——四川省图书馆。

严邦英(1891—1950)字炎南,广东顺德大良人。此人能文,喜篆刻,尤好收藏,凡金石书画、图志古籍,皆嗜搜罗,并建崇宝阁以贮之。能亲自手拓金石碑记,割裱整理。辑有《崇宝阁印存》。天启刊本陈老莲《水浒叶子》,即是他家的插架之物。今书中所钤“顺德严邦英印”、“顺德严氏崇宝阁藏书记”、“严氏家藏”、“邦英私印”、“邦英之印”、“炎南珍藏”、“炎南过目”等印记,便都是他的收藏印鉴。严氏得此书后,曾经重新装裱,装裱之后在卷前附有另纸内扉,内扉下半叶写有“大清宣统元年岁序己酉夏五月端阳节日,顺德严氏书香斋重装并藏”长方形题记四行。表明严氏得此书大概在宣统元年(1909)五月之前,或更早一点。而严氏得之谁手,现已难以说清。

严氏藏书散出后,一部分为羊城王贵忱所得。王氏在《水浒叶子》一书后跋中说“余所得顺德严邦英氏旧藏图籍,多率题识,印章累累,盖亦好事者”,证明他确曾得到过一些严邦英的旧藏。然此《水浒叶子》却不在其所得严氏旧藏之中,而是“往承一位书友见赠”(见1996年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之《学士》创刊号王贵忱《记明黄君蒨刻本水浒牌》一文《后记》)。今书中钤有“贵忱印信”、“王贵臣印”等印记可证。

王贵臣,号可居,1928年生,辽宁铁岭人。1945年8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辽沈战役后随军入关南下,直抵羊城。1952年转业地方,曾任粤东银行经理,汕头地区建设银行行长。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78年平反,先后任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副馆长、广东省博物馆副馆长、广州市地方志编委会副主任。王先生喜收藏,尤喜古钱币,并有较深的研究造诣。解放战争时期,李一氓曾在东北工作,王先生入伍后可能与李老有军旅之谊,而李老又是我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喜好书画典籍收藏的名家之一,所以上世纪70年代末他携这部《水浒叶子》来京时,便慷慨割爱将之送给了一氓老。今书中有“一氓精鉴”、“一氓读画”、“一氓所藏”等印记可证。

“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时,很多收藏家的藏品被查抄。有些单位的负责人为避免他们所保护之人的收藏受损,主动将其藏品送至有关单位保管。一氓老的藏书便被当时他所在的单位送到了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北京图书馆收到后逐一清点造册,连同送来的书柜一起妥加保管。落实政策后,书及书柜全部原样还回。一氓老晚年将自己藏书分成了三份,一份赠送北京图书馆;一份赠送四川家乡;一份留下自己使用。这么一分,那部我见过并知道在李老手里的《水浒叶子》便不清楚在哪份里了。2002年启动的《中华再造善本》第二期选目时要选此书再造,因而就东打听西问问,甚至问到当年在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协助李老工作的中华书局的沈锡麟,他也说不上来,内心就非常沮丧。明知国图所藏黄肇初所刻之《水浒叶子》是翻刻本,用它来再造,心有不甘。可初刻在哪儿,一时又说不清楚。2009年我去成都授课,到省图书馆参观,于是大胆问他们此书是否在贵馆,古籍部主任彭邦明回答就在本馆。当时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因而建议他们尽快向国家古籍保护中心申报,参与国家珍贵古籍评选。这才有了“陈老莲《水浒叶子》初刻本的再现”这一目。《中华再造善本》也有了当选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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