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写本《洪范政鉴》影印序
《洪范》乃《尚书·周书》中的一篇,相传为箕子所作。箕子,名胥馀,商纣王诸父,封子爵,国于箕,故称箕子。纣王暴虐,箕子谏而不听。《史记·殷本纪》谓比干强谏,纣剖比干腹,观其心。“箕子惧,乃佯狂为奴,纣又囚之。……周武王于是遂率诸侯伐纣,纣亦发兵距之牧野。甲子日,纣兵败。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周武王遂斩纣头,悬之白旗。杀妲己。释箕子之囚……”箕子被释后,并未死守故国,而是跟随武王归于镐京。《尚书·洪范》“以箕子归,作《洪范》”句下,伪孔安国传称:“归镐京,箕子作之。”唐孔颖达《尚书正义》曰:“武王伐殷,既胜,……以箕子归镐京,访以天道,箕子为陈天地之大法,叙述其事,作《洪范》。”可见箕子作《洪范》之说,其来久矣。“洪范”者何?伪孔安国传曰:“洪,大;范,法也。言天地之大法。”意谓天子治国行道,必须符合天地运行法则,不符合就会受到惩罚。阴阳变化、五行交替、天象垂异等,都被看作是对人主行为、政迹的警示,所以历来的帝王便常以此为鉴,用来约束自己的行为,调整已行的政策;忠臣良将也常以此作为规劝人主不端行为的手段。
《洪范政鉴》乃北宋仁宗赵祯的作品。他认为《洪范》是人君为政的借鉴,故不惮神劳,躬自命人收集往验,御撰成《洪范政鉴》十二卷。仁宗赵祯(1010—1063),真宗第六子,十三岁登基,章献太后垂帘听政。明道二年(1033)亲政。在位四十二年。掌国期间,西夏强盛,屡次东扰,宋兵连连失败。北方辽亦乘机索取北宋的关南之地,弄得宋仁宗既要增加纳辽岁币,又要以银、绢、茶等与西夏议和。加之增兵设官,开支过大,使国家终成积贫积弱局面。《宋史·仁宗本纪》赞曰:“仁宗恭俭仁恕,出于天性,一遇水旱,或密祷禁廷,或跣立殿下。有司请以玉清旧地为御苑,帝曰:‘吾奉先帝苑囿,犹以为广,何以是为?’……大辟疑者,皆令上谳,岁常活千余。……每谕辅臣曰:‘朕未尝詈人以死,况敢滥用辟乎?’”的确,我们翻开《宋史·仁宗本纪》,随处可见其因天灾、异象、兵燹、怪谲而为犯人减罪,为官员晋级,为百姓蠲免乃至于开赈。表明他确是一位笃信天地示警,从而改变自己行为和调整已行政策的迷信皇帝。此盖为他不惜以皇帝身份而御撰《洪范政鉴》这类书籍的思想基础。检南宋王应麟《玉海·治平仁宗御书》,其著录中不但有《洪范政鉴》二十四卷,还有《洛书五事图》一卷、《风角集占》三卷等同类性质的著作。可见宋仁宗的确迷信甚笃。
治平(1064—1067)乃宋英宗赵曙的年号。赵曙,本濮安懿王允让第十三子,并非仁宗之己出。但深得仁宗宠信,屡委重任。仁宗崩后,遗诏赵曙即帝位,是为英宗。故英宗于治平元年(1064)五月十一日,便命天章阁待制吕公著修《起居注》、邵必编集仁宗御撰之书。仁宗帝祚长,撰述多,整理编次,得书二十三种之多。《洪范政鉴》就是这些著作中的一种。然《洪范政鉴》究竟编撰在哪一年,仍需进一步考证。
王应麟《玉海·天文类·康定洪范政鉴·风角集占》谓:“康定元年(1040)十一月丙辰,内出御制《洪范政鉴》十二卷、《审音要记》四卷、《风角集占》二卷示辅臣。书目《政鉴》十二卷,御制有序。采五行六沴,前世察候稽应者,以为政治之龟鉴。”《玉海》卷二十八御制集类谓:“《政鉴》书以皇极为本,上与王洙论五行五事之证,采五行六沴及前代庶应,成此书十二卷,上自为序。”又谓:“治平三年(1066)六月壬子,英宗书《洪范》于钦明殿屏。”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仁宗御撰《洪范政鉴》序文在康定元年(1040)七月,十一月已成书,并已出示辅臣。可证成书当在康定元年七月前后。然无论是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还是王应麟的《玉海》,都未记载此书是否刊行。后世也未见著录。盖是书内容只适于藏之中秘,供皇帝及辅臣披览,而不宜在社会上广泛流传。
清乾隆开馆编修《四库全书》时,曾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洪范政鉴》十二卷。通常情况下,凡从《永乐大典》中辑佚而重行成书者,四库馆臣多将其收入《四库全书》。可是这部《洪范政鉴》却只列在了存目之中。原因是四库馆臣认为“《洪范》庶徵,约举感应之理,亦大凡耳。汉儒推衍,条目愈繁。稽其所谈,率以某灾应某事,而不能先言某事当有某灾,故刘知幾《史通·书志篇》曰:‘肇彰先觉,取验将来,言必有中,语无虚发,苟志之竹帛,谁曰不然?若乃前事以往,后来追证,课彼虚说,成此游词,多见其老生常谈,徒烦翰墨。又穿凿既甚,同异弥多。’知幾所谓董、京之说,前后相反;向、歆之解,父子不同。言无准的,事益烦费者,尤笃论也。虽仁宗令主,其书当存,而所言无裨实政,今谨附存其目焉”。二百多年前的四库馆臣都能有如此的看法,那么在我们今人看来,这部书的内容已毫无价值了。然考察善本,不光取其学术文献价值,也取其历史文物价值和艺术代表价值。此本《洪范政鉴》,就具有极高的历史文物价值。
靖康之变,中原板荡,金人入汴,将宋室藏书及大量书籍板片捆载以去,甚至重金收买北宋民间藏书,故北宋之书能辗转传于今日者,有如鲁殿灵光,凤毛麟角。今天我们所能见到者,绝大部分是宋朝南渡后的重刻本和重写本。此部《洪范政鉴》,便是南宋初期内府的重写本。此书开本宏朗,宋代蝶装,黄绫裱背,一派皇家气象。傅增湘谓其用纸为“桑皮玉版,厚如梵夹”。即此书抄写用纸厚若贝叶,平如玉版。今观其纸,确如其说。宋代印书,南方多用皮纸,北方多用麻纸,福建喜用竹纸。所谓皮纸,即指用树皮造的纸。树皮中尤以桑树皮、楮树皮、青檀皮为最好。若是藤皮则更佳。此书用纸虽不能目测其就是桑皮所造,但为上好皮纸则无庸置疑。版式严整,手绘朱丝栏。左右无边栏,上下为粗红边栏。版心为空行,末绘鱼尾、象鼻。每半叶九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同。看去简洁明朗,古朴大方,别具风格,很有宫中气度。
那么此书到底重缮在何时呢?以下几个方面的证据,可以使我们得出结论。
《宋会要辑稿·职官十八》(第170册)载建炎三年(1129)“行在太史局合要《纪元历》经本,立成二册;《大宋天文书》并《目录》一十六册;……《风角集》二册……《洪范政鉴》一十三(三为二之误)册,故有是命”。意思是太史局合要的这些书为缺书,故由皇帝下诏征集天下遗佚。
《宋会要辑稿·职官十八》(第170册)又载“淳熙十三年(1186)二月八日,令秘阁缮写《洪范政鉴》一本进纳”。我们将这两条结合起来,一个是建炎三年下诏搜访的遗书中,《洪范政鉴》在搜集之列;一个是淳熙十三年下令秘阁重新缮写《洪范政鉴》进呈。显然,建炎三年开始的搜访中,《洪范政鉴》被搜集到了,故到淳熙十三年才有了缮写的底本。这两条记载,足以使我们认定今国家图书馆所藏之《洪范政鉴》,即是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秘阁写本。此由下边的两条依据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一是此书遇树、竖、顼、玮、桓、构、彀、慎等字,均缺笔避讳。树、竖缺笔,避的是北宋英宗赵曙的嫌名讳;顼、煦、玮缺笔,避的是北宋神宗赵顼的名和嫌名讳;构、彀缺笔,避的是南宋高宗赵构的名和嫌名讳;慎字缺笔,避的是南宋孝宗赵眘的嫌名讳。前边的讳字,是宋代刻书、写书避讳的惯例,不甚严谨,也无关紧要。回避赵构名讳和嫌名讳,已表明此书必写在南宋。而此书避讳至慎字止,光宗赵惇的嫌名敦字则不避,证明它必写在孝宗之时。这就进一步加深了此本写于孝宗淳熙十三年之秘阁的可信程度。
二是此本钤有“内殿文玺”、“御府图书”、“缉熙殿书籍印”几方宋代内府官印,表明此书写成之后又藏于内府。据南宋临安人吴自牧所写的《梦粱录·杭州·大内》卷八记载,南宋临安“禁庭更有诸殿者十:曰延和、曰崇政、曰福宁、曰复古、曰缉熙、曰勤政、曰嘉明、曰射殿、曰选德、曰钦先孝思。”这当中已有了“缉熙殿”。这十殿并非前朝,而均属后寝。所谓后寝,乃皇帝、皇后及太子生活、学习的宫殿群。这就与此书所钤之印全都吻合了。因而我们可以大胆判定,此本就是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秘阁写本。八百多年前的原物,仍流存世间,并且要影印出版,化身千百,实为可庆可贺之事。
至明初,此本归入大本堂,以其钤有“大本堂书”藏书印鉴可证。明嘉靖时郑晓《今言》第三百三十一条谓:“洪武初,建大本堂,聚古今图书,上为《大本堂记》。延四方名儒,教太子、亲王,分番夜直。才俊之士充伴读,时时赐宴赋诗,商确古今,评论文学无虚日。”证明大本堂乃明初敕建,为东宫教养之地,故聚古今图书,以便观览。此本《洪范政鉴》盖即在此时归入了大本堂。此本还钤有“海隅”印鉴,表明此书在明朝又从大本堂流出,成了私人的插架之物。至晚清,又辗转归入郁华阁。郁华阁是盛昱的藏书室。盛昱是清朝宗室,字伯希,亦作伯熙、伯羲、伯兮。光绪三年(1877)进士,选为庶吉士,授编修,官至国子监祭酒。民国元年(1912)的夏天,盛家败落,藏书散出,此书又归入完颜景贤家,迄今书上仍钤有“完颜景贤精鉴”章可证。完颜景贤,字享父,号朴孙,一字任斋,别号小如庵,满族镶黄旗人。家富藏书,精于鉴赏。民国十七年(1928)三月,完颜氏藏书大批散出,此书则专托书估韩某悬高价商鬻于傅增湘。傅先生对此书已欲得多年,故不惜卖掉家藏多部日本、朝鲜古刻本,获巨资以购此书。傅先生家藏中已有宋刻本《资治通鉴》,又获此南宋秘阁写本《洪范政鉴》,故颜其藏书室曰“双鉴楼”。今其书上仍钤有多方傅家父子的藏书印可证。国家图书馆所藏即原来双鉴楼的旧物。今乘此书行将出版之机,弁言于右,以便观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