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群:唐代将楷书作为官方推行的文字,形成了主流,而魏碑把实用性作为主导,经过民间人士的参与,书法的艺术特征显现出来。魏碑是书法先有事实,后有理论总结,相互作用才展现出一个书法艺术的新世界。在魏碑问题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
图31 李瑞清魏碑书法作品
王树秋:魏碑从正式被关注,不过三百年。清代学者、碑学书法家在帖学进入低谷时期,寻找新的出路。同时发现了大量的金石碑版甲骨文,对古文字的破解,出现了很多研究学者,形成了一个古文字的研究阵容。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等人的出现绝非偶然,应该是在已经有了“鸡”的基础上才有了以后的魏碑热。
图32 梁启超临始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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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是古代书法理论继往开来的一个时期。从清中期开始便逐渐形成了帖学与碑学明显分流的格局,而且帖学逐渐由盛转衰,碑学则日渐兴盛。故书法理论前期重视对笔墨技巧的阐发,代表著作有笪重光的《书筏》和朱履贞的《书学捷要》。后期则主要是对碑学理论的探讨,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和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这方面的代表著作,并形成了一股抑帖尊碑、重北轻南的风气。刘熙载的《艺概·书概》对南北书风的特色分别做了概括,强调他们各有所长,则显得比较公允、客观。不仅如此,《书概》还对中国古代书法艺术的历史、书体演变的历史和书法艺术的技巧、风格等问题进行了全面、系统而精要的理论总结。这些论著在中国古代书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们对清代碑学的理论和实践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总结,促进了清代书法艺术的发展和繁荣。并对近现代书法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图33 李叔同临始平公
阮元、包世臣本身是写帖的,但他们发现碑学有很多遗产非常优秀,碑学是未开发的处女地。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对碑学研究得非常透彻。
姜维群:中国书法史在清代,碑学是一个高峰。只是靠理论还是不行的,可贵的是,这些先贤们看到魏碑中有很多精彩之处,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清代两位最有代表性的魏碑书法大家——赵之谦、康有为,他们在对魏碑的实践是不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王树秋:说到魏碑书法的实践,清末民初一批书法先驱功不可没,但是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他们未能很好地解决北碑的核心问题——笔法问题,他们还是用写帖的方法写碑。他们仅是从文化层面切入,将魏碑的文化内涵引入书法。因此他们所书写的魏碑呈现的仍是“碑面帖骨”。从表面看是碑学的,但骨子里的心性还是帖学的。
这本来不奇怪,碑学自重新被认识至今,对应中国帖学书法的千年历史,时间很短,好似一个婴儿。碑学现在仍处于初始期。虽然魏碑是从南北朝时期开始的,但南北朝时期的魏碑书法并没有反映到纸上,而是刻在石头上的,我们直观看到的是刻法而非笔法。虽然北碑的历史很长,但从隋唐至清,被割断了,被边缘化了。在这个漫长的历史空当中,碑学没有被人关注。
图34 徐悲鸿(1895-1953)楷书节临《张猛龙碑》
图35 沈曾植作品
自清代碑学重新被发现、被认识,人们重新对碑学产生了兴趣,开始研究,正式将碑学纳入书法的正统序列中。但是当时的书法家还没有很好地解决纯正的魏碑笔法的法源问题,他们建立的是魏碑的理论体系。康有为对魏碑的梳理非常清晰,各个碑之间的关系,各个碑的艺术赏鉴,等等,尽管是他自己的一己之念,尽管有些偏颇、偏激,但对今天写魏碑的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康有为高举魏碑的大旗,写出振聋发聩的大文章,确有他历史的高度。
姜维群:碑学的理论之树常青,他们唤醒了一大批书家,是这样吗?
王树秋:从清至民国,这一段时间,还是以碑学作为主流的。如沈曾植、于右任、林散之、沙孟海等人,他们都是碑帖结合的大家。帖学这一时期是以沈尹默、白蕉为代表性的书家。而其他书法家在这一时期无论是秦碑还是汉碑,甚至包括魏碑均有所涉猎。而这一时期的大写意画家,无一例外均对碑学书法有所涉猎。
在这样一个中国美术史和书法史的推进当中,对碑学的关注度一直没有减弱。由于大家对魏碑的兴趣和广泛参与以及实践,已经使之进入了书法主流,但似乎大家还没有找准北碑纯正的笔法。
改革开放后,大量西方美学引入,改革开放带动每个人思想观念的改变,国势的强大,对碑学崇尚雄强博大的精神内涵有了对接的点。碑学崇尚宏大、阳刚、尚武,而非书斋里的小性情、小自在。时下空前的魏碑热,与国势的提升、改革开放、大量西方美学的进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国人开放的眼界和思想的解放,在碑学里找到契合点,所以碑学至今一直没有降温,同时学习魏碑的人也越来越多,习碑已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需求。
姜维群:碑学的发展和盛兴有它大的社会原因,同时,这个时代也盛行彰显个人个性,大家都希望将自己的个性彰显出来。尤其反映在书法艺术上,大家在寻找自己的个性化。在书法传统帖学领域写出自己的个性来,已经是比较困难了。而魏碑作为刚刚被发现的宝藏,同时又是未被开发的处女地,大家都在这里寻找没有被开发的信息,把魏碑中的新笔法、新的视觉符号拿到自己身上来。您是如何将魏碑中的这种新的视觉元素融入自身的书法创作中来的呢?
图36 康有为书法作品
王树秋:以二王为代表的帖学一直影响到今天,他们的影响是完全渗透到各个历史时期的每个书法家的心目当中,甚至血液里面,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创作。二王的经典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从帖学的模式、成熟度、完善度已达到极致。后人想寻找突破点,不注入新的内容是无法实现的。而新的突破点是什么呢?就是碑学的介入。我们用一个现在的词汇就是“杂交”。碑和帖作为中国书法史的主脉,碑学有着自身的特质。碑学中的特质——金石气象,将之融入帖学,同样,写碑的书法家也把帖学的元素融入碑学书法中,这种“杂交”对每个从事书法创作、学习的人都是有益的尝试。因为对新的艺术元素的认识与开发,完全符合中国书法的发展史,碑帖结合是书法向前发展的必经之路。而反之,如果仅是在帖学的老路上尝试,就好似“近亲结婚”,慢慢地就会导致停滞不前,就没有生命力了。
康有为讲魏碑是“千碑千面”,意态非常丰富。魏碑更多地体现了一种特质和个性。当代人对书法艺术的认识与古人已经产生了分化。今人对书法更多强调它的艺术属性,实用性在削弱。强调艺术属性要突现个性特征,而突现个性特征的前提是个性审美的彰显。同时,个性审美又受时代审美的影响,古人讲“笔墨当随时代”,任何人都无法跳出时代的大范畴去孤立地追求审美,个性审美必须建立在共性审美基础之上。回过头来看,中国书法史的风格和共性特征又是由各个时代的个体书法家不同的个性特征共融形成的。个性和共性是互为转换的,共性是前提,突现个性是创新,借用魏碑让书法产生新的创造力。
图37 王学仲魏碑书法作品
姜维群:在此敢问一句,写碑就容易形成个人风格吗?就能出现“千碑千面,千人千面”的局面吗?
王树秋:现在写魏碑的书家很多,爱好者更多,但写大字魏碑的人,追求雄强浑穆风格的人不多,很大一部分人是写“小墓志”。全新认识魏碑,不是说写一些墓志就是写魏碑了。因为魏碑墓志的笔法仅是魏碑笔法中的一个辅助性笔法,所占比例很小。而构成魏碑笔法总基调的应是龙门的方笔和摩崖的圆笔。只有具备了龙门的方笔和摩崖的圆笔:即龙门的雄强茂密、摩崖圆笔的浑穆苍茫,才构成了魏碑的大基调。魏碑崇尚尚武精神,阳刚大气。如果写成小性情,扭扭捏捏,那不是魏碑的主流。就像汉隶那样,不写《张迁碑》《乙瑛碑》《杨淮表记》《封龙山颂》,而是选择临写汉简,那样能算作写汉隶了吗?实际上汉简的汉隶只是汉隶中的一个角,所占比例很小,无法体现汉隶的全貌。
图38 孙伯翔对联
学习魏碑一定要全面了解、全面涉猎魏碑的几种型制,通过了解这几种型制,回过头来深究各种笔法。龙门的方笔追求雄强茂密,实际表达了鲜卑族游牧民族血性的豪气、粗犷贲张的性格,将军尚武阳刚的大气。康有为在提到写龙门方笔时说,写《始平公》,终身无纤弱之病。如果写好方笔,写好龙门,书法的线条、点线肯定有质量,可以杜绝、消除薄弱平滑的弊端。
图39 嵩高灵庙碑(局部)
姜维群:说到这里应该进入魏碑的关键问题了,以上解决了魏碑是什么、为什么要写魏碑的问题。下面就是怎样能写好魏碑的问题了。
王树秋:写魏碑的方笔可以从四个方面去诠释,就是“奠其基”“沉其气”“强其骨”“壮其怀”。
1.“奠其基”是指写魏碑,要奠定茂密雄强的方笔笔法基础。要把这个基础打牢。要把魏碑框架、庄严、正大的基调打牢。
2.“沉其气”,通过写魏碑方笔,沉养浩然之气。养气非常重要,气是万物之源,有气才有吐纳呼吸,有气才有生命力,有气才有气韵、气力、气势。如果没有气,书法作品将变成“僵尸”,就完了。
3.“强其骨”,孙伯翔老师曾说,写魏碑一定要把点线、线条打造锻造成钢浇铁铸那样的质感,而非写成粗的笔道,却像刀片一样又尖又薄,那是不行的,那不是写魏碑。
4.“壮其怀”,写得气场大了,格局大了,胸襟自然就大,广纳万物。
圆笔的笔法追求苍茫、奇逸,追求山林之象、山岳之象,追求野逸之气,是这样一种审美。我们在学习魏碑的过程中,慢慢领略到、学习到这些气象,慢慢形成我们自己的意识,对于我们写魏碑有天大的好处。
第三是魏碑的碑碣类,碑碣类是方圆结合,既有方雄浑穆的特征,又有细腻入微的韵致,是学习魏碑不可缺失的一个重要阶段。
最后一个就是墓志类。墓志类的笔法在魏碑这个体系中仅是一种辅助性笔法,墓志笔法在龙门笔法、摩崖笔法、碑碣类笔法中,尽管墓志的量很大,但提供的信息较少。因此写墓志要先培养书法家的格与调,没有格调是学不好魏碑书法的。
从清代开始至今,没有一位碑学大家是从学习墓志书法中成就出来的。学习魏碑一定要提高认识,建立起书法史的概念和识见,这样学习魏碑才能找准切入点。
姜维群:你对魏碑的评价精辟且有新的见解,非常实用。在康有为研究的框架基础上,将魏碑的研究推向一个高峰,是一大贡献。魏碑作为新世纪大家非常关注的一种重要书体,作为与帖学相对应的书体,已经被今人树立起来了,介绍一下碑学将来的发展空间以及走势如何?
王树秋:老一辈书法家孙伯翔老师有一个观点,认为“碑帖无界”,碑学与帖学是一家,互相之间没有隔阂。但我觉得从学习书法的角度来看,最初还是有一些界限的。
学习探索的过程是一个认识再认识的调整、完善过程,写魏碑要追求阳刚之美,与其把魏碑写得甜媚甚至清秀,不如把魏碑写得真朴、雄壮、阳刚。碑和帖各有各的审美,如湖边的垂柳与高山上的松柏,有各自之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与“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是不同的。
阳刚壮美是魏碑的主流、大方向,在这个基础上,还可以从墓志当中、帖学当中发现寻找典雅、韵致一些的笔法,借到碑中。魏碑好似砌一堵大墙,既要有大墙的气势高、险,也要有局部的秀、丽,就好似从外面看建筑很雄伟,细部又非常精致。
魏碑与帖比较而言,魏碑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时间很短。婴儿身上蕴含着巨大的生命力爆发力。随着中国的国力强盛,文化、外交影响力提高,魏碑那种博大雄浑、雄强尚武的壮美,代表一个时代,在这个方面上将有广袤的空间。
今后的方向是碑帖结合的方向,既不会帖成为唯一的主导,也不会碑成为主流,我认为随着碑学被人们再发现、再研究,必将为我们提供更大的探寻空间。人类社会包括艺术家就是在探寻、发现,关键是艺术家是否具备一双发现的眼睛。这是对每个学习书法的人,提出的一个非常高的要求。同时,我们对于艺术的学习和研究,思考与睿智就像冲击钻的钻头,一定要进取。缺乏思考的“用功”,就像不锋利的钻头,只打转却不向前,当然就不会发展。
图40 王树秋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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