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为书之体,须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
——蔡 邕·《笔论》
姜维群:今天谈谈您对霍扬碑的实践性。上次我们主要谈了霍扬碑的源头,今天我们来从理性认识如何还原到实践上来,谈谈如何将理论运用到您的书法创新上。
王树秋:说到霍扬碑,我继承学习了30年,直到今年的应用,它贯穿了我30年的学书实践过程。这条路我从来没有间断过。“咬定青山不放松”,由表及里逐渐发现。
首先受书法鉴定家祝嘉先生的影响,在他的影响之下,结合最初学书的基础,我毅然选择了霍扬碑。最初接触的时候,和其他学书者一样也是无从下手,无迹可寻。无从下手是从技法而言,无迹可寻是从规律上说。霍扬碑在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下完成的,像云无心而出岫。
我如何坚定要学习霍扬碑呢?祝嘉对霍扬碑的评价对我的影响非常大。祝嘉说:“绵密伟丽,兼有爨龙颜、嵩高灵庙、郑文公、张猛龙之美,可谓集南北碑之大成,真神品也。”我在选择霍扬碑时还有一些本钱,这些本钱就是龙门的方笔和郑文公的圆笔。郑文公碑如水纹波浪感的行笔,让我在初识霍扬碑时,有一些感悟,这种感悟对我理解霍扬碑的体式与结构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图52 王树秋作品
另外,因为著名书法家、书法理论家祝嘉先生对霍扬碑有“集南北碑之大成”的评价,所以我从前贤的理论中也肯定了自我的选择。
姜维群:祝嘉先生为您开了一扇门,这让我想起苏轼的一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山的远处看山,只是外轮廓,要“不畏浮云遮望眼”,必须要进入内部,开始写,开始实践,才能真正弄明白。
王树秋:我是第一个开始系统地临习霍扬碑的当代人,希望通过艰难跋涉找到一条不断探索的路。这里面的乐趣和艰辛与我学书的心路历程相伴。我觉得真正有想法的书法家必须要有这样勇于探索的精神。否则就是人云亦云。
姜维群:在这个过程中您有没有想到过可能会失败?
王树秋:肯定想过。机遇是与风险同时存在的。书法的个性之路,光有识不行,没有胆不行。光有识只是理论的见解,容易隔靴搔痒,很难抓住实质的东西。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要尝尝它。没有识,只有胆也不行。傻大胆,就只能“撞墙”了。
先说说“识”,从自身来讲,我跟随孙伯翔先生学习书法多年,对北碑有比较立体的理解和研究,对北碑的概念有一定的理性认知。另外,选择霍扬碑对我来说是一个机遇。我一直有一个心愿,既然选择了魏碑,就要把目标或志向定的远一些。当时我有一个朴素的理念,大家写什么,你写什么肯定不行;老师写什么,你写什么,也不行,这样就会在老师的漩涡里面打转转,跳不出来。我之所以选择一个别人没有注意到的,且在当时的背景之下人们不关注的,甚至是有争论有争议的霍扬碑作为我的立足点,主要是因为我认识到,争论和争议恰恰是艺术的闪光之处。所以综合我当时对书法学习的体会,再加上祝嘉先生的理论指引,我最终选择了霍扬碑。
图53 王树秋作品
初学确实是很难的。因为霍扬碑很神秘,字形没有常态,也没有常形,没有大家习以为常的结构,更没有众所周知的成功人士作为学习的参考。
霍扬碑很难描绘,在于它的摇摆不确定的神秘,在于它笔画的漫漶。因为长时间的残破、风蚀、剥落,霍扬碑的笔道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不像有些碑笔画特别清晰,所以不易初学。我是经过一些准备的,首先,我在上手学之前,拿到帖后,几乎看了两个多月,通过读帖的方式,寻找我可能突破的地方。从有规律的地方入手。读它、品它、思考它,在内心深处先对霍扬碑产生一些理性的认识。
姜维群:在我同书法界一些前辈的交往和问学中,老先生们常常讲要“读碑”,认真读碑帖的这个路径不仅清晰而且正确。
王树秋:学习书法、临习碑帖不能上来就写,这就好比冷手抓个热馒头,上来有一些热情,但时间长了就没有初学的兴奋了。书为心话,书为心迹,实际上也是作者和书者慢慢贴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我们逐渐认知,循序渐进地提升兴奋点。
另外,我曾是运动员,思维跳跃属于发散式的。而霍扬碑的书法特色恰好与我的性格相契合。霍扬碑的脉络节点不好控制,霍扬碑的书法如果一个字的节点提前了,后面肯定会找回平衡。而不像有些碑帖的书法,一旦一个字的节点写偏了,整篇就歪了。霍扬碑则是这边圆了那边就方了,通过内部自身的调解,达到一种和谐。就好像运动员跑步,本能地调节左右脚支撑地面时的身体平衡,不是静态平衡,而是动态平衡。
姜维群:我感觉霍扬碑动感极强,有稍纵即逝的感觉,就像画速写,必须要抓住一瞬间的动感、动态线,这是不是书法所谓的灵动?
王树秋:书法也像徒手下水摸鱼,如果只抓鱼的鱼鳞和身体,鱼一抖身体就滑走了,你只能抓住鱼的腮,抓住关键节点。也像骑马,要从精神上驾驭它,也要从技术上驾驭它,如果只靠蛮力,估计就要被马摔下来。孙伯翔先生曾说,要“稳准狠”,我在霍扬碑中充分体验到了稳、准、狠的内涵。
霍扬碑不宜初学。如果对魏碑的基本要素没有一定的理解,很难理解霍扬碑。霍扬碑基本上都是圆笔,写霍扬碑有两个大的笔调,主要是篆书和隶书用笔。
篆书用笔主提主圆,隶书用笔主按主方。霍扬碑在方圆中一直在找平衡。整体线条非常浑穆。转折的地方,非常硬。一按就是隶书的方笔。我有写始平公的基础,始平公的方笔非常突出,建立了我方笔的框架和基础,可以框定住魏碑笔法的体式。另外,郑文公的圆笔行笔方式我也谙熟于胸。再加上两个多月的细细品读和我对它的向往,在方方面面对它有基本的认知后,在没写的时候已经将心扑在上面了。
姜维群:前人常说,要把碑背后的内容写出来,其实是说要把碑历代的信息量拆分出来,你在临习霍扬碑之前,将始平公的方笔和郑文公的圆笔拆分出来,有了这样的充分理解,学习霍扬碑时进步一定很快。
王树秋:还有一点就是霍扬碑的留白特别美,特别奇妙。霍扬碑留白处处不同,处处有精彩。
我们知道,写字不光要写实体的文字,还要写虚空的字与字之间的章法。三十多年的学习,霍扬碑在培养想象力上,让我受益匪浅。看某个字,结体的特征让我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有时候不可言状,十分奇特。
我在学书的过程中,对霍扬碑中的很多字,一开始是实临,认真学习,把握字与字之间的相互关系。但霍扬碑是一个颇有难度的碑,它的结字方式就像搭积木一样,我要通过寻找,把不同型号的积木搭成一个“建筑”,需要寻找那块最合适的。
这种寻找字体结构的情形,就好似山区用石头盖的房子、垒的石头墙,没有方方正正的石头,大小不一、方圆各异,但石头与石头之间有很多天然的契合,人们把这种天然的石头放在一个自然天成的缝隙里,垒起来就是既规整又异样的一堵墙。
姜维群:如果用砖搭成的房子方方正正就没有这样的自然美,用不规则的石头,用特别不规则的状态找出规则的结果来,这就是艺术,这就是书法。
王树秋:郑板桥“乱石铺街”书法,每个字都歪歪扭扭,但整篇布局却很平整。霍扬碑的字形有很多不规则,这也是被很多人轻视和诟病的地方,认为霍扬碑不高级,但这恰恰是霍扬碑的过人之处。
学习霍扬碑,我经过漫长的实临,先求形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魏碑的书写性,这是很多人绕不过去的非常难的一个课题。今天有很多人写魏碑就像码砖,是没有性情的书写。这个问题是我在临习霍扬碑的过程中破解的。
首先,霍扬碑主要笔法是圆笔,笔和笔之间的衔接,写圆笔有起伏,有绞转,有节奏,每个人的书写有每个人各自的节奏。与运动员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攻防方案。写霍扬碑时呈现的,每一笔和笔的搭接,有人写一笔就是一笔,没有相互的联系。而我在即将完成上一笔的末端,最后要完成的同时,提前蓄势好了下一笔的动作,就把下一笔的起笔的过程含在里面了。
姜维群:写过书法的人都知道,只有行书和草书才有这样的过程。写楷书不需要这样的过程,笔画之间与字之间可以有时间和字距的间断性,但是通过霍扬碑的学习,可以感受到上一笔和下一笔的连接,其实就是一种动感和跳跃。
王树秋:牵一发而动全身,霍扬碑中处处体现了这种脉络,如果我一笔搭一笔地去写,那就不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写魏碑必须注意到,北碑里面很少笔笔独立互不关联,上下笔都有呼应,都有关联,这是写魏碑非常重要的地方。如写始平公是方笔,体量这么大,但为何却被评价为“精神飞动”呢?就是因为写起来后,借助笔形、笔锋使笔活脱起来。但如果写一笔看一笔,写完这一笔再接下去写另一笔,永远是板刻的,永远是死的,不会出现那种“飞动”的感受。所以看始平公的字很沉雄,雄强茂密,细细品味,会有雄鹰展翅的飞动感。而且它的体式属于“抗肩”的,左低右高,就像高空飞的鹰,一有侧势就灵动起来了。
姜维群:我相信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未必那么容易,书法体势、笔画的协调性,各方面互异性,需要长期的自我调整、摸索才能完成,你是如何完成呢?
王树秋:您问到根上了。首先,霍扬碑笔力精绝,一般人写不了他的笔画绵里裹铁,他的大勾,还有它的长横,有纵横之势。我通过学书法,在碑碣里面,或者摩崖里面,像石门铭、瘗鹤铭、云峰山,在线条里,它是非常突出的,表面上很拙厚、很朴茂。李可染先生过去曾形容“百炼钢成绕指柔”这句话,就像炼钢的铁水看似流动的,但瞬间凝固。许多理论家没有实践的经历,认为霍扬碑是弱的,甚至是粗糙的,肤浅的,实际是因为他们没有感受到霍扬碑“百炼钢成绕指柔”的真正魅力。
姜维群:读碑、看碑,一定会受到学识、见识的局限。站在第一层台阶上只能看到第一层景致。没有站到大山上,看不到霍扬碑的深奥。我相信你越写越能感受到它的丰神。霍扬碑应该是怎样的丰神?
王树秋:临习霍扬碑,我当初也有很多失误的地方,比如光注重开张,一下子就粗野了,让人看完之后,觉得我写的字是开张下的“蓬头垢面”。
图54 王树秋作品
书法可以野逸,不能粗野。应该让人感受到表面上很拙厚、很恣肆,但却很内敛。一定要让人看到你体势的从容不迫、自然舒朗和沉静内敛。
姜维群:中国的书法与戏剧有相关的关系,审美是一样的。就像京剧最后的亮相,是找一个最好的姿态最后定格,诸多的风格、个性凝聚在上。固然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比如花脸高抬腿,乍肩端臂,显出力量无穷的样子。但是书法不能总是这样,那样看着累。霍扬碑能感觉到力量,但又不是演戏,是举重若轻。霍扬碑的难度系数高于其他的碑,不同的学习阶段应该注意什么?
王树秋:孙过庭书谱中提出,先求平正,然后进入中级阶段后,慢慢追求平正之中的险绝。这时平正与险绝都有了。根据我自己的体会,一开始学习的时候,都是想尽办法,把所理解的、掌握的东西都想一股脑拿出来,实际上在实践的磨合过程中,需要慢慢地提炼。就像剥笋,随着生长一层层剥掉外皮,最后留下精华。归纳提炼,一个在实践临习本身,另一个就是在实践临习之外。
字外的功夫是学书重要的途径和手段。首先临习实践是不可或缺的,然后师造化、师自然,让你的想象力更加丰富,让丰富的意象淋漓尽致呈现出来,这是实践临习前人经典碑帖的最终目的。
姜维群:能否举个例子来具体说明一下?
王树秋:比如说石门铭的“逸”字,像一叶扁舟。霍扬碑里的“志”字有一种仰望的感觉,让人觉得很渺小,高山仰止。“闻”字,三竖都向左撇,第一撇基本上都抖起来,隶书笔法,右边的竖托起来,里面的耳最后一竖,也是曲勾。另外霍扬碑的“遐”字,把走之有意拉开,上半部有意拉开,和走之有意拉近。爨龙颜碑上也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比如“树”字。还说“遐”字的上边右半部,完全是个踢腿动作,如果走之拉出去,可下边的一般按常理说是一个反捺,但霍扬碑不同,遐字上边的右半部实体推动作,下面的“走之”就非常平。
魏碑书法特别是霍扬碑的字体结构有其内在的规律。适当的留白,适当的拉开,适当的聚散都是有度的。这样的字形表面看是松散的,但它却反映了书写者的心性,是一种散逸超脱的自然状态。
姜维群:什么是粗野,什么是野逸?都用了一个野字,这里面有一个度的把握。把握的度好,就是野逸;粗其实是不讲究,不讲究就不舒服,粗了野了,达不到美感效果。野了也逸了,就美了。是这样吧?
王树秋:结合这点,我又联想到石涛,他的绘画已经融入自然与天地间,而袁江、袁耀则没有这种感觉,就只是感觉像一张好看的山水画。石涛这种气象是我的追求。王学仲先生曾讲“大字寻求野逸奇异,小字寻求典雅”,我也特别认同这个观点。黄宾虹讲“外美内美,美即不齐。”“不齐”是什么?就是参差错落。根据我学书的体验,我更多的是追求抒情性,我的方向是抒情写意。
一幅作品是在对立中,最后构成一个大的和谐,这就是章法的体现。章法有很多不规则,这种不规则和对立碰撞,才构成了整个章法的精彩呈现。由局部的不和谐造成整体的和谐。
图55 王树秋作品
我觉得艺术也是一样,如果把它形容为一个气球、一个圆,一个拳头打上去,气球的这边瘪了,肯定会从另一边鼓出去,外在的形态是不一样的。
我曾经还谈过我跳远的经历,起跳前的助跑就是需要这样的调整,要精算助跑的步伐。前面的第一步大了,后面的几步就一定要调整,前面感觉紧了,后面就要拉大,前面大了,后面就要紧一些。在起跳之前一定要调整好状态,你的重心、步幅,把全部的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写字与之同出一理。
姜维群:一般人在写楷书时基本没有性情,规规矩矩,心平气和,把人的心静下来。而你写字恰恰相反,你写字时处于亢奋、激动状态。说明你写字动感在涤荡你的心,你的心再回来撞击你的字,形成一种壁球效应,越用力其回力越大。据说凡是大师级人物在演出前和你说的运动员进入状态是一样,马三立在演出前半小时绝对坐在一边一言不发,许多大师级的演员都是这样。他们其实是在进入一种状态。像跳远一样,找到一个最佳点位跳出去,这就是大师。
王树秋:两个人的状态似乎看上去一个是静的,一个是动的,但两个人的心性是一致的。大脑的兴奋,又得抑制住它,还得把握住度,把握住点位。像台球,击球的那一瞬间,还有射击运动员瞄准时,一点都不能动,最后沉静,落在一个点上再叩动扳机。写字也是要进入状态,有时一开始写需要调一下。写开后,写松了,写美了,有时渐入佳境,才能达到质的变化。
姜维群:我想无论在书法上如何变化,这就像变魔术,没有提前装进来的东西,永远变不出来。你的任何东西出来都是你提前装进去的,只是你把它瞬间又变出来了。
王树秋:通过实临霍扬碑,储存了很多信息,产生了很多联想,包括字形特征,我心目中的霍扬碑并不是原来那样死写的霍扬碑了,已经从看山是山,达到看山不是山了。通过它把我心目中理想的霍扬碑,掺入我意的霍扬碑呈现出来了。尽管我对霍扬碑的认识还有一些自身的限制,还有一些没有体会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霍扬碑对我来讲还有晋升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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