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进一步开放的中国贸易战略

面临进一步开放的中国贸易战略——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的影响⁽¹⁾

尹翔硕

一、引言

随着中美关于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谈判的加快，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问题又一次成了世人瞩目的焦点。在与美国的谈判中，由于我国在坚持原则的同时采取了积极灵活的态度，作出了很大的让步，使两国在农业问题上达成了第一个协议。农业问题可以说是最敏感、最困难的问题，因此，它的谈判成功为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的对外贸易必然会带来一定的影响，因此我们的对外贸易战略也应当有相应的调整和改变。本文就这一问题作一简要的探讨。为了讨论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我国外贸的影响，我们先要认识中国现在的比较优势，然后探讨如果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各类产业会发生什么影响，最后对我国的对外贸易战略提出一些看法。

二、中国的比较优势

一个国家的比较优势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但主要可以通过它的进出口产品结构来观察。从中国过去20年的进出口产品结构来看，出口主要是服装、鞋类、玩具、箱包等劳动密集型产品，而进口的主要是机器设备、中间投入品等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品，以及一些原材料。根据世界银行的估算，我国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占总出口的比重从1975年的36%提高到了1990年的74%，其中非熟练劳动密集的产品从25%提高到了51%;同时，资本密集型产品的出口比重从50%下降到了19%，自然资源为基础的产品出口比重也从1975年的14%增加到1985年最高的26%，以后下降到1990年的7%⁽²⁾。

我们利用国际通行的办法估算了1990年以来我国出口的各大类商品的显性比较优势，其结果见表1。从表1我们看到，我国具有较强比较优势的产品主要是基本制成品，而国际贸易标准分类中第6和第8类的基本制成品主要都是服装、纺织品、箱包等劳动密集型产品;我国在资本和技术比较密集的化工产品以及机械、电子和运输设备等方面始终没有取得明显的比较优势;另外，我国原来具有一定比较优势的食品、原材料等近年来比较优势也开始丧失。显然，这一结果反映了我国劳动力相对于其他生产要素特别丰裕这一事实。

表1　显性比较优势系数*

注:括号内的数字为国际贸易标准分类。

*显性比较优势系数RCA_ij=(X_ij/X_it)/(X_jw/X_tw)，其中X_ij为i国j产品的出口值，X_it为i国总出口额，X_jw为j产品的世界贸易额，X_tw为世界总贸易额。若RCA_ij＞1，则表明i国在j产品上有明显的比较优势;若RCA_ij＜1，则表明i国在j产品上没有竞争力。

资料来源:International Trade Statistics Yearbook，联合国，各年。

另外，虽然从我国的出口统计看，近年来我国的机电产品出口增幅较大，已经成了最大类的出口产品，但是由于机电产品是一个很大的类别，包括了从小五金等劳动相对密集的产品到精密机床等资本或技术相对密集的很多不同的产品，因此，我们很难从机电产品出口增长本身来判断我国的比较优势是否已经转变。更何况，一些机电产品，甚至一些高技术产品，它们本身虽然是资本或技术密集的，但是如果这些产品中资本或技术含量高的零部件都是进口的，而在中国进行的只是劳动相对密集的加工工序，那么这些产品的出口也不能看作是中国资本和技术密集产品的出口，也不能证明中国的比较优势已经从劳动密集型产品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产品转变了。事实上，中国近20年来加工贸易的迅速增长及其在进出口中比重的不断扩大(见表2)倒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中国仍是一个劳动力(特别是非熟练劳动力)特别丰富的国家，中国的比较优势仍然主要在劳动密集型产品上。

表2　加工贸易的发展单位:10亿美元

资料来源:尹翔硕:《中国对外贸易改革的进程和效果》，第174页。

但是，我们说中国的比较优势主要在劳动密集型产品上，并不是说中国在技术相对密集的产业方面就一点优势也没有了。近年来，中国在保持劳动密集型产品比较优势的同时，某些主要依靠人力资本发展的技术密集型产品或高技术产品在国际市场上也开始具有一定的优势了。一般说来，产品技术密集度的提高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靠大量的研究与开发(R＆D)的投入;二是靠大量的人力资本。前者当然也需要许多高级人才，但是更需要有大量资本的投入，通过建立实验室、试制新材料、增添新设备等来开发新的产品;这在飞机制造、生物技术，乃至数码电视等领域可以看到。而后者虽然也需要一定的资本投入，但更多的是靠有知识、有技术的人才，靠人的点子(idea);软件开发、网上新业务、电子商务、金融衍生产品等都是明显的例子。中国现在总体上在技术密集的产品方面还不具有比较优势，但是如果把技术密集的产品分为R＆D密集和人力资本密集两种，那么中国在人力资本密集产品方面已经显露出一定的优势了。例如，据世界银行的资料，中国人力资本密集的出口品在1985年到1990年间，就已经从6%上升到了15%⁽³⁾。中国在R＆D密集的产品方面虽然总体上还没有优势，但是在有些领域还是相当强的，比如中国的卫星发射。同时，中国在别人研究与开发的基础上，把别人的新产品拿来进行再开发的能力也在提高。比如现在国内市场上家电产品的国内品牌已不逊于外国品牌，在许多产品上甚至已经超过外国品牌，走向国际市场了。据世界银行统计，中国的高技术产品出口占制成品出口的比重在1996年已达21%⁽⁴⁾。

三、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外贸的影响

中国只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那么中国在更大、更快地对外开放的同时也将享受到世界贸易组织其他成员对我国开放的利益，因此，从对外贸易的角度看，总体上我国的进出口都会有一个较快的增长。但是对不同的产业，其影响是不一样的。从大的产业看，农矿业的优势将会下降甚至消失，初级产品出口会进一步相对下降，农产品的进口会不断增加;制造业的优势将更明显地显示，制成品出口会有更大的发展，但是高技术产品将主要是进口;服务业至少在短时期内还没有优势，服务贸易将以进口为主，出口主要可能只限于旅游等少数部门。下面我们分别考察一下不同的产业。

首先，由于我国人多地少，土地相对密集的农业总体上已经不具有很强的比较优势和竞争优势了;从表1可以看出，我国农矿产品的显性比较优势已明显下降了。在过去的20年里，我国的初级产品，特别是农产品的出口比重一直在下降。1980年，初级产品出口占总出口的比重超过50%，到1997年，已下降到只有13%了⁽⁵⁾。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由于我国的基本国情没变，因此，除了少数农矿产品外，初级产品在出口中比重的下降趋势不会改变。而且从长远来看，我们的人口绝对量还将增加，而耕地会有所减少，因此我们在农业上的优势只会越来越小。相反，由于对农业的保护将会不断降低，农产品的进口会有较大的增加。

其次，制造业是我国总体上有优势的产业，但不同的行业和产品还很不一样。我国现在具有比较优势的主要是由非熟练劳动力生产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如纺织品和服装、鞋类、箱包等。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至少在一段时期内，我们在这类产品上的比较优势就能够更好地发挥出来，出口可以有更大的增长。这是因为在世界贸易组织内中国也将可以享受《多种纤维协定》在2005年停止执行、纺织品配额取消后带来的利益。而如果中国不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一些发达国家仍会对来自中国的纺织品进口实行配额等限制，中国将在其他发展中国家不受配额限制的时候受到歧视性待遇，从而使我国这类具有较强优势的产品不能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下发挥优势，甚至有可能因此而丧失优势。

制造业中另一个重要方面是资本相对密集的家电行业。我国的家电产品目前虽然在国际市场上还没有占很大的份额，但是这并不说明这些产品一点竞争力也没有。我们知道，根据产品生命周期理论，有些产品在刚刚发明出来时是技术要求比较高的资本和技术相对密集的产品，但是随着技术的成熟，它就会变得劳动相对密集了，虽然它的劳动密集度可能没有服装等行业那么高。事实上，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我国的家电行业已经相当齐备，也具有一定的竞争力了;同时国际上有关这类产品的技术也已趋向成熟，它们的生产已经大量地从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目前我国国内家电行业的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家电产品的价格比国际市场只低不高，因此，现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把市场开放，我们的家电产品不仅不会害怕洋货的冲击，甚至可能在较好的国际环境下反而有较多的出口。当然，要能真正使家电产品大规模地出口，我们在产品的品牌、质量、行销等各方面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目前看来，我国的家电产品主要优势也还在于相对较低的劳动成本上，因此主要可能还是利用价格竞争。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我国被其他发达国家以市场经济国家对待，我们就能在更公平的条件下进行竞争，我们的价格竞争优势就能较好地体现出来。现在我国许多家电行业的生产能力已大量过剩，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将是我国家电产品打入国际市场的一个绝好机会。

然而，我们也必须明白，家电产品更新换代极快，如果我们自己没有迅速建立起足够的技术开发能力，只停留在目前的成熟技术上，没有新的突破，那么，从较长期来看，当国外新的产品进来，而我们还停留在老产品上的话，我们就有可能再次被打败。但是从近20年的实践来看，事实是哪一种产品的竞争激烈，哪一个产业发展就快，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担心开放市场后，我们的家电产业会不思进取，在国外的竞争中一蹶不振。

制造业中还有一类就是技术比较密集的产品，包括先进的机器设备和高技术产品。虽然我们的高技术产品总体上还依赖进口，出口的能力还比较弱，但是我们在前面也已经指出了，我们在较多地利用人力资本的高技术生产方面还是有一定的优势的，而且从长远来看，这种优势可能会更多地显示出来。这是因为中国的教育水平在同等发展水平的国家中是比较高的;而且中国人相当聪明，在相同的条件下往往可以做得更好，加上国内同等技术水平的人才成本比较低，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将会给我国这类产品的出口增加新的活力和竞争力。另一方面，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也有利于我国更方便地进口技术密集型产品，特别是我国不具优势的R＆D密集或资本密集的高技术产品。由于这类产品中很大一部分是机器设备等用于生产其他最终产品的生产工具，因此，这些产品的进口也有利于推动我国相应最终产品的出口。但是产品的竞争，特别是高技术产品的竞争，说到底是人才的竞争。我们如果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那就不仅在关税和非关税等方面的贸易保护将大大降低，而且国内投资领域也将更进一步开放。这样，随着国外企业的进入，它们与我国同类企业对人才的竞争也就会更加激烈。如果我们不能在人才竞争中取胜，那么我们人力资本的优势不仅不能更好地发挥出来，甚至可能削弱和丧失。

最后，服务业是我国现阶段总体上不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由于长期计划经济的缘故，我国的服务业很不发达。经过20年的改革开放，虽然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至少在数量上仍比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落后。例如，1997年我国服务业增加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仅为29%，而同年低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为42%，中等收入国家为50%⁽⁶⁾。服务业，特别是金融、保险、会计等现代服务业，在我国的起步较晚，开放也较慢，国内的竞争远不如制造业那么激烈。因此，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后，短期内我国有关行业可能会感到压力比较大。如果不能应付挑战，也确有可能在国外企业的竞争下被淘汰。即使我国的这些服务性企业能够应付挑战，由于我国总体上服务业还太小，加上服务业的运作也还没有完全与国际接轨，我国在服务贸易方面主要还是进口，而不是出口。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这方面的进口至少在一段时期内会有较大的增加。

当然，服务业中也有可以大量出口的，那就是旅游。我国的旅游业近年来发展非常快。旅游创汇1985年仅为12．5亿美元，1990年也只有22．2亿美元。但是90年代以来增长非常迅速，1996年突破100亿美元，1997年达到120．7亿美元。旅游创汇收入在1990年只相当于当年商品出口的3．6%，而到了1997年，已相当于商品出口的6．6%了⁽⁷⁾。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我国将更加开放，并处在一个更加公平的国际环境中，旅游出口的前景肯定会更好。来华旅游的人数会有更多的增加，旅游外汇收入也会相应增加。

另一方面，我国现在并不具有比较优势的大多数服务业，由于它们主要是人力资本密集的行业，主要靠的是点子而不是大量研究与开发的投入，因此，虽然短期内服务业可能是进口大于出口，但是从长远来看，只要我们的教育和培训能够随着经济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甚至超前发展，那么，随着我国人力资本存量的增加，我国人力资本方面的比较优势和竞争优势就会逐步建立并显现出来，服务业的出口也就可能日益增长。当然，这里关键还是人才的竞争。如果我们在人才方面竞争不过外资服务企业，我国自己民族的服务业就可能难以发展起来，我国服务贸易主要靠进口的局面也难以根本改变。

四、中国的对外贸易战略

根据上面的分析，不难看出，如果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我们首先应该更充分地利用我国具有比较优势的劳动密集型产品，推动这些产品的出口。这方面，除了更好地进行市场开拓、营销工作外，更重要的是争取延长传统产品的比较优势生命力。而要延长传统产品的生命力，除了开拓新品、提高质量外，主要的手段还是价格(成本)竞争。要保持我国传统产品的低成本、低价格，一个主要的方面就是要保持国内较低的工资水平。这就要靠国内劳动力市场的进一步改革和完善了。显然，由于我国农村还存在大量的剩余劳动力，非熟练劳动力的供给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保持较低的工资水平是完全可能的。

其次，我们应当鼓励现在已经成熟的家电产品的出口。利用现有成熟技术生产的许多家电产品，我国在成本和价格上已经具备一定的竞争能力了，问题主要是市场的开拓。当然，前面也已指出，家电产品更新换代极快。如果我们不具备研究与开发能力，那么，一旦外国有崭新的产品出现，或者用崭新的技术生产原有的产品，都会对我国现有的生产技术构成威胁。显然，在目前情况下，我国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研究与开发的能力，因此总体上不可能走在发达国家之前开发出完全新的产品或新的技术。但是我们的企业应当了解和追踪国际上最新的技术发展，一旦别人开发出来之后，我们就能跟上，进行学习和模仿(这比自己开发的成本要低得多)，并在模仿的基础上进行一些创新，从而较快地在新一轮的竞争中赶上。

对于高新技术的产品，我们的战略应当放在主要依靠人力资本，而不是大量资本投入进行研究与开发的产品上，如计算机软件、网络业务等。我国人口多，经济中存在二元结构，劳动力也有二元结构。一方面我国公共教育支出还比较少，还有大量的只接受小学以下教育，甚至文盲的人口(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我国的1995年公共教育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只有2．3%;该年的成年文盲率男性为10%，女性为27%⁽⁸⁾);但另一方面，由于我国绝对人口多，因此，虽然科技人员占人口的总比例不算高，但是绝对量还是相当大的(我国1997年国有单位专业技术人员已达2 049万人⁽⁹⁾)。并且，随着科教兴国战略的实施，高层次的科技人员会更多、更快地培养出来。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在大力发挥非熟练劳动力的优势、推动劳动密集型产品出口的同时，培育和发展人力资本密集的产品出口。但是，要发展人力资本密集的产品，仅仅重视教育是不够的;某种程度上更重要的是要建立创新机制，使人才能够脱颖而出，使技术和点子能够尽快形成生产力。这样，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人力资本的优势才可以更好地发挥出来，人力资本密集产品的出口才会更快地发展。

最后，对于服务业，我们应当尽可能利用完全开放前的时间差，先加紧对内开放，让国内先竞争起来。比如，我们可以允许建立非国有的银行、非银行金融机构、会计师事务所、电讯服务公司、运输公司等，让它们先与现有的国有企业进行竞争，同时逐步对外资企业开放这些领域。服务贸易应当着眼于未来，相信通过国内外的竞争，在服务领域我们也会从主要进口转为有越来越多的出口。

总之，一旦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的市场将会更加开放，同时中国也将享受到一个更加开放的国际市场，因此，总体上中国的对外贸易将会有更大的发展。中国的劳动密集型产品会首先得益，更多地向国际市场出口。中国的家电产品将面临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利用得好，其出口增长甚至会比劳动密集型产品更大。高技术产品将有更多的进口，也有利于提高我国的技术水平;高技术产品的出口如果重点放在人力资本密集的产品上，充分发挥我国教育水平较高、个人创造能力较强的特点，那么我们完全有可能实现某些产品的超前发展、超前出口;我国服务业现在总体上还不具有优势，因此市场开放之后，主要的趋势是服务进口，但是只要我们的民族服务业能够吸引住人才，那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竞争后，服务贸易上的主要进口趋势将有可能改变。

原载1999年第5期

【注释】

(1)*本文为“中国加入WTO的理性思考”双月学术沙龙的主题发言。

(2)世界银行:《中国的对外贸易改革》，华盛顿:世界银行，英文版1993年。

(3)世界银行:《中国的对外贸易改革》，华盛顿:世界银行，英文版1993年。

(4)世界银行:《1998/99世界发展报告》，世界银行，中文版1999年。

(5)《中国统计年鉴1998》。

(6)世界银行:《1998/99世界发展报告》，世界银行，中文版1999年。

(7)《中国统计年鉴1998》。

(8)世界银行:《1998/99世界发展报告》，世界银行，中文版1999年。

(9)《中国统计年鉴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