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的科学性”

但是，理论的片面性，又并不否定或全部否定它们的科学性。这指的并不仅仅是在片面的理论中包含着科学的因素或在某些具体问题上得出了一些正确的结论，而是指片面的理论作为认识发展和科学进步过程的不可避免和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一个阶段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也就是“形而上学”这种错误的认识方法在认识史上的重要意义）。

一种经济理论，尽管它忽视了现实运动的某些方面，某些结论也是错误的，但只要它深入分析了某一方面的关系，也就是具有所谓“片面的深刻性”，它就在认识的发展上具有积极的作用，为以后人们获得更加全面、正确和系统的认识提供了有益的科学素材，从而具有科学的意义。

正是新古典主义这种片面强调经济活动作为人类一般的满足物质需要的活动的理论，将人的需要与资源配置、技术选择的关系，作了详尽和深入的分析，使这方面的理论发展到了相当严密的分析科学的水平。这不仅对物质生产活动本身的研究作出了贡献，而且也为进一步研究社会经济活动两个方面的相互联系提供了理论前提。凯恩斯主义尽管片面地将资本主义经济的波动和危机仅仅归因于心理预期的因素，但这一理论指出了信息不完全这个事实在受事前决策指导的经济活动中的不可忽视的作用，推动了近几十年来关于信息、预期的理论研究，深化了人们对于经济活动这方面的认识。而马克思主义理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物质需求与生产本身在经济变量中的作用，但它对生产方式和社会经济关系的深刻分析，揭示了资本主义经济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并为经济学如何从人与人的关系出发研究各种经济范畴和经济变量的决定，提供了科学的方法和理论结构。

在更加具体的各种经济问题上，只要一种理论以其独特的方法深入地分析了问题的某一方面，它同样也具有其“片面的科学意义”。前面几章中已经涉及的问题都可以说明这一点。例如，关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运行机制与利益矛盾的问题，马克思主义突出地强调了经济运行的过程是矛盾不断激化、发展的过程；新古典主义理论则强调了市场机制协调利益矛盾的功能，认为个人追求自身利益的行为客观上有益于他人（“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凯恩斯主义则认为只要有一个政府出面进行干涉，市场机制运行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就可获得解决。而事实上，经济机制的功能，正在于使矛盾不断得到协调解决（新古典主义），但这种解决只是矛盾发展过程的一个特殊阶段，解决之后是矛盾的再发生、再发展，逐步激化，直到旧的矛盾转化为新的矛盾（马克思主义）；而当旧的矛盾未完全转化为新的矛盾的时候，到一定程度，也会产生出某种新的社会力量和新的经济因素（如政府），作为新的发展阶段上的新的调解矛盾的手段（凯恩斯主义）。可见，各种理论实际上是对矛盾运动过程的不同侧面或不同阶段上表现出的特点，作了突出的强调（不过，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关于矛盾运动的分析是较为全面的）；而从整体的角度看，它们都对关于矛盾运动过程的认识，提供了有价值的思想材料。例如关于利益矛盾本身，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过程中的利益矛盾在经济中起决定的作用，新古典主义认为交换过程中的矛盾起决定的作用，后凯恩斯主义者则认为分配过程中的矛盾起决定的作用，从而三者分别着重对这三个方面的利益矛盾及其作用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尽管这三者的观点是相互冲突的，严格说来只能有一家的观点构成正确理论的基础，但是，在这种分别进行的片面的分析中，三者都对深入认识各个经济环节上的经济利益矛盾，作出了各自的贡献，至少使人们对经济利益的普遍性和它在各方面发生、发展和起作用的方式，有了更深入细致的了解，为更加全面地分析研究经济利益矛盾打下了基础。

将以上几小节的内容总结一下，我们可以看到，由于社会经济活动、经济现象是多方面的、立体的，从而可以抽象地从某一侧面对其进行研究；但若理论仅仅看到问题的某一方面而忽视问题的其他方面，这些理论就不可避免地陷入片面性之中，并且往往会得出一些错误的结论。但是，在人类认识发展或一门科学的发展过程中，当人们还未获得对研究对象的细致、深入的总体认识之前，总会出现一些片面地、孤立地研究问题的某一方面的理论；而这些片面的理论，只要深入地考察和揭示了某一方面的具体关系和具体问题，它就为整个科学的发展，提供了有益的思想材料，从而具有不可否认的科学价值和积极的意义。

在各种理论的相互争论和相互批判中，经常听到的说法是：某种理论在整体上是错误的，或者是其理论的基本内容是错误的，但在个别问题上、在个别方法上，包含着正确的、科学的因素，可以借鉴。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一种理论，特别是在逻辑上自成体系的理论（并不否认在有的理论中存在着自相矛盾或概念混淆等错误），其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它的整体，它的基本内容，在于这一整体所提供的特殊思想材料；个别观点或个别的分析方法可能是中性的，为各种理论所共有，从而它若不与某种理论的整体和基本内容相联系的话，就可以不把其当作这一理论的特有内容来看待，因此说这些中性的东西是错误的理论体系中的科学因素，无异于是在说由于猪肉和小麦中都包含着蛋白质，因此猪肉中包含着小麦的因素。比如经济学中的边际分析方法，这不过是在研究数量关系中的一个一般的、中性的数学方法，它可以为任何理论所使用，只要它研究数量关系的话。它只有在与边际效用理论相联系，与边际生产力分配理论相联系时，才构成新古典理论的内容，而当它用于利润率递减趋势、用于级差地租分析的时候，则构成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因此，如果说只有像边际分析方法这样的东西是作为错误理论体系的新古典主义的科学因素的话，那么我们对它借鉴了一万次，也还是没有从新古典主义这个特殊的理论体系中借鉴任何东西，还是没有承认新古典主义理论作为一个理论体系所具有的科学价值（当然，不容否认的是新古典主义理论对于数学方法在经济学中的应用作出了特殊的贡献，目前其他理论中所使用的数学方法，许多都是最先在新古典主义理论中发展起来的）。其他一些问题也是这样，如生产函数（这本身只是对技术关系的描述），市场供求与价格的关系（这本身只是一个市场经济的客观现象）等等，各种理论都可以包容不同的理论的特点，关键在于如何利用它们，如何解释、从哪个角度来说明它们，而不在于是否包含着这些东西本身。因此，说它们是一种理论体系的科学因素，并不意味就承认了这种理论的科学价值。一种理论是否具有科学性，是否包含科学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要看它的基本理论、基本方法，它的最本质、最具特征的东西，是否为科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有价值的思想材料。

因此，用“片面的科学性”这一概念，而不是用“错误理论中的科学因素”这样的概念去理解、认识我们现在讨论的各种经济理论的科学价值和相互关系，不仅更符合经济理论的实际情况，也有益于我们在经济理论的发展过程中真正科学而充分地利用各种经济理论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