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只填了账首的空账本

口述者　

整理人　许冰洁　魏家富

人老了，记性差，可那件事儿我却一直记得。我从来就不迷信，可又偏偏希望真的就有天堂那么个地方，能让那一家三口儿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已经是50多年前的事情啦——

我是1953从部队转业到人民银行工作的，当时，人民银行密山县支行刚刚设立3年。1954年4月，由于知一镇营业所的出纳员刘叔退休，我就被派到那里接替了他的工作。

报到的第一天，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办公条件再差不过的营业所——路边的三间低矮草房，而是一男一女两位同事。主任刚把我介绍给他们，男同事就热情地起身同我握手说：“叫我吴哥好啦！”说实在的，我以前还真没见过那么帅气的男人。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那位女同事，漂亮得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主任发现了我当时的惊讶，马上接过话来：“这位你得叫嫂子，她是小吴的妻子，名叫香雪。”香雪姐并未在意我惊愕的表情，微笑着起身同我握手。不瞒大家，当时我就想，吴哥真有福气，我要是也能像吴哥一样，娶个香雪姐这样的妻子该有多好！当时我并不知道，香雪姐已经是有了一个快满两周岁孩子的妈妈。

相处后不久，我发现吴哥夫妻俩不光是人长得好，为人也好，业务更是出奇的棒。做柜员的吴哥，每笔业务算盘都只打两遍，而且打得飞快，从未出过错儿，再加上写得一手好字，让我既羡慕又佩服。做综合员的香雪姐，一副文静秀气的样子，业务也同样地好，字写得同她人一样漂亮。听主任说，原来是香雪姐做柜员，自打有了孩子，为了让他们能方便些照顾孩子，就和吴哥做了岗位调换。

他们借住的房子离营业所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就在所后的高坡上。时常有来营业所办事的远道老乡，当赶上饭口又没处吃饭时，他们夫妇就会带到家里去吃。由于我就住在所里兼替值班，也常常到他们家去蹭饭，并哄逗他们那上班时由邻家大婶帮助照看、聪明可爱的儿子——承儿，承儿偶尔也会跑来营业所，我同承儿就像亲叔侄一样亲。

虽说办公条件不好，可是有吴哥、香雪姐这样的同事，再加上和蔼的老主任，日子过得倒是蛮快乐。然而，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那样不幸的事情先后发生。如果不是那接连的悲剧，那个美满的家庭该会多么幸福地生活着，连承儿也该到了接近退休的年龄吧。

那是那年的夏天，连续几天的大雨，让人的心情都浸满了阴冷的湿气。路边排水沟中的流水，发出山间激流般的咆哮。7月15日，这个日子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天夜里下起了暴雨，半夜时我被雷声惊醒，听到流进来的水把屋里的东西冲得叮咚作响，查看时才发现洪水已经淹到保险柜。虽然柜子不很大，可我一个人试了几次，也只能往旁边挪动一点儿而已，没办法垫得更高。于是，我提着马灯，淌过门前没膝深的流水跑去吴哥家叫他帮忙。

很快，吴哥就来到所里，身后边还跟着焦急的香雪姐。当时我还埋怨说：“香雪姐不用来，我和吴哥就能搞定。”香雪姐却说：“卷柜里还有传票、账本和存贷款卡片，要是被水泡了问题就大了。”她还说那些都是她保管的，知道放的是什么顺序，自己搬动以后好找。

等主任发现自家进水后立刻带了几位老乡赶到所里时，我们刚好收拾停当。香雪姐同大家打过招呼，说孩子还自己睡在家里，就立刻赶了回去。

可没一会儿，就听到香雪姐焦急、惊恐地呼唤：“承儿！承儿！”大家意识到孩子不见了！一定是孩子醒来找不到大人，出来后跌入水中被激流冲走。于是立刻赶过去一同寻找。然而，尽管焦急的呼喊声一直在暴雨中回荡，水茫茫的小镇中却始终不见孩子的身影。陆续又有很多老乡闻讯加入到寻人的行列，大家心中都不愿去想那个不祥的结果，都希望有奇迹出现，数十人的队伍坚持着寻找到天明。

雨停了，而雨水还是像小河一样在小镇的街道上流着。浑身湿透、几乎支撑不住的香雪姐在吴哥的搀扶下，木然地抽泣着，并不时地自语：“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出门时把承儿带上？怎么就没有把承儿带上？！”所有的人也都跟着落泪。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了一生都无法淡化的自责。

不断有得到消息的好心乡亲们来探望他们，直到有牧羊人在离小镇好几里远的穆棱河边草甸的柳树上，发现了孩子当时穿的小红夹袄，香雪姐去看了之后，才承认承儿已经没有了的事实。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第三天，就陆续有人来打听，大意都是什么“听说营业所被水淹了，账都没有了，贷款不用还了，存款也都瞎了”之类的内容。记得接待第一个来访者时，平时一向和蔼的主任非常激动，转身从卷柜中捧出一摞完好的底卡，重重地放到桌上说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没不了，这是一条小命！你们放心，谁的钱都瞎不了！”说到这里，主任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营业所账卡完好的消息一传出，人们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

由于支行一时也抽不出人手来增援我们，所里就只剩下我和主任两个人撑着，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可只过了三天，吴哥就上班了，看上去同之前判若两人。主任心疼，再三让他再休息几天，可他说知道所里人手不够，况且休几天也于事无补，硬是坚持着接了柜员。一周后，主任劝不住，香雪姐也回到了岗位，可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脸上始终都有一丝忧郁。

日子逐渐恢复了平静。12月28日，眼看就要决算了，天很冷，吴哥代替香雪姐去了县城支行参加决算准备会议，当天回不来。快要下班时，香雪姐正伏案写着什么，突然，街上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于是，香雪姐迅速合上账本，把笔收好，冲向大街……

第二天，香雪姐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我们以为她病了，就同主任去了她家，发现家里没人，问邻居也不知道去向。中午，吴哥回来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认定是出事了。他说，自承儿没后，香雪常常半夜哭醒，说看到了承儿，有时还要到屋外去察看一番。他断定香雪一定又是夜里梦到了承儿，出去找了。

闻讯的人开始分头去找，反馈的消息却都令人失望。忽然，吴哥说：“我知道她去哪儿啦！”说完就飞快地朝镇外的穆棱河跑去，在场的人也跟着跑去。

不一会儿，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在河边白雪皑皑的草甸上，在曾经发现承儿小红夹袄的那丛柳树旁，上身只穿着单薄衬衫的香雪姐盘坐在那里，怀里紧紧环抱着用她那蓝花棉袄包裹着的一段枯木，像哺乳的母亲那样，端庄、幸福、慈祥地注视着，似乎正在为自己能够履行一位作为母亲的神圣职责而感到自豪和欣慰。寒风不时撩起她乌黑的秀发，粉红色的衬衫在风中飘动……人们知道，幻觉中的她已经把枯木当成了承儿。

吴哥猛扑过去，抱着冻成雕塑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呼唤香雪的名字。白雪地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哭声恸天。人们边哭边述说香雪姐生前的好事。几个大婶哭着说，他们来所里办事，只要是赶上饭口，香雪每次都要让到家里吃饭。有个老大爷说，我在她家吃过好几次饭，过意不去，就送了一篮子鸡蛋，可她说什么都不收，我就偷偷地放在所里走了。香雪发现后，按供销社收购的价格给折成了钱，又给我开了个存折存了起来，在我又去所里的时候塞给了我。那个1块5毛钱的存折，我一直放在柜子里。一个老奶奶哭声更悲伤，边哭边数落，说老天是瞎了眼了，竟让这样的好人走了！她说她这个孤寡老婆子，什么都是香雪给的，本以为老来有靠了，可是，老天没眼呢……

香雪姐的遗体停了五天才下葬。期间吴哥还坚持着要编制决算报表，但他做的报表上，到处都是成片的男人的泪渍。最终老主任也没同意他去支行汇表。

在香雪姐的办公桌上，端端正正放着那本香雪姐最后一次离开办公桌前刚填好账首，准备明年启用的新账本。

处理好香雪姐的后事，吴哥就病倒了，足足一个多月没能上班。支行行长来看望他，为当初同意他们夫妻的要求，让他们来到这里而后悔，为人民银行失去香雪姐这样优秀的人才而痛惜不已。并通知吴哥，组织上已经决定把他调回支行工作，让他离开这个伤心的环境，好快些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而吴哥的回答却很坚决，他说他和香雪本来都是孤儿，要不是国家收留、培养，不要说学到知识，或许早就没有了。来到这个别人不愿意来的苦地方，是他们自己的选择，香雪和孩子已经永远不会离开这儿了，他也不可能把她娘俩儿留下独自离开。

支行又从镇上新招了小李顶替吴哥的工作。吴哥过完春节上的班，又回到了原来就已经做过而且香雪姐也曾做过的综合岗。只填了账首的空账本依旧端正地放在桌角，主任启用了另一本来记新一年的账，他是想把这个留着香雪名字的账本留给吴哥作为纪念。那天吴哥翻开账本，看到香雪的名字时，眼泪不住地滴落，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在账首的交接栏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合上账本，又放到桌角。

转眼就到了5月，5号那天，风很大，漫天乌云翻滚，眼看就有一场大雨要下。大家在昏暗的屋里忙着各自的工作，街上忽然有人喊：银行的房草被风掀了！于是，大家都迅速停下工作，冲出去查看。只见大风已经刮破房檐的一角，房脊已经被大风刮开，一缕缕的苫房草不断地被抛向天空。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吴哥已经取来梯子，迅速爬上房顶，用大家找来的木头，很快把破损的地方压好。可是就当他准备下来时，一阵更大的风突然刮来，硬是把吴哥从房脊刮落到屋后，重重地摔落在地。

当我们赶到他身边时，他已经不醒人事。主任立刻从公社借来马车，留下小李值班，我同他一道护送吴哥到县城抢救。快到穆棱河大桥时，吴哥慢慢睁开了眼睛，要我们把车停下，用很低的声音告诉我们，他不走了，香雪同承儿已经来接他了！说完，就永远合上了双眼，任凭我们如何呼唤。想到香雪姐和承儿，我们再也无法控制，车上的七八个男人，在黑压压的天底下，在呼啸的狂风中号啕大哭……

1963年分设农业银行，知一营业所撤回支行，业务资料归档时，主任也收录了那个空账本。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谁都不肯放下那账首中留下的两个名字，或者说是三个生命。

唉！真不想再想起，每想一次几天都难以平静。（整理人单位：中国人民银行鸡西市中心支行，中国人民银行密山市支行）

注：李成才，中共党员，中国人民银行密山支行工人，1980年12月退休，2006年去世。此文系整理人员根据其生前口述内容整理。因时间久远，当时所留账本等遗物及其他相关知情人已不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