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见证遗传学成长——薛京伦教授访谈录
作为复旦大学足球队队员时的球场合影(中间为本人)
薛京伦,男,196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生物系遗传学专业。现任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遗传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首席教授。
1979~1982年为美国Roswell Park肿瘤研究所访问学者,1982年回国后一直从事医学遗传学研究工作。曾任复旦大学遗传研究所副所长。先后发表研究论文150多篇,出版《体细胞和分子遗传学》、《医学分子遗传学》、《基因治疗——基础与临床》、《遗传学手册》(翻译)、《遗传毒理学》等5本专著。
我在解放以前就听说过复旦,那时复旦虽是国立大学,但名声并不响。解放后,国家开始重视复旦大学的建设,1952年院系调整是复旦发展的一个转折点。经过院系调整后,复旦被国家列为重点大学,之后一步步地建立起在国内外的学术地位。可以说,我亲历了复旦成长的全过程。我是1952年报考大学的,当时第一志愿是交大,最终我考入了复旦数学系。1955年我又转到了生物系,我自认为动手能力较强,觉得生物更适合我。
当初的复旦,只有几幢楼,包括相辉堂、保健科、数学系、经院大楼等都集中在现在西边的一块地方。而我们的4幢学生宿舍是在东面,中间隔的都是农田。我还记得在第一教学楼前有座非常窄的小桥,叫“红庙桥”。那个时候,上完课后大家要赶着去食堂吃饭,那座桥上就会交通堵塞,都是人,真可谓是“万人争过独木桥”!当时我们读大学都是公费,每月的伙食费是12畅5元,伙食非常好,但浪费也很多。
国内那时的生物研究都是个体水平、细胞水平、染色体水平的。1956年毛主席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个口号使得遗传学能真正抬起头来。当时国内所有的遗传学都是学习前苏联米丘林的那套“遗传学”,这其中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而摩尔根遗传学则被认为是欧美资产阶级的产物,在解放初期,我们国家是不能开展这方面教学的。自从毛主席提出这个口号后,学术界在青岛召开了座谈会,在这次座谈会上,的确开始“百家争鸣”了。从那以后,毛主席就非常支持谈家桢先生在中国把遗传学研究建立起来。谈先生在当时能继续坚持摩尔根遗传学,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没有这批老先生,中国的遗传学研究可能要晚好多年。
我作为新中国第一批遗传学专业的学生,开始学习遗传学。我记得那个时候,图书馆的教材上面都还盖着“反动书籍”的印章,但是,能够从图书馆里解冻出来给我们学习,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国外的遗传学已经发展到相当水平,而我们用的教材却还是解放以前的。所以我托在国外的亲戚帮我买遗传学的教材,然后给我的老师,让他用最新最好的教材来教我们。刘祖洞先生就是给我们上《遗传学》课的,刘先生是非常耿直的人,如果有人和他争论摩尔根遗传学,他会跟你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对真理的坚持潜移默化了我们。当时我们本科生教育,都是由非常著名的教授给我们上课的,比如谈先生给我们上过《生物学引论》,盛祖嘉先生给我们上过《微生物遗传学》,王开基先生给我们上过《植物学》,他们的教学方法都非常好。缺书是个问题,所以一有国外进来的原版书,我们师生就拼命地啃,夜自修时同学轮流阅读。
因为这门课程在全国是第一次的,我们遗传学专业在全国也是第一个遗传学专业。当时很多学校响应“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口号,都要开设遗传学这门课程,有许多来自各地的进修教师来听刘祖洞先生的课。很多老师接受的是米丘林遗传学,也都有很丰富的实践经验,但对摩尔根遗传学却知之甚少,所以上课的时候,很多老师会在课上经常提出质疑,大家自由地讨论,气氛十分热烈。这样,我们这些学生就能以辩证的眼光更全面地接受摩尔根学说,这对我们确实是大有帮助的。当时国家也有规定,开设摩尔根遗传学的同时必须开设米丘林学说。但我们上摩尔根遗传学的课程时,都是百分之百集中精力;而当我们上米丘林学说时,很多人就开始开小差了。有很多争论的问题都是在摩尔根遗传学课程上展开的。这种经历对于当时正处于大学阶段的我,在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形成上有很大的影响。
我当时还是一名大学生,我们国家当时刚刚恢复摩尔根遗传学的教学和科研。从医学遗传学的发展过程来看,那时起步,却是个非常好的时期。我们曾经一直以为人的染色体是48条,一直到1960年,才确定人的染色体是46条。那个时候,我们的教学科研才开始。遗传学从人的个体性状的研究,到细胞水平的研究,再到染色体水平的研究,我们基本上随着遗传学的发展一起前进的,我是1960年毕业的。在1957年到1960年这个阶段,我们接受摩尔根遗传学的知识并做了一些初步的实践。1960年后,国际上遗传学的发展特别快,而国内当时是“三年自然灾害”,然后是“四清”,之后是“文化大革命”。这一系列的事件把国内的遗传学发展和国际的水平进一步拉开了。当时的“读书无用论”、“唯成分论”和很多政治运动,把我们最宝贵的时间都浪费掉了。
我国遗传学的发展经历了许多坎坎坷坷,像谈先生、刘先生、盛先生这些老一辈的人都是顶着风风雨雨过来的。如果不是谈先生坚持真理,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国内摩尔根学说就翻不了身。记得1960年我们写毕业论文是用猴子做实验研究辐射遗传的效应,因为我们是第一届遗传学的毕业生,谈先生非常重视我们这批学生,亲自和我们一起去捉猴子做实验。当时我们的毕业论文要发表了,谈先生和我们讨论关于作者顺序的排列,当时我建议名字的安排上应该把谈先生放在第一位,而我们3位学生放在最后、以姓氏笔画排名。我认为这件事情做得非常正确,虽然我是论文的主要完成者之一,但是那篇文章也是谈先生在解放后第一篇遗传学研究论文。我认为我们遗传学要打翻身仗,谈先生是鼻祖,他应该作为第一作者。
1960年毕业时,我被分配到东北。但是谈先生之前就和党总支讲,要把我和另外一名同学留校,开展遗传学研究。但是恰巧当时谈先生去广州参加“神仙会议”(全国的科学家到那里去畅所欲言),我们也在这个时候被分配走了,他回来后非常生气。我被分配到东北的“毛皮兽研究所”,专门研究紫貂的繁殖(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党委书记当时来接我们,对于我们的出身,他说了一句令我终身难忘的话:“你们两个就应该分配到这里来锻炼!”后来我在东北当了一年半的饲养员,饲养梅花鹿、紫貂和狐狸。那时因为我没有别的专业书看,我就坚持学习英文,那也得找个僻静的地方。而在那一年半的时间,谈先生就一直去高教部,要把我们调回复旦大学成立的遗传所。最终一纸调令,我们又回到了复旦大学。我们这一届共有12个学生,分配的方向均不理想,有的分配到湖南的养猪场,有的分配到条件非常艰苦的偏远地区。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的名额与动物学专业作对调,因此我们的分配并不对口。有的人因为环境实在不好,没有服从分配,找不到工作,后来再也没涉足生物科学领域,这样的人有好几个,有的在大学时的成绩还相当不错。也可以说,我们这些人的身上都带上了时代的深深烙印。
复旦遗传所是1961年建立的,当时全国就两个遗传学的研究所,另一个是中科院遗传所。复旦遗传所当时有5个室:人类和医学遗传、微生物、植物、进化、遗传工程。每个室除了教学外,更多的是搞科研。起先遗传所还是以细胞水平、染色体的研究为主,再后来就做进化和发育及分子水平,到现在又逐步地进行多学科融合的系统生物学。整个遗传所的科研是紧跟随时代潮流的。
由于当时复旦的政治环境比较“左”,有人说复旦是一个“左”得可爱的学校。而我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在“唯成分论”的时代,我的处境是可想而知了。杨福家校长十分支持我们,曾有人质问他为什么会支持我,后来我们得知,他当时回答说:“如果你也能做出像他这样的成就,我也会支持你的。”我现在还能在工作岗位上,我认为这是杨校长为我打下的基础。也是在他作为校长的那段时间,我们获得了国家发明奖(1997年),这是我们学院到目前所获得的唯一一个国家奖,也是我们学校在过了好多年后才又获得的国家奖。实际上复旦每一任的校领导都非常支持我们的课题组。
到了1978年,我们再重新开始恢复研究工作,要赶上国际水平,已经相当吃力的了。当时国家一方面派人出国学习,另一方面又邀请国外的学者来国内进行国际交流。对于遗传学,谈先生当时是非常有远见的。他在1979年专门请了一位美国的教授来给我们讲学基因工程。因为从1953年发现DNA双螺旋后,直到1973年才知道如何操作基因。而这段时间,我们国家正在进行政治运动,使得国内的遗传学在这个时期是一片空白,相当的落后。而这位教授来复旦之后,办了一个关于基因工程的培训班。当时不单单是上海的高校,全国很多学校都有人来参加这个培训班,这大大推动了国内的分子生物学的发展。但是进行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并不像进行细胞遗传学的研究,单单几台显微镜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很多像限制性内切酶、同位素等等的材料和设备,而这一系列的材料和设备恰恰是当时国内最缺的。所以,像我们这些早期出国的学生,每每回来时,箱子里面都装了满满的Eppendorf管(微量一次性试管)。谈先生当时出国回来时,他在机场还拖了几箱Eppendorf管呢,他那时已经70多岁了,是非常不容易的。而像同位素之类的药品,国内都还不出售。我们不得不向国外订购,然后每一个月国外的药品就到货一次,有时不得已,我们还要自己骑车去机场拿。甚至,做PCR实验也是在3只不同温度的水浴锅中守着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国内的遗传学才逐步地发展起来。
1979年7月,在谈先生的推荐下,我被自费公派到美国(拿国外的工资由国家公派),做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出去的。当时中国到美国没有直航,我们先飞到阿联酋,再飞到华盛顿,然后在华盛顿给我们“洗脑子”,强调纪律、保密等问题。我是全国第九批公派留学生,也是复旦最早出国的留学生之一,临走时,谈先生特地叮嘱我:“你出去我是很放心的,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啊。”在国外3年,诱惑的确是挺大的,但后来不到3年我就回来了。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人都在美国,美国方面坚持要留我,他们对我说:“既然你一家三口都在美国,绿卡办好你们就定居下来吧。”可是我归心似箭,1982年就回来了。
这段留学经历对我的帮助很大。首先是语言关,我本来在教会学校念中学,教师是外国人,教材是英文的,因而我自认为我的英语口语应该没有问题。但一到国外我连电话都不敢接,怕对方讲得太快听不懂。后来我刚回国,就经历了一次考验,有位外宾来复旦讲遗传学课要我做他的翻译,总算没有出太大的洋相。另外在我出国前,学校师资科的老师对我说:“你出国后的生活费是非常充裕的,但不要留钱等回国买‘八大件’上,而是应该把钱花在结交朋友上,因为将来就要靠你们这批人和国外联系了。”这点对我的启发很大。起初我不知道美国人习惯在午餐时闲聊工作等,别人邀请我去cafeteria,我说我自带午饭了,于是那人以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这样我就断了一个朋友的线。后来我知道了他们的这种习惯后,甚至主动去邀请他们,因此认识了不少朋友。回国后,许多外国朋友也愿意来中国,这对于国内遗传学的发展也起到了推动作用。
1986年,几位科学家提出了“863计划”,其中一项就是基因治疗。那时候,国外基因治疗研究也才开始。我和3位医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在跃进楼的实验室里足足讨论了三天三夜,根据现实国情和技术条件,我们最终确定了“血友病B基因治疗”作为我们最可行的研究方向。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做出离体细胞的结果,又做了动物实验,最后申请并批准进行临床试验。终于在1991年上了临床,成为了国内首例、世界第二例基因治疗。因此,国际上就把复旦大学遗传学研究所、我的名字以及血友病B载入了史册。从1986年立题以来,我一直得到“863计划”的经费支持,使得我能很安心地进行研究工作。国外有人评价说:“即使在发展中国家,也能做出像血友病B基因治疗这样一流的工作。”这里我要告诫年轻人:一旦看准了一个方向,就要坚韧不拔地走下去,不能被身边的种种诱惑所迷惑。此外,在学习过程中要充分重视动手能力的培养,我认为“A knowledgeable people is not equal to a scientist”,我们更需要的是科学家。
我曾拒绝了一些大企业对我研究的资助,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是我的研究不缺经费;再者我研究成果的知识产权属于国家,我不能和这些公司有来往;另外我也知道他们大都非常急功近利,会干涉我研究的自由。有一家国外著名的大药厂曾找过我,他们对我说:“你的基因治疗,一针下去半年甚至一年有效太长了,最好是3个月有效。”他们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病人多花一倍甚至几倍的钱来治病。我听了就很不是滋味,我们搞科学的怎么能这样惟利是图呢?我最好一针下去能够解决一年、两年、三年,甚至病人一生的问题——这才是我努力的方向呀!他们却说3个月足够了。所以说搞科学的人和做生意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一生最成功的选择是选择遗传学。我觉得自己生逢其时,我正好在遗传学发展的当口,随着遗传学的发展,逐步成长起来。遗传学不像物理、化学那样已发展得相当成熟和系统化,而处在一个发展势头很强的风尖浪口。比如说分子生物学,1953年就发现了双螺旋结构,而直到1973年才研究出基因重组。我们先接触了遗传学的概念,又接触了技术,这样我才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建立起自己的事业,这也是一种运气。其实我接触的始终是最前沿的,我业务的发展是随着遗传学的成长而发展的,努力和机遇两者不可缺一。
现在的复旦和当时我读大学时的复旦相比,变化非常大。最大的变化就是本科生的质量非常高,现在想考进复旦遗传学系是非常难的。但学风上的发展,我觉得不是很理想,现在社会上的引诱太多了,每个学生都应该把握好自己。在我整个教学过程中,我接触的研究生比较多。在培养研究生的过程中,首先,我不把学生当劳动力;第二,我把我的学生当我的孩子一样培养;第三,在研究生的培养中,我不是进行流水操作的训练,而是对他们进行全过程的训练。因为如果我们把学生分组后,各自负责其中一块,就没达到很好的完整性的研究生训练。全过程的训练虽然很累、进展很慢,但是对于他们建立宏观的概念和知识结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国外的研究生培养比较注重整体的知识框架,而不是单单局限于专业知识的积累,一旦有新的方向分支产生,这些年轻人就能很快地转过去。这对于一个人的最终成才是非常有帮助的。所以我能做的,是在我的这个知识领域内,尽我所能,给研究生一个宏观整体的概念。最后我想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宽容和谐的政治氛围、公平竞争的科研环境、努力奋发的战斗精神,联合起来,才能形成合力,一流大学的曙光就一定会在我们眼前冉冉升起。
(采访整理:李婷、张舒、张宗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