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大师 不求浮名——戴世强教授访谈录
本人近照
戴世强,男,上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62年复旦大学数学系本科毕业,1966年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研究生毕业。
先后任职于七机部、中科院力学所、上海工业大学、上海大学。现为中国力学研究学会数学方法专业委员会副主任、水动力力学专业组副组长,复旦大学兼职教授,《上海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主编。
我是1957年考进复旦数学系的。在我上初二的时候,全家已经搬到上海来了,可是我没有跟着来上海,坚持在原来的中学——舟山中学读书,因为我喜欢那所学校——浙江省著名的重点中学,要在那里完成中等教育。那时我们同学都以考取复旦为荣,当时考北大、清华的少,考复旦、交大的多。可能是由于地域的关系吧。
其实当时如果让我自由填报志愿的话,我会报考复旦新闻系或者中文系,但因为在1957年,考文科是被人看不起的。我当时什么科目都喜欢,因为英语竞赛我是第一,数学竞赛我也是第一——全地区第一,让我修哪门都行。所以接到复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并不激动,因为高考结束我就知道我肯定能考上。我不喜欢工科,一定要念理科,而理科不是进北大就是进复旦,当时没有想去北大,唯一的选择就是复旦。进了魂系梦牵的复旦园以后,我觉得这是个念书的好地方,读书人的天堂。校园郁郁葱葱、静谧安宁,没有外面世界的那种浮华、喧嚷,到现在还是这样,尽管社会在转型,商业气息很浓,但进入复旦园,就有一种深深的学术氛围吸引着你,让你不由得静下心来念书。
复旦数学系,从来都是“老子天下第二”,自认为国内除了北大数学系外就是复旦数学系了。那时数学系的学风之好是有名的,你到校园里去看好了,穿得最破的,走路最快的,一定是数学系的学生,你站在路边放眼一看,就可以指认出来,出错率很低。
我们那时一年级不分专业,到一年级下的时候,来了一位大科学家钱学森,他在全国到处游说进行力学教学,于是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二十几个力学专业。这种现象有几个因素:一是1957年前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后,空间竞争空前激烈,我国也急需发展航空航天事业,而力学是必不可少的基础;二是随着几位顶尖的力学家回国,带动了国内的力学事业,1956年建成了中科院力学研究所,迫切需要大批力学人才。当时要选一批比较好的学生,因为学力学比学数学还要辛苦一点,所以选了30个人,我成了数学系力学专业的第一批学生之一。第一阶段筹建实验室,当时一穷二白,年轻人白手起家,干得很有劲。
我刚进学校,最崇拜的是陈望道先生,他是《共产党宣言》的首位译者,德高望重。那时陈先生是复旦校长,每次开学典礼他都要讲话,教导学生们要好好做学问。他满怀深情地讲起校名的来历,拖着悠长的声调朗诵:“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期待我们每个学子在复旦大放光华。他讲的其他话语已记不清了,但记住了一个总的精神,就是要好好读书,要勤学好问,这样的话一辈子都管用。然后再过了两年,认识并近距离接触了谷超豪先生后,就开始最敬佩谷超豪先生了,他当时已是闻名中外的著名青年学者了。他不仅知识渊博、聪明过人,有非常优秀的学术思想、思维习惯,而且还是一位谦谦君子。他虽说是一个大学问家,但从来不以大学问家的权势来压人,始终非常谦虚。钱伟长先生曾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学问就是这样,应该觉得自己不懂的东西很多,那你就是很有学问;你觉得什么东西都懂,你大概是没有学问的。”谷超豪先生就是第一种人,他始终在学习,始终在追求,从不狂妄自大,谦虚谨慎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记得是1958年、1959年之交,谷超豪先生从前苏联学成回来。他在前苏联两年,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后来我在前苏联待过半年,发现前苏联的博士学位和美国的博士学位不可同日而语,非常非常难得到,谷超豪先生一下子拿到两个,实在难能可贵,难怪当时的系总支书记夏林同志对他赞赏有加。而且作为数学系力学专业的创建人之一,他对专业的迅速发展功不可没,比如说,力学系流体力学博士点就是谷超豪先生挂帅去申请到的。我听过谷先生3门课:微分几何、空气动力学和跨音速流动,他还指导过我的毕业论文。他绝对是一个大学问家,非常非常聪明,上他的课我经常是坐在第一排,非常仔细地听。听谷先生上课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思维清晰、脉络清楚,深奥的数学推理,经他条分缕析、环环相扣、明晰似镜。记得他给我们上空气动力学课,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上这类课,采用普林斯顿的十二卷气动力学专著中的第六卷为主要参考书。谷先生先是高屋建瓴地讲述课程的内容和意义,接着从建模讲到方程求解,从解的物理意义讲到适用范围,让人获益匪浅,至今我仍能记得当时的授课内容。由此我想到,从听课也能区分出大师与非大师。还有一个印象非常深的,就是给我们上大学第一门课(数学分析)的老师胡家赣教授。他有点口吃,照理说口吃不适合当老师,但他当数学教授居然当得稳稳当当。他经常讲叠词来克服缺陷,讲课非常清楚。我记得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讲过:“一个大学的好坏不在于大楼,而是要有大师(大意)。”一个学校有若干个大师,足矣。而当时复旦数学系,真是人才济济,年长的有苏步青、陈建功先生,年轻的有谷超豪、夏道行先生,更年轻的有已经崭露头角的李大潜、严绍宗老师。谷先生的课是细水长流,娓娓道来;而夏老师的课是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另外一种风格。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对讲课内容胸有成竹,从来不看讲稿,再复杂的公式都能当场演绎下来,有时候可以写满4块黑板,这才是大师的作为。
这些大师对我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直至今日,我还把学术大师们奉为楷模,以他们为镜子,不断鞭策我前进。这也是我在复旦悟出的最重要的道理之一。
从16岁到21岁,是人的性格、科研习惯形成的重要时期。进了复旦以后,我知道了怎样进行科学研究,怎样进行科学思维,而且我自己也钻研了怎样将理科和文科结合起来,走文理结合的道路。
我喜欢写文章,中学里我是学校的校报主编。进复旦后,从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开始直到毕业,我一直当校刊通讯组组长,也就是校报记者组组长。所以我特别喜欢和新闻系的人交朋友,可以了解新闻该怎么写,到现在还觉得当时学到的知识很有用,尤其是现在写项目申请书特别有用。我的业余爱好就是文学,数学是锻炼抽象思维的,而文学让我进入另外一个世界,锻炼形象思维,两者相互调节、相互促进。
当时理科院系的社团组织很少,文科就有剧社等文学团体;而我们数学系唯一见长的,就是下围棋和下象棋,全校冠军一定是在数学系,现在也应该如此,因为搞数学的抽象思维能力强,最适合这一类运动。
我们那个年代的潮流就是“大跃进”,大家努力干、拼命干。“大跃进”以后马上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我在大学里真正学到知识的,是在后三年,后三年要比前两年安稳。大学里的举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就是讨论班。从三年级下学期我们就有讨论班,这绝对是复旦的好传统,复旦的讨论班教会了我怎么做学问。我第一次拿起粉笔,描绘我自己看过什么文献,文献的主要意思是什么,我对文献的看法是什么,下面还可以做什么事情。这些情景历历在目,这样做的收益比自己闷头读书大多了。我们每个人都要上去讲,讨论班上“没大没小”,不管你是教授还是学生,可以指着鼻子对着吵,可以争得面红耳赤,但下来以后还是好朋友,这就是绝对地发扬学术民主。在复旦除了听名师讲课,最重要的就是两年半的讨论班,在几十次讨论班中得到的教益,一辈子受用不尽。
我们那届毕业分配得不好,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工矿。这届同学有点倒霉,1957年时大学最难考,全国只招收10.7万人,录取比例比较低,而前面的1956年和后面的1958年都不是这样。我们毕业时是最困难的时期,经济还没有复苏,就业情况也不好。但是当时风气就是好,全国各地分配,最差的单位、最艰苦的地方,班干部都带头去。最后成为大学教授的,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现在大多数都退休了,还在岗位上的,大概只有四五个人了。
我们班很小,只有30个人,所以我对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我们班出了两个院士(袁业立和李家春),其中李家春院士和我朝夕相处,是大学本科同学、研究生同学,然后又是同事,到20年前才分开,接近50年的朋友。整个数学系中我们57级聚会是最勤的,3年到5年就要聚会一次。另外除了年级聚会我们还搞小班聚会。已经搞了两次小班聚会,一次在青岛,一次在北京,由两位院士出钱。这些朋友最单纯,相互之间只有友情,没有利害冲突。我们从小到大可以说无话不谈,也是互相看着慢慢老起来的。
人的一生有各种各样的机遇。“大跃进”时研究生停止招生,而我快毕业的时候,却突然恢复了研究生招生。而刚刚回国不久的郭永怀先生,1962年在国内公开招研究生。我们班有8个人报名,最后推荐了3个,分别是现在复旦力学系的张文教授,在中科院力学所的李家春院士,还有我,后来没想到我们3个都被录取了,原来他只准备录取1个,后来看到我们3个人成绩差不多,就都录取了。那复旦就急了:我们的3个尖子你都要录取,好的都走了,我们留谁呀?到了最后,就把张文留了下来,我和李家春去读了郭永怀先生的研究生。当时时间比较紧,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去应考的。郭永怀先生指定了一本非常难的参考书——《连续介质力学》,是理论物理学家朗道和栗弗席兹写的。我用20天把这本书啃了一遍,就上考场了,想不到也就成功了。我非常感谢数学系力学专业的老师的教诲,特别是谷超豪先生的授课,因为数学和流体力学试卷中各有一道题目是他亲自教过的,使我分别多拿了20分和30分。
“文革”开始后,我研究生刚毕业,去了解放军农场,以后做国防任务。1970年进七机部,先到207所,1974年又转到701所,1978年底又回到中科院力学研究所。办公地点却没有动,从1962年到1984年这22年间我始终在中科院力学研究所大院。
“文革”时一天到晚都是乱哄哄的,但我却是静静地看书,就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把大学学过的英语、俄语、数学都复习了一遍,然后又学了德语、日语,翻译了3本书。当然主要是复习数学,因为不管将来做什么,数学总归是有用的。“文革”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好奇,就东看大字报、西看大字报,看看谁挨批斗,后来觉得腻了就不去了,不管外面在做什么,我自己只管看书。像我这个年龄段,到现在要是还能有所成就,基本上都是在那个年代没有放弃读书的人。
在我做学问的道路上对我影响比较深的人有5个,他们都是院士:大学本科时期,是谷超豪院士;研究生阶段,是郭永怀院士,是他进一步带领我走进科学的殿堂,而且,他的高风亮节,对我的自身修养影响极大;“文革”期间,我曾经做谈镐生院士的“地下研究生”,当时他带了七八个学生(研究员、助研),我们都跟着他做功课,他教我们怎么做科研,因为尽管当时研究生毕业了,但具体怎么做科研更好一些还是不太明白,我们就跟着他学;然后从1977年开始,钱伟长院士对我影响比较大,近20年来一直在他身边工作,他的治学理念成了我的宝贵财富;第五位是郑哲敏院士,他是钱学森在美国的学生,我在力学研究所时,他当所长,他努力贯彻钱学森的科学技术思想大大影响了我。所以说,因为我比较注重学问,崇拜的也是有学问的人。记得上海作家赵长天说过:“一个人一辈子过来,总有几个对你影响比较深、一辈子都难忘的人。”上述5位院士使我终生难忘。
我一生中成功的选择有几个:第一个就是我决定投考复旦数学系;第二个就是我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第三个是选择到这个所(上海大学上海市应用数学和力学研究所),听钱伟长先生的召唤,帮助钱伟长先生把这个所从无到有建了起来;第四个比较大的选择就是1994年决定不再搞纯力学,转搞交通流,将力学应用于交通。这4次选择,我觉得对我一生的发展都有重要影响。至于第四次选择,结果还不知道,还在做,但是至少,目前交通界已逐渐认可了我和我的课题组的工作。
我曾经访问过美国纽约大学柯朗数学科学研究所,我当时做“水波非线性分析”的研究已经17年了,想转一个方向,但我不知道该转哪一个。当时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我被符号运算的魅力所倾倒,就是现在的Mathematica、Maple、Matlab,我在美国时曾接触过;还有一个是交通,看纽约交通那么堵,上海交通也那么堵,有人在用数学力学理论在做交通问题。两个只能选一个,我先从符号运算做,后来做了两三年发现这个选择不太好,原因是我的计算机根底不行,它是一种人工智能的科学,我只能跟在人家后面跑,还要去补一大段的计算机知识,于是马上就改弦更辄,就搞交通。现在搞交通流研究还是比较能发挥个人的特长。
现在的复旦和以前相比,很明显的,就是缺少年轻大师,也就是说大师级的人物很少。目前这个时代,不是孕育大师人物最好的时代,环境不好,不能让人沉下心来做学问。只有在外边熙熙攘攘、为了名利你争我夺的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安心自学,他才有可能成为大师级的人物。现在复旦有一群40多岁的教授,假如没有年龄比他大15岁到20岁的大师来“传、帮、带”他们,假如他们自己不努力、只追求一些浮名或眼前利益,绝不可能成为大师级的学者。目前教育的真正危机是大师的丧失,而现在活跃着的不少40岁到45岁的教授距离成为大师级的人物还远呢!像谷先生上课,从来没有教我们怎样一笔一笔推公式,不需要这么讲,而是教我们一个总的思路。他上去讲课,就能显示出一个大师级人物的风采,我们仰慕他、学习他、追随他,精神上追随他。如果我们把这些都排斥掉,不去传承这些优秀学术传统,就会成为高等教育的悲哀。我希望复旦不要这样。
校训里面讲,我们要孜孜不倦地追求学问,要探索大千世界的奥秘。复旦有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好的条件,复旦的人文环境不可多得,我到过很多地方参观、学习,觉得复旦的人文环境绝对是一流的。所以复旦要发展,就要抓好学术,搞好她的人文环境。从马相伯先生的时代开始,就有好的学术传统,要好好传承下去,发扬光大。这是复旦的希望!复旦跟北大差不多,她有一种自由民主的学术传统,学子们可以在校内“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爱因斯坦讲过,做科学研究的人有三种类型:一种类型是喜好,就是爱好做学问;另一种是把科学作为谋生手段;还有最后一种就是立志于献身科学,全身心地投入科学事业。我在复旦受到的教育,就是要为学术献身。希望在复旦出现更多的为科学而献身的人才。
从复旦毕业已经40多年了,我一直在关注着复旦的发展和进步。我欣喜地注意到,这些年来,复旦有长足的进步。新一代的大师级的人物已经在不断出现。我经常注意复旦的两院院士增加的情况,发现复旦的院士的增加数,总在上海市的高校中名列前茅,同时,复旦的科研成果不断为人们所称道。我在遐想,如果中国要出获诺贝尔奖,会出在哪里?很可能是在复旦或复旦人之中吧!
值此复旦百年校庆,这里献上一个校友的深深祝福,祝愿复旦早日成为世界一流的学府!
(采访整理:彭程、焦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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