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集体”的真正含义
视线交会的重要性
前面的例子中的那位护士小姐,由原来的表情阴郁、神色惊怯,总是低着头将身体缩成一团的状态,一下子变成了开朗、笑容满面、舒畅自由的感觉。这个转变就发生于她在其他成员、培训辅导员的期望、鼓励之下,终于能够抬起头来,将自己的视线投到每一个人的眼里,与他们视线交会的那个瞬间。在这里,让我们回想起在第一章里提到的日本人所特有的一种精神疾病——对人恐惧的一种症状。由我的精神疾病医生的观点来讨论,在我常年的T组培训的临床实践中,累积了许许多多关于精神病的经验,下面我想就这些经验来谈一谈。
人际关系培训开始后,在T组活动的最初阶段里,除了培训辅导员以外,一般来说,成员们一个个几乎都低垂着眼帘。特别是女性成员,将整个头都埋下去的时候也很多。在成员们中,有的因为T组特别的开幕式而感到不安,不时也有人由于对培训辅导员的行动感到好奇,不断地将视线投向培训辅导员。这些人也偷偷地观察其他成员的表情、姿势有什么特征,有什么变化,但当他们的视线猛然接触到培训辅导员炯炯有神的目光时,往往都会慌张地把眼神移开。
T组培训辅导员的权责,可以大致概括成下面的一句话:认真地去看、去听、去感觉每一个成员,只在小组真正必要的时候,讲真正必要的内容,做尽可能简洁的发言。培训辅导员和医生或教师不同,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器具和药品,也没有教材;他们也不同于僧侣或牧师,因为他们身上没有背负着宗教的传统权威。T组的培训辅导员完全是赤手空拳,除了去看、去听、去感觉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无法做到了。
因此,在由完全素不相识的成员所构成的T组里,特别是最初的阶段,培训辅导员只能在“看”上面集中全部的精力。一直低着头的成员们也能够感觉到培训辅导员眼神的凌厉。后来,有不少成员坦言:“培训辅导员的眼睛很特别,实在让人难以正视。”随着培训时间的推移,T组的活动次数不断增加,一个个成员抬起眼睛,能够与其他人的视线交会。这个过程就是这样的,我认为这样的描述丝毫不过分。
在T组中,虽然仅仅只不过就是“抬起眼睛与他人的视线交会”这样一件事,但实际进行当中却是意想不到地困难。真正完全做到这一点实在有着无法衡量的重要性。这是我身为一个培训辅导员用了10年时间才体会到的。
无法到达的视线
标准的IRT培训由为期四天三夜到五天四夜的基础培训,和两个月后进行的雨天一夜的追踪后续培训这两个部分组成。这两次的培训都参加了,才算是完成了整个培训。培训开始后至少前两天甚至前三天这一段时间里,在小组中,成员们或者因为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总是无法清楚地表达出来让人明白而烦躁不安;或者在其他成员说话时,因为看不见对方话语之中的含义或感情,因而产生极大的误解,并由此对对方产生厌恶之情。我注意到了下面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培训辅导员怎样严厉地指出:“你现在没有在看!”或者提出要求:“看着大家的眼睛!”或者其他成员提出期望:“希望能看着我的眼睛!”或者就算应要求或期望将眼睛向对方看去……这一切几乎都是毫无效果。视线确实向一个一个成员、向我的眼睛望过来了,但怎么也无法让人产生被注视着的现感。也就是说,就算视线的方向是正确的,但这视线根本没有到达对方、到达我的眼睛里。
眼神交会实际上是相互看待彼此的内涵、真实的存在以及真实的想法。所以,“紧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是不礼貌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说话不看对方的眼睛是不是礼貌的”这种说法是对的。但是,前者是在重视修饰和虚伪世界里的,而后者则是在重视诚恳和真实想法的人际世界里的真实状态。但是,因为我们都或多或少带着修饰和虚伪生活着,不可能完全脱离,所以,讨厌与人视线相对是很正常的。
在这一点上,还有来自于文化的最大差别。本书开头的地方曾叙述过,欧美人中,“注视别人眼睛”(gazing)和“用眼神交会沟通”(mutual),在数量上要比日本人多,这一点不论是在临床现象中还是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看出,从各式各样的实验社会心理学的资料中也已被证实。然而,就算是对欧美人来说,过度地说“注视别人的眼睛”也是无礼的,有时甚至会让他们产生一种受到攻击的感觉。
怎样做才能看得见呢?
注视他人的眼睛是需要勇气的,更不用说用自己的眼睛来接受别人的视线了。在被注视的时候甚至会感觉到身体在颤抖。但这只是在这些视线真正到达我的眼睛、我的内心的时候才可能有的现象。当某人的视线朝向这边,但却没有到达的时候,这个人的眼睛只是一个单纯的眼球。在这种时候,与其说这个人的眼睛是有生命的,还不如说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水晶球体。
在T组中,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在日常生活的人际关系中,如果稍微留心一下,也肯定会注意到的。同时也是眼科医生的英国心理学家赫顿(J.M.Heaton)认为,眼睛呈现出这种状态,表示眼睛正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我们在看日常的事物时,不会感觉到做了特别的努力。赫顿写道:“如果对什么东西特别注意,必须看(look)它的细部的时候,我们会允许‘凝视’(gaze)被唤醒,使其停留在想看的东西的细节上。但是,当眼睛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时,眼睛被物件(物体)化了。这种时候,本来被世界里各个物件所引导的眼睛,就变成必须要通过另外的某种东西来进行操作的物体了……(眼睛处在紧张的)患者们,不是用(With)眼睛来看,而是通过(Through)眼睛来看。”(“The Eye:phenomenology and psychology of Function and Disorder”,1968)
在T组中,成员们努力将视线投向对方的眼睛,而其他成员们却说:“感觉不到被注视”,“现在你眼睛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等——这种事情在IRT培训中可以说几乎是每次都发生——这样的情况,我想可以说都是一种体验的、主观的表明,刚才说过的“视线没有到达”同样是这种情况,赫顿关于眼睛紧张的学说,与我们在T组里的体验不同之处在于,赫顿的学说是以大量的“患者”为对象的,而我们体验的对象则是健康的社会人。在T组里体验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们曾向被对方认为“感觉不到被注视”等的成员进行确认。这时,我们知道了,尽管他自己觉得拼命地在看对方,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同时也在想着“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看得见呢?”“‘看见’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能够知道些什么呢?”等念头。
稍微习惯了以后,就能够清楚地区分这种状态了。在思考的眼睛和在感觉的眼睛是截然不同的。我甚至认为如果用精密的照相机一定能把它们的差别拍出来。
让视线自己飞翔
真正的看见(用眼睛来感觉)、真正的听见(用耳朵来感觉)与思考是势不两立的。比如说,一个边听着音乐,边看书,还一边在写稿子的人,就这样一个人而言,我们可以知道如果神经主要集中在听音乐上,那么读书时的思考和握笔的手很快就会停下来。而反过来,如果是在对读书、写作很专心的时候,对音响里放的音乐则几乎是充耳不闻。如果在把视线投向对方的眼睛的同时,头脑里在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那么,就算假定视线的方向完全正确,眼神也是无法到达对方的眼睛里的,因此,也就不可能真正地看见对方。
在T组的培训中,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在小组里只剩下一个成员还一直低垂着眼睛,而他也因此感到自己越来越孤立,这时他在其他成员强烈地希望他抬起头来的要求之下,虽然自己的脑袋里还拼命地想搞清楚“‘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终于还是把头抬起来,将视线投向了每一个人。但结果大家却说“到底要怎么样做才好呢?”结果当然是更加看不到了。这样的情况经常发生。在这种时候,培训辅导员常常会向这个成员提问:“这个组里面有没有让你觉得有好感的人?”让他的思考和自我意识,随着注意方向从自身内部而渐渐向外转移,开启其被封闭的感性,让感性向“察觉”开放。
小组里某位一直封闭着内心、感觉孤独的成员,顺着这样的引导,在修正之后将意识投向其他成员的瞬间,惊喜地叫道:“看见了,太好了!”并流出欣喜的眼泪!——存在主义哲学的学者称之为相逢的、鲜明强烈的体验——这样的情形在T组也是经常出现的。这样一件事的深刻程度,有时可能会对那个人今后的人生观,或者生活习性产生巨大的影响,使其发生彻底的转变。
通过这样的或大或小的体验,最终所有的成员包括培训辅导员在内,小组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使视线坦然地与其他人交会了。当大家都感觉到这一点时,这个团体的全员也同时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集体!”
何谓“真正的集体”
在T组的培训过程中,小组是否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集体,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而且,“真正”这个词是绝对无法用某一种价值标准来判断的。应该说,它有着更真实、更实际的含义。就是包括培训辅导员(有时也是研究者)在内的全体成员,没有一个人例外,都从心里实实在在地感到(不是认为)“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整体”这样的状态。在这种时候,成员们的感受会通过“小组的圈子变小了!”“现在,所有人都真的在这里了!”“散开的点已经连成了线!”“我想永远待在这里!”这些话语表现出来。
成员当中只要有一个人,或者甚至只有一个人,或者甚至只有培训辅导员没有和大家心意相通,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和话语。如果有谁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说出“终于变成一个真正的集体了”这样的话,可能很快地培训辅导员,或者其他成员就会说“我不这样认为”,“真的是这样吗?”等之类的话。
然而,这样一种真正的集体,传统学院派心理学的一个分野——社会心理学中所讨论的集体的概念或定义却几乎不是这么回事。
如何认识“集体”
比如说,在日本某一社会心理学的教科书中,对(小型)集体是这样定义的:以面对面接触的关系为前提,由于成员之间发生相互作用,因此,保持着彼此之间个人印象和知觉的小型的集体(《现代社会心理学》,日本诚信书房)。另外,日本某一本心理学辞典中,关于集体一项的记述如下:按照广义的标准,集体是被聚集在一起的人的集合体。就是指人口的统计范畴中比如同年龄层、电车乘客等之类,因为偶然的空间上的接近而存在的集合体。狭义上来说,集体是个人之间相互发生作用,被相互依存关系所联结在一起的个人集合体(《心理学小辞典》,日本协同社)。
结果可以看出,一般社会心理学者们关于集体的认识,到目前为止,大致可以总结出以下三个论点:
1.有数人以面对面接触的方式存在。
2.这些人之间有着一定的相互关系,彼此之间或多或少有一定程度的相识。
3.这些人之间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乃至共同的认识。
但是,如果集体构成的要素只是这些的话,那么在下面这种情况下也恐怕没有理由说他们不构成一个集体。例如,某人在乘坐公车到某个地方去的途中,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与同车里的其他三位乘客开始交谈,大家围绕着目的地、职业、居住的地方等天南地北地闲谈,其中一人还拿出水果分给大家吃,二三十分钟后,这个人与大家告别下车了。这种情形下,称之为集体就不大合理了,或者如果硬要这么认为,在现实中也毫无意义。用那三个条件所定义的集体,与前面叙述的成长、变化等,同样都是被心理学者们在思辨的、理论的层面上所构成的概念,与我们对日常生活中的体验没有直接的关系。
一个聚集的人群就算是上述的三个条件都具备了,但如果要能够被称为集体,则还必须要具备第四个要素:这种状态必须在一定的期间内持续存在。到此为止,心理学者们在构成集体的条件方面,对于第四个要素几乎从未言及。也就是说,集体几乎完全没有从“时间性的存在”这个角度来考虑过,确切地说,是一直单纯对前面所述的三个条件来延伸考虑的。前面所提到的三个条件,是由不属于该集体的自己,也可以是第三者进行观察而得出的,是对象属性这种含义的客观指标。
即是说到此为止,正统的心理学者们对集体的态度,和他们对待人格、性格或成长等的态度一样,是把集体当做一个物件(客体、物体),将它和主题分开来研究的。对传统的学院派心理学来说,集体是一种“东西”。借以“科学”的名义,这样的观点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种科学的形式是自然科学的——一切来说是技术科学的——形式。就这样,一直以来多数社会心理学家们对于集体,就恰如天体物理学家对天体进行观测一样,就像化学家在调和药品时所进行观察、操作的态度一样。
然而,只要体验过一次前面所说的T组中发生的那种情形,亲眼看到成员们显著的经验,就能够明白,在社会心理学的世界中,其所惯用的集体的三个条件是如何空洞和抽象了。而我们加上去的第四个要素,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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