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术与人术
前面有篇由“画皮”谈“人皮”的小文,笔者颇发了番清议。这里再援引一则不要“人皮”要“鼠皮”的文本,让我们再品赏一下暗寓天机、层层剥笋的讽刺艺术。
作品篇名为《人化鼠行窃》,出自袁随园的笔记小说集《子不语》。讲述的是一个内涵瑰奇繁复、“游心骇耳”的精采故事——
从前有个王观察,为公务来到长沙县,下榻县令特辟的公馆里。某夜,他因气喘辗转不能入寐,捱至三更,目睹了一件怪事:
忽梁上仰尘中有物作啮木声甚厉,悬帐觇之,见顶板洞裂,大如碗,一物自上堕地,视之,鼠也,长二尺许,人立而行。王甚骇,遍索床枕间,思得一物击之,仓卒不可得,枕畔有印匣,举以掷之。匣破印出,击鼠,鼠倒地皮脱,乃一裸人。王大惊喊,吏役皆至。已而邑令陈某亦来,视之,乃其素识乡绅某也。家颇饶于资,不知何以为此……
好端端一个衣冠乡绅,家道殷富厚实,而且是县令的“老相识”,竟然披上一张二尺长的鼠皮,仿效贼鼠啮木行窃术,意图发一笔横财。这比起狐狸精为了惑人而披上人皮来,可谓技高一筹,更不顾廉耻矣。
那么他是怎样萌生此念,又缘何学得这套鼠术呢?在王观察“大刑伺候”的威胁下,贼乡绅不得不坦白交代。
原来他年幼时不堪贫穷,曾欲投河自尽。幸亏遇一异人搭救。那异人答应帮他富起来,取出一个装满各种兽皮的皮囊,叫他随手挑一张,结果他取出的正是鼠皮。师傅旋即教了他一套化成鼠形和恢复人样的咒语,又给他一只贮放窃物用的小布袋,说那布袋可随意变大变小,无论偷得多少钱财都装不满。
他听后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别师而去。回家依法一试,果然灵验。从此他靠这套鼠术四出行窃,历年来累计所得,已不下数十万钱了……
王观察如闻天方夜谭,大为惊疑之余,不觉问道,你这套把戏难道不曾败露过吗?
那鼠贼于是讲出一桩愈发令人咋舌不已的怪事:
“曾记十年前,我见一木牌上客颇多资,思往窃之。化鼠而往,缘木牌上。突出一猫,啮我项,我急持法解皮,欲脱身逃,而然有声,猫皮脱,亦人也!遂被执。究所授受,其人与我同师,其术更精,要化某物,随心所变,不必借皮以成。因念同学,释我归……”
——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贼乡绅自矜那套鼠皮行窃术炉火纯青,在贼同行辈中已可谓卓然成家,殊不料在一个“其术更精,要化某物随心所变”的猫人手下狠狠栽了跟斗。幸亏两人师出同门,不然的话,“饿猫吞弱鼠”,贼乡绅就岂止被后世文人嘲谑一番了事,简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还有更绝的篇章在后头——
当官员们问及既曾失风,为啥还要轻举妄动,而且胆敢选择观察大人的馆舍行窃时,那乡绅老老实实地答道:
“生有五子,二子已历仕版,一子拔贡,尚有二子,思各捐一知县与之。敛家中银,不足额。探知公饷甚多,故欲窃半以足数。不意遭印而败。”
……
此话倒是鼠贼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家里锦衣玉食,百事不愁,唯一馋涎的就是“五子登科”之荣耀,因此铤而走险。
看来,狐鼠花妖巧借“人”形招摇撞骗,确实只能算雕虫小技。君不见如贼乡绅之类“人”,一旦不要了脸面,披上“鼠”皮,则不仅可轻易窃得兽类的伎俩,而且可将恶名声统统往兽类头上一推了之,更有“运筹帷幄”的狡诈心计,其神通实为鼠狐辈匪夷所思。所以“鼠术”再高明,也略逊“人术”一筹。
何况“人心不足蛇吞象”,那饿鼠偷油啮物,大抵出于生存温饱之计,还有个知足。贼人为非作歹,则既可为“财”,又可为“色”;财、色双获了,还要为“官”、谋“权”;自己荣华富贵享不尽,还要追求封妻荫子、“泽延五世”,断无餍足之理;甚至不需有任何动机,也会干出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可见人之欲壑难填,远非鼠狐辈所能企及的。
至于作者构思谋篇、分层嘲讽的灵活机敏,尤令人击节称绝。
小说第一层,先通过王观察夜半奇遇,着重刻划乡绅可笑可鄙的“鼠术”,并以此贼“家颇饶于资”轻轻一笔,揭露了一些社会畸形儿为富不仁和不择手段的劣迹。第二层回叙事情起因,一方面借“猫捉老鼠”的自述,调侃了自作聪明的贼乡绅,另一方面又昭示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最后,再深入一层,在辛辣讥诮贼鼠贪得无厌本质的同时,还从侧面抨击了卖官鬻爵的丑恶世态与弊政。三个层次跌宕有致,既出人意外,又富有讽刺意味,确很耐人寻味。
袁枚的这篇笔记小说,总体上看,当属鲁迅谓之“大不近情”的那类喷饭之作,乍读之下,不免使人愕然,粲然。但略一品味思索,又很容易察悟作品暗寓的醒世真谛,进而为作者那“层见迭出,变化无穷”的睿智而深深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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