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贵人讲书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里写过“某公”假正经拒礼的故事,用经济的笔墨刻划了伪君子形象。意犹未尽,这里再引两例,以说明“疏枝横斜”的笔法有时能起到工笔所达不到的效果,有使人咀嚼不尽的余味。
今人有“橄榄苦嚼方知味,好书甚读始传神”句,读笔记小品当有这种雅兴,才能读出趣味来。不过这里谈的不是贪财的人,而是冒充风雅的“中官人”和不读《史记》的“进士”。
其一,出自明代江盈科的《雪涛谐史》:
有中贵者,奉命差出,至驻扎地方,亦谒庙、行香、讲书。当讲时,青衿心厌薄之,乃讲“牵牛而过堂下”一节。中贵问曰:“牵牛人姓甚名谁?”青衿答曰:“就是那下面的‘王见之’。”中贵叹曰:“好生员,博雅乃尔。”
中贵,乃宦官中的尊贵者。明代中期以后,受宠幸的宦官权势极盛,但由于当时社会仍视科举为“正途”,读书是本分,所以宦官即使炙手可热,仍觉得心中并不踏实,于是想方设法装出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对外装潢门面,骗取别人的好感,对内获得心理平衡,似乎自己得宠并不全由于善于揣摩上意所致,于是“亦”干起了“谒庙、行香、讲书”一类勾当,一个“亦”字用得非常好,说明他本不是干这一类事的料,不过是“作了婊子立牌坊”而已。然而附庸风雅,毕竟不是真的风雅,于是在身穿“青衿衣”的士子面前出丑露乖,显出不学无术的原形。
这篇短文的妙处在于作者不着一点主观评述,纯用白描。本来“牵牛而过堂下”出于《孟子·梁惠王上》,是一种常识,读书人学《四书》、《五经》焉有不知之理?而这位中贵人却不知,他没有读过,所以会问出“牵牛人姓甚名谁”一类的可笑问题来。这一问便露了馅,于是读书人趁机戏弄他,用文中“王见之”一词来作牵牛人的名字,其实稍为留意读一下,其谬可见。可是中贵人却浑然不知,竟然发出感叹,称赞读书人如此博雅。这正如舞台上的一幕戏剧;甲方在捉弄乙方,乙方却信以为真,一本正经地听着。古语有“言者谆谆,听者渺渺”,这里的样子正相反,言者“渺渺”,听者“谆谆”。不过这里的“谆谆”当作“迟钝”解。
就是这样一批“中贵人”把持着明代朝政,国家岂有不衰之理?在旧中国,这一类假风雅之事,在达官贵人中很平常。“不足则夸”“丑陋则饰”,自己不行的地方要表示很行。于是捉刀代笔者有之,附庸风雅者有之。据说康熙、慈禧等人都用了一批代笔的书匠画匠,内廷中滚滚而出的“御笔”,不知有多少是冒牌货。又据说,旧中国上海滩上那位犹太人冒险家哈同的夫人罗迦陵女士也曾养了不少代笔者。追究起来,其源盖出于冒充“博雅”。明人江盈科的这一则笔记差不多是一面镜子,而且是一面袖珍的镜子。
再看一例,出自清人王士礻真的《香祖笔记》:
宋荔裳方伯在塾读书时,有岸然而来者,则一老甲榜也。问小儿读何书?以《史记》对。问“何人所作?”曰:“太史公。”问“太史公是何科进士?”曰“汉太史,非今进士也。”遂取书阅之,不数行辄弃之。曰:“亦不见佳,读之何益?”乃昂然而出。
全文不足150字,通过三问三答,活脱脱画出了一位迂夫子的可笑样子。通过三问,点明他三不知:不知西汉有个司马迁;不知司马迁著过《史记》;不知司马迁时代尚未建立科举制。这样一位无知的读书人居然能长年混迹科场,得个甲榜——进士,差不多是当时最高学历。然而他“经书”以外无所观,科场鏖战外无所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恐怕读的那些“经书”也多半是掺假的。照例作者可以在此议论一番,评析一下清代流行的那些“考据文章”,逞才使气的读书人,但作者高明处在于不露一丝痕迹,只用两个形容词和一个动作,便刻划尽这位愚昧无知且又狂妄自大读书人的丑态。
这两个词是:“岸然而来”“昂然而出”,使人想见这位迂夫子是何等目空一切!一个动作是:“遂取书阅之,不数行辄弃之”,说明了他除应试的时文外一概不读,连秦汉第一大家的文章,他也没有耐心读,更别遑论其他了。自己不懂的事物要装懂,自己不擅长的东西都认为不希罕,都要加以抨击,这种态度是封建时代某些读书人固有的陋习,作者没有去分析批判它,而是画出人物,写出言语,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大概正是王士礻真的“神韵”所在吧。
上述两则笔记的特点都是截取生活的横断面,通过对话以及一两个形容词来刻画人物,形象生动惟妙惟肖,却给人以无限的思索。真犹如现代高品位的漫画,刻意经营却以平淡出之。
这便是简约魅力的又一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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