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冯根生

幸存者冯根生

冯根生　中国（杭州）青春宝集团董事长

他已经74岁。他的脸仍然光滑，但像大多数保养不错却难以抵抗时光之剑的老人一样，面部肌肉也已经蓬松。他年轻时的照片显示着这张脸曾经拥有怎样的力量。那些照片表情丰富，或者坚定，或者笑容灿烂。大概只有在精力充沛的年龄，人类才能如此自如地调动面部神经。

他走进来时，他的下属们殷勤地要上前搀扶。在向前走时，他高挺的身躯已经显得有些犹疑不绝。但是他的性格依然坚毅。当他开口说话时，他仍然表现出思维敏捷，他仍能够自然地调节语速，从开始时的舒缓到后来的激烈，尽管有些时候他难免会沉醉于往事——对于一位经历丰富的年长者而言，这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回忆是抓住转瞬即逝的时代的最有效方法。这一点，年轻人往往无法体会，他们总认为更好的时光等候在路的终点，等待自己像采摘果实一样去享用。像坐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的乘客，年长者却明白所有的风景都难以再现，它们只是从窗口一闪而过。

第一幅印象深刻的风景是胡庆余堂。它是红顶商神胡雪岩的资产，和同仁堂并称为南北药王。冯根生在14岁的时候走进它高悬牌匾下的深宅。冯家三代都和胡庆余堂根脉相连。他的祖父在胡庆余堂成立的第二年加入这家声名显赫的药店；他的父亲后来成为胡庆余堂的药工；而冯根生也无可避免地加入家族的行列，成为药堂的学徒。这是时代馈赠给他的礼物。因为他的地位和境遇后来再也没有办法复制。在他迈入胡庆余堂大门，接受“戒欺”的教诲的第二年，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宣告一个新的政权成立。新政权不再允许药店和工厂招收学徒。随后的公私合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则彻底消灭了作为资产阶级象征的民营企业，以及作为封建糟粕的学徒制度。冯根生搭上最后一班列车。3年的学徒生涯让他成为他自己所说的“中药通”。据说，冯根生在空气中一闻，就能辨别出正在加工的药物的种类，随口说出名称和疗效；而他只要一看药方，无论对方声称是多么绝密，他也能说出药物的用途和所治的病症。

接下来应该是杭州市第二中药厂。在这座身处郊区但却风景优美的工厂，冯根生扬名全国。从一个车间主任成为一名工厂厂长之后，冯根生展现了自己在商业的才华。他让这家工厂先是成为杭州，然后是整个中国大陆最有名的国有企业之一。而他自己也成为那个年代最知名的商人。

但是列车渐渐行驶到他不再熟悉的风景内。他同样杰出，只是这次时代不再站在他这一边而已。新的被宠幸者依次属于同样从江浙一代起家的民营企业家们、从海外归来创业的同互联网相关的精英们，以及目前风头正健的风险投资家。冯根生喜欢说自己不擅长理论表述，因为自己是小学毕业；而后来者大都毕业于名校，能够用流利的英文描述所谓商业模式。

他的才华和心血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财富，而这在当下被视为衡量商人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如果他享用过时代赠送的礼物，那么这是时代加给他的枷锁。此前杭州最知名的3个商人中，鲁冠球和宗庆后的身家都超越他不知多少；与此相得益彰的是，鲁冠球和宗庆后的公司也超越了冯根生的青春宝集团不知多少。在他办公室外的会客室内，他对强加于身的枷锁愤愤不平。他总是说，如果自己离开青春宝去创办一个民营企业，他也会成功，而且也已经身价不菲。他信心十足，“我国有企业都能做得成功，民营企业怎么会做不成功”。他也曾经说，“我现在是凭良心工作”，因为这份工作再也不能带给他更多附加值。但是他终究没有进行这种尝试，他没有在60岁的时候退休，去创办自己的公司，也没有被人挖走，去做一个高薪的职业经理人。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步一步带大，虽然理智上明白自己最终未必能共享它的辉煌，它的成就也很大程度上与己无关，但在情感上却难以割舍。于是，他只能在言语上表示自己的不满，但却无能去改变这种状况。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是这个大时代的幸存者。时代列车对于那些被遗忘的人和风景往往冷漠无情。历史学家们专门为那些被遗忘者，被时代污辱与损害者创造了一个词语，那里是他们的归宿：历史的垃圾桶。

仅仅从一个例子就可看出其中的残忍性。这个例子恰恰是冯根生提供的。2003年，冯根生组织了1988年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在西湖聚会。结果他发现，这20位当年的风云人物如今“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死的死，病的病，抓的抓，逃的逃”，商业上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他亲自打电话给当年风云一时，但却晚景凄凉的马胜利，费尽口舌才劝说动马胜利来参加聚会。他至今仍然记得马胜利那时的境况，“家里有4个女儿，没有儿子，4个女儿全都下岗……我想给他一笔钱，但又怕伤他的自尊心。我只好买了很多东西给他，其中包括4条中华香烟。他拿到这几条香烟，眼泪汪汪跟我讲，他说，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生当中没有抽过一包中华，抽的都是最便宜的。他说这烟我要等到大年三十晚上，4个女儿女婿都到家里来团聚的时候，我才拿出来，说这是杭州的冯叔叔给的”。

“很多事情，想起来心都是冷的”，一直态度平和的冯根生在回忆时明显激动起来。

当年的另外一位幸存者，号称“鞋王”的汪海，在2008年也陷入麻烦。麻烦的根源还在于，汪海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所有者，而不仅仅一直是一名打工者。“按照汪海的性格，他碰到这些麻烦，也是预料中的。”冯根生叹道。

似乎唯有他能够躲过一切暗礁和险滩，或者，即使不是唯一，也是个奇迹。但不要以为他的生存智慧只是唯唯诺诺，像被水流冲击得光滑的鹅卵石。他的一位传记作者说，“小事不算，在大局面前，冯根生起码当了四次改革的‘出头鸟’”。当然，这四次经历今天看来人们都会一笑而过，但在当年对一个国有企业的厂长而言足以致命：包括在自己的工厂实行聘任制，打破铁饭碗；不耐烦应付政府对国有企业领导者的频繁考试而罢考，等等。

他终究已经老去。列车终究会抵达终点，无论沿途的风景多么诱人。最终的问题是，人们该如何评价这次旅行呢？

访　谈

经济观察报：您这一辈的企业家，一直做到现在，并且依然成功的非常少，您自己觉得原因是什么？

冯根生：国有企业的厂长都是短命的，大概只有三五年。国有企业的厂长、总经理，政府看得起叫你做，看不起马上叫你滚。如果一个企业家是短命的，这个企业怎么长命？无论是国营企业还是民营企业都会存在这个问题。要想企业长命，企业家必须长命。如果企业家短命，说换就换，那怎么去做企业的长期规划，实现长期发展？像我这样子的国有企业总经理可以讲是全中国绝无仅有的。我是国营企业的幸存者。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您成为幸存者？

冯根生：其中当然有个人的因素，也有外界的因素。首先自己努力，不以权谋私。

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必须有个性，没有个性的不叫企业家。而现在如果有了个性，得罪了哪个领导，可以马上叫你滚蛋，我也得罪了很多领导。有人说我是常青树，常青树是对企业家美好的赞誉，但你知道这个常青树后面有多少心血、汗水和眼泪。为什么其他企业不常青，而这个公司是常青的，因为它是心血跟汗水灌注起来的。企业家不惜力气去栽培企业，这很重要。为什么民营企业大部分都很有活力，因为那是企业家自己的企业，好也他的，坏也他的，他会把全部心血放在企业上。国有企业不一样，好也国家的，坏也国家的，说不定国有企业倒闭了，这个人还可以去当官，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以他对企业并不是十分爱惜。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您是例外呢？

冯根生：一个是我做事认真，善于学习，能做出成绩来；而且我没有以权谋私，别人拿不到我任何把柄。

经济观察报：那您觉得你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吗？善于处理各种关系，包括同政府的关系，同上下级的关系？

冯根生：当然有这个能力处理关系。现在而言，我当厂长时间很长，很多人看到我也很尊重，即使他现在当官了。

经济观察报：您是怎么理解“关系”这个词语的呢？

冯根生：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必须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公司领导者不懂政治——特别是在中国的国情里，他成不了企业家。

经济观察报：浙江的民营企业相当发达。在您过去那么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有没有想到说，比如辞职，自己去做一个民营企业？

冯根生：我相信如果我做，我这个民营企业肯定是个好的民营企业。国有企业我都搞得好，民营企业怎么会搞不好。

经济观察报：那您为什么没有选择那种途径呢？

冯根生：因为我对这个企业太有感情，所以我不能放弃它。

经济观察报：您看青春宝就像看您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把它看成一个人的话，您觉得它像您吗？

冯根生：自己带大的儿子，应该像，脾气应该像。

经济观察报：它的脾气是什么？

冯根生：它很顽强，高潮的时候从来不狂妄，低潮的时候也从来不悲观，企业都潮起潮落。一个成功的企业必须经历从高峰到低潮，再到高峰的过程，如果再经历一次低潮，而它能够再发展起来，这个企业和企业家就算成功了。现在有很多公司都处在高峰时期，没有遇到过低潮，它还不算成功。必须经历两到三次的高低潮起伏，这家公司才算成功。很多年轻的企业家没有这样的经历，后面还会有很多考验。

经济观察报：那有没有您比较欣赏的企业家？

冯根生：成功的企业家我都钦佩。比如万向的鲁冠球。我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他现在的身价不得了，他做的是民营企业，跟我不同。我的国营企业也会成功，但成功得不会那么快，在他的公司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们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

经济观察报：您羡慕他吗？

冯根生：羡慕也不羡慕。能学的就学，学不了的就不学。羡慕也没用，做不到，羡慕干什么？钱你该有的就有，不该有的就不该有，不然你心态不平衡。很多不该犯的错误，都是因为心态不平衡才犯下。你的命是打工的你就打工，你的命是老板你就是老板。

经济观察报：您觉得鲁冠球身上哪种东西特别吸引你呢？

冯根生：鲁冠球也是从很小做起来的，吃过很多苦，做到现在做大了。

经济观察报：包括您，包括鲁冠球，如果能概括的话，您觉得什么样的人能称为企业家，他身上应有什么样的特质？

冯根生：企业家一定要把自己企业确实搞强、搞大，而且确实作出了贡献，确实是在企业中有名，让其他人来学习你，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的。

经济观察报：除了企业成功之外还有其他标准吗？

冯根生：没有了。

经济观察报：我很想知道您怎么看胡雪岩？

冯根生：胡雪岩这个人，我跟你讲，应该我是最了解他。我的祖父是胡雪岩开药店时的第一代职工。胡雪岩小时是很穷很穷的，他13岁就出来工作，到杭州来，很有经营能力，后来成功了，成为中国首富。他富可敌国，1872年时，清朝政府的收入是四千万两白银，他个人的身家是两三千万两白银。现在的中国，几百亿的富翁很多，但都称不上富可敌国。他听了母亲的话，要做善事，不要一门心思赚钱，于是开了药店，成为药王。1874年胡庆余堂开业，我祖父已经进去当学徒，我祖父见过胡雪岩。我是胡庆余堂的第三代传人。

我当学徒3年，每天工作16个小时，365天只工作没有休息，就这样把你培养成中药通。

经济观察报：那现在还能培养出中药通吗？

冯根生：不可能了。

经济观察报：您怎么跟年轻一代的孩子们交流？比如您和您的后辈们交流有问题吗？

冯根生：现在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你跟他讲过去是怎么培养中药人才的，他根本不相信，他根本不会听。我的孙子26岁，在美国。他十六七岁到美国去，去的时候我跟他说，爷爷14岁就已经工作了，像你这个年纪到美国去的时候爷爷已经学徒学满了，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他回答说，那你不要去好了，都是你自己要去工作。他在美国待了9年了，他已经习惯了美国的生活方式了，他不要听我讲过去。

经济观察报：您有没有关注一些年轻一辈的企业家，比如同在杭州的马云，百度的李彦宏等等。

冯根生：马云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现在成为全国年轻人学习的榜样。他从事的是一个新兴的行业。现在的年轻人比较容易接受像他这样成长起来的企业家。马云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也很钦佩他。

经济观察报：你们两个人年龄差距很大，经历也不同，包括你们所处的行业差异也非常大，你们两个怎么会彼此欣赏呢？

冯根生：他对我很尊重，我对他也很尊重，他是年轻一代的榜样，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家。他也很低调，衣着很朴素，为人也很好。

经济观察报：您觉得他跟你，包括鲁冠球这一代企业家的差别是什么呢？

冯根生：他的机遇和现在国家的高速发展有很大关系。他跟我们不同，我们是从最艰苦的时候走过来的，他没经历那个最艰苦的年代，比如“文化大革命”。我1970年是车间主任，后来1972年宣布这个车间升格为杭州第二制药厂，我升为厂长，结果不到两个小时给我挂牌，说我是走资派。我走还没走呢怎么就成走资派了？你们听起来是笑话，可是我都经历过了。

经济观察报：那您会觉得遗憾吗？因为你的很多精力都用在应付那些杂乱的事情上了。

冯根生：不能讲遗憾，只能讲无奈，遗憾也没有用。如果说我60岁退休，到现在已经过去15年。60岁退休我可以去做民企，如果我那时候选择离开，现在我的身价不知多少。

经济观察报：那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冯根生：原因还是自己觉得它是我带大的，我舍不得离开它。

经济观察报：过去这么多年您有什么想做但是没有做成的事情吗？有什么遗憾吗？

冯根生：那太多了，想做的做不了，因为国有企业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当然有遗憾，人怎么能没遗憾呢？如果我60岁退休，现在我可能是一个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了，肯定的，这是一个遗憾。还有，60岁到70岁是老年人的黄金时间，人在60岁以后，经验很好，身体也还好，到了70岁，老年人的黄金时间就过去了。我的老年黄金时间已经过去了，再不给我退休的话，等到我起不来时，再叫我退，留给我自己的时间一点都没有了。

经济观察报：如果让您给那些年轻的企业家一些意见的话，您会给他们什么？

冯根生：路都是自己探索出来的，他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经济观察报：您跟汪海熟吗？他现在就面临着一些困难。

冯根生：熟，怎么不熟呢。他有他的个性，以他的个性肯定要碰到困难的。他的年龄也不小了，也快70了。2003年我组织了首届中国优秀企业家20个人在西湖边聚会。当时找这20个人花了很大的力气，大家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我印象最深的是马胜利。

1993年，他正在上班，人家开大会宣布他退掉，马上离开厂。结果他关上门，闷在家里大哭一场。关了4个月，写了10大教训。

中国的国有企业，这样的人不止一个。很多事情想起来心都是冷的，要搞就搞民营企业，盈也我的，亏也我的。我们厂里出去的大概有五六个人，出去不到10年，他们的身家都是5亿、10亿的。去年冬天，我坐在楼下玻璃房间内，看外面风景。这时门口开进来一部大奔，到了门口，司机出来，把后面门打开，出来的是以前厂内的一个小鬼。他看到我坐在那里，很尴尬。我看到了他，我说小王，你不要刺激老子。他说，老板老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在我就走了。以后我不会叫孙子去搞国有企业，不如去搞民营企业去。

经济观察报：你是怎么培养公司接班人的？

冯根生：国有企业你不要问接班人，接班人不是我定的，我培养了国有企业的接班人，也不一定能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