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勤
一、李白与杜甫的历史评价
李杜作为我们诗歌史上的大家,历来的评价是不一致的。他们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怀才不遇,这是文学史上一般的叙述模式。李白与杜甫在中唐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评价了。白居易的“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第一句讲的是杜甫,第二句讲的是李白,最后一句是“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白居易的这首诗对李杜的评价就是“伟大的诗人”,到了后来,对李杜的评价渐渐发生了改变,尤其对杜甫,宋代时他被称为“诗圣”,且更多地与政治发生联系。北宋大诗人、大政治家王安石的《四家诗》选编了杜甫、韩愈、欧阳修、李白的作品,在这个排列中李白排在最后。这就引起了后人的猜想,认为王安石瞧不起李白,同时史料中记载了王安石认为李白的诗歌十有八九不离女人,从中可以佐证王安石是瞧不起李白的。而这种观点,在以往的大学者的文章当中,也认为王安石是瞧不起李白的。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整个唐代和北宋,王安石只选了四家,李白被选的这个举动,可以证明王安石并不轻视李白。从王安石的《杜甫画像》中可以看出,杜甫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是忠君爱国。后人评价杜甫“一饭不忘君”,就是从王安石这里开始的。这样也就把杜甫上升到伦理、政治的高度。这就给白居易对杜甫“伟大诗人”的评价赋予了特定的内涵。
宋代以后一直到近代,对李白、杜甫的评价多见变化。但是对杜甫诗圣形象的概念始终未变。换句话说,王安石以后,对杜甫形象的评价既有他诗歌上的伟大成就,又赋予了政治的内涵。因为历来统治者需要这东西。
新中国成立以后,对李杜的评价又经历了几次变化。
1.轰动整个学术界的是郭沫若出版的《李白与杜甫》。在毛泽东主席要进行“批林批孔”的运动中,高度评价了历史上的法家。在彻底否定儒家的背景下,郭沫若出版了《李白与杜甫》,这本书的主要倾向是郭沫若踩在杜甫的肩膀上,把李白高高举起。书中称李白是一个伟大的法家,而杜甫是儒家的大地主,利益的代表者。事实上,尽管杜甫出自官宦之家,但一生都相当贫困。郭沫若从杜甫诗歌中找到一首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证据,把杜甫说成大地主、阶级利益的代表者。诗中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郭沫若认为:(1)杜甫若不是大地主阶级的代表者的话,哪来这么多的茅草;(2)杜甫如对劳动人民有感情,为什么在诗中骂劳动人民的小孩为小鬼。但不管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小鬼是一种昵称。郭沫若先生就从这个角度来论证杜甫思想是反动的,是代表封建阶级利益的。郭沫若先生是大学者,应该知道其中的不妥,而正是政治歪曲了学者的人格,利化了学术。这就是毛泽东时代对李白和杜甫的评价。
2.上世纪80年代,提倡的是工业文明,提倡自由、民主,认为李白是唐代自由民主的代表,杜甫却“一饭不忘君”,是一个集权利益的代表。这个评价在当时的学界是相当流行的。
3.20世纪初,“百家讲坛”中称李白是古惑仔。李白的一些诗句,如李白为了一个女人,“杀入红尘中”。不过这首诗到底是不是李白本人所写,还在争论中。“百家讲坛”是世俗文化的凝合,后期的一个普遍趋势就是附和民众的一些低级趣味。不过“百家讲坛”对李白的评价是深入世俗民心的。
二、李白与杜甫的异同之处
这两位伟大的诗人相同的地方在于都有伟大的政治抱负,政治情趣十分的强烈,尤其在中国古代“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指导下,政治情趣体现地更加强烈。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提到,政治是人的一种生命情结,无论是文学艺术家,还是其他的社会人,政治常常作为一种契机,作为一种视野,甚至是一种生命情结,是一种价值取向,被诗人渗透到诗歌创作之中。但是,李白和杜甫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政客,他们的性质是诗人,是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不多见的伟大诗人。
李白和杜甫在精神气度和思想性格方面有很大差异。
1.时代的差异。尽管李白比杜甫大8岁,但他们主要的创作时代是不同的。杜甫精神气度的形成,一方面取决于自我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来自于时代的因素。李白所处的时代是充满希望,也是唐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尽管在开元后期,奸臣李林浦执政,但唐的国力还是很强大的。而杜甫的主要创作生涯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国破家乱、满目疮痍的时代,这个时代充满了叹息与悲哀、失望与哭声。时代精神既反映在人的行动上面,也鲜明地体现在文学作品当中。从整个时代来看,怎样的精神就出现怎样的行动。作为作家,他感受时代精神后,内化为自己的生活感受,以诗歌或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文学作品是历史精神的表现形态。
2.思想性格的差异。李白不能屈身,腰间有傲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这样一种灵魂,李白表现得相当突出。当然,他的这种气质是有时空的,在李白创作的旺盛时期,卯足了这种傲骨的气息。到了晚年,被流放夜郎后,有所变化。傲骨这词是对李白大半生性格的最好写照。然而李白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所处的时代精神。因此,使他具有了“黄河之水天上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的自信之心,有一股豪壮之气。因此,他的诗歌具有了“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这么一种壮阔的意境和豪放的情怀。“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在诗中,李白以大鹏自比,可以看出李白的高傲,但李白的诗歌给人以振奋,在振奋当中,得到灵魂上的升华。
而杜甫生活在平凡的人间,车水马龙当中。20世纪50年代,郭沫若先生尚未受政治影响的时候,为成都草堂题词为“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这是对杜甫性格和精神的集中写照。杜甫的诗歌写了大量的贫困与愁苦,贫困写的是杜甫自己,也是民间大众。因此,我们在读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时,会有完全的不一样的感觉。读杜甫的诗歌感受到的是痛苦,但会在痛苦中感受到震撼,在震撼当中得到灵魂的升华。
3.李白、杜甫的形象。李白首先是想要功名的,谋帝王之术,奉其智能,愿为辅弼。天宝元年,唐玄宗邀请李白到宫中。李白又是个道教徒,3年之后,唐玄宗仍将李白当作一个道教徒,并赐金还乡。李白是个侠客,又是个酒徒,“斗酒诗百篇”是个让人羡慕的酒徒。李白作为酒徒追求的是醉乡的真与美。他扮演的道教徒、侠客、酒徒这些角色都是李白,但又都不是李白。因为李白对功名的执著不及杜甫,对道教的钻研不及常年静心修炼的羽客,对行侠的爱好比不上专业的侠客,对杯酒的贪爱比不上刘伶,但是只有李白才能将这些相互冲突、相互矛盾的元素综合在一起,而且综合得很好,他将自己的功业、生活、信仰、艺术贯穿在一起,化为一体。而贯穿其中的就是李白作为布衣知识分子,身上具有一股锋利的锐气,向王侯贵族要自由、平等的精神。李白的这种锐气和精神表现在他对功名的追求之上,学习谢安,既要一鸣惊人,干得痛快,又要功成身退,活得潇洒。李白豪放不羁,即便是在长安唐玄宗对其一见难离的生活当中,想到的还是归隐。李白视皇帝如朋友,视同僚如草芥,一方面表现出他的傲骨,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他的气度,不愿做低三下四的事情,要保持自己的人格,李白的这种精神、气魄应该是中国文化的瑰宝。归根到底,李白的这种性格、气质源自于他内在的自信与自尊心,并且是在国力强大的盛唐时期培养成的。
杜甫同样是时代造就的一位伟大诗人,但他与李白不同。杜甫的思想比较单一,不像李白扮演了多元的角色。他的思想是儒家的忠君爱国及民本思想,这些始终占据了杜甫思想、灵魂的主导地位。他具备李白不具有的感性和理性兼容并美的性格。从杜甫的诗歌当中,他一方面具有强烈的感性,这能保证他能深入把握各种事物的深层底蕴;另一方面,具有周全的理性,这能保证杜甫走出一些事物的蒙蔽,做到博观兼才而无所偏视。从古到今,现实当中,往往一些人感性偏多,理性偏少;也有一些人理性偏多,感性偏少。而杜甫却能把理性和感性兼容得很好,这是他为人的禀性,体现在他的人生上就表现为正视现实,不逃避现实,能以博大、均衡、健全的精神状态,担负起一切的艰苦、悲痛,又不会被现实当中的悲苦所击垮。
历史上的人物被现实击垮的只多不少。杜甫正因为有这样一种理性的驾驭,从而能够使他保持一副从容和愉悦。在杜甫以前的诗人,面对人生的艰难、困惑,有着不同的态度和反应。屈原因国破而怀沙自沉,杀身成仁;陶渊明惆怅独悲的时候就乘化以归尽,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王维在黑暗、悲愁的环境之下,选择了亦官亦隐的生活;李白一生傲骨,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选择了“须行即骑访名山”。杜甫则以博大精深、健全的精神状态正视现实,担负起现实给他带来的一切悲哀和痛苦。不仅如此,杜甫还用理性的思维剖解痛苦的本源。在当时的诗人当中,对安史之乱,对社会被破坏的反应唯有杜甫最多、最深刻。杜甫的诗歌创作之风证明,他将动荡时代的血和泪写入胸臆间。因而,形成了与李白迥然不同的诗歌风格。后人称李白为诗仙,王维为诗佛,称杜甫为诗圣,这实际上是概括了三人诗歌创作的风格与内涵。
4.李白、杜甫的风格。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认为“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李白是诗才的大家,众体兼备,除七言诗歌创作稍微薄弱点,其他的如乐府、歌行、古风等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风格表现上乐府、歌行主要是以豪放、飘逸为主导,但也不乏委婉、细腻之作。总的来说,他的古风都表现为舒缓、雍容大雅,绝句自然明快、空灵秀丽。就创作成就来讲,李白的乐府、歌行、绝句最为突出,其中乐府、歌行的创作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自由创作而左右逢源。李白的乐府诗歌是先声夺人的,《将进酒》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首诗,一开始就有一股壮阔豪放的宇宙之势,令人惊心动魄。这里李白想入天外,将黄河想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境界上扩大了黄河的空间范围,变得声大势大、雄壮无比。这是一种夸张的手法,当然夸张是有限度的。早在南朝时期,刘勰的《文心雕龙·夸饰篇》中就讲到夸张要有一定的分寸,不能超过一定的度。换句话说,夸张要有事实上的依据。“黄河之水天上来”这种壮阔的宇宙之势,是诗人的视野和气魄的外化形态。古人评价李白这首诗是从太白的心外化出来的,这首诗上句写黄河之水势不可挡,下句写黄河之去势不可回。在这一去一回、一消一长的宇宙面前,诗人营造了宇宙无穷、人生苦短的意境。“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他把人生归结到朝暮之间,使宇宙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这对矛盾更加突出。在中国的古代文学当中,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李白把这种悲伤之情变得更为浓烈,但悲而不现,伤而不露。从开篇两句来看,这种悲伤是在雄放与豪雅的气势和格局支配下的感伤。“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在高度自信支配下的一种感想。“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李白的人生很少有得意的时候,一生之中多数时间都处于失意、悲哀之中。“天生我材必有用”,它向我们昭示了人生价值的实现不在于功名的高低,而是在于人生的自信,是自我的一种信念。这句诗可谓是一字千金的人生正理。“千金散尽还复来”也是一个高度自信的举止,这是隐含在他的举止里、回荡在骨子里的豪气。《将进酒》表现了李白离弃世俗、蔑视富贵的傲骨,同时也寄托着他的激愤之情。李白自命不凡,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在现实当中屡屡受挫、处处碰壁,因此他用“古来圣贤皆寂寞”这样的话来聊以自慰,但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愤慨之情。
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前面32句抒发平生致君泽民之志,中间的38句叙述经过骊山时的见闻,揭示唐玄宗带领朝中官员在骊山寻欢作乐,感慨京城贵戚穷竭豪奢,不念民间疾苦。其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极其鲜明地突出贫与富、荣与枯的对比。最后的30句,叙述回家途中的见闻及抒发感想。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篓有仓促。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总的来说,这一段由国事写到家事,再由家事写到国事。“入门闻号啕,幼于饿已卒”,这是家事,面对这种令人心碎的家庭变故,诗人感慨“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在悲痛之中,诗人自怨自恨,然而杜甫并没被自己家的不幸所蒙蔽,反而进一步加深了对整个国家、整个社会的思考。这是处朱门穿貂裘这些达官贵族感受不到的,杜甫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并产生了“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之感,这可谓是菩心侠气,在海底潜游的感性事件当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关于揭示整个社会本质,杜甫是非常厉害的,他不是思想家,但作为一位大作家、大诗人,他首先是位思想者,他对社会有着敏锐的思想感受和思考,这也是他成为大文学家的一个元素。杜甫写这首诗的29天后,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势如破竹,占领长安。杜甫对社会的担忧变成了事实,这正是杜甫对社会的思考,他用一首作品表现出来。总的来说,整首诗表现了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特点。
三、现场互动
老师A:关于李杜、屈原和《红楼梦》等中国文化评价走过一条漫长的道路,这些诸多的评价对今天的文学生成、文学事件有什么激发作用?
沈松勤:这个问题涉及很多,我就挑重要的来讲。首先,文学不是自然科学,文学阅读的特点是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文学作品特性所规定的阅读过程,也是一个再创造过程。对李白、杜甫、屈原不同的评价,在不同的时空当中,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我们再复制一个李白、杜甫、屈原、曹雪芹是不可能的,对一个作家的评论,各个时期都有它的出发点。这里我想应该分两个层次来看:(1)作为阅读接受这个角度来讲,都有读者当下的价值评判标准。这是一种再创造,文学作品有一种再生的能力;(2)就历史、文学史研究来讲,那是客观的。在历史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包括他的生平事迹,包括他参与的社会活动。学术研究要求尊重历史。郭沫若当时对杜甫的评价是违背历史的,但当时为了毛泽东的“批林批孔”运动,有它的价值,但作为历史它是不对的。这两个方面对任何作家作品的评价一定要分清楚,一个是再接受的解读,一个是作为历史的研究。
学生A:有些人说李白写的诗都是关于酒和女人方面的,您认为李白的诗是关于哪些方面的?
沈松勤:我们必须明确的是,酒不是形和像的描写,如《将进酒》也写到酒,《长干行》写到女人怀念自己在外从商的丈夫,这也是写女人,这没有黄色,反映了女性的一种情感。后人抓住这点,就夸大了酒和女人,这两词的内涵,有投人所好之嫌。
学生B:沈老师,刚才你讲到李白与杜甫都是追求政治的,但现在文人都是避免谈这个的,对于我们学中文专业的学生,参加政治方面的工作,追求前途,您是怎么看的?
沈松勤:一个是权,一个是钱,两者都需要,关键在于怎么去追求。第一,欲望是一个人、一个社会的基本元素。欲望是一个中性词,在于你怎么控制。控制好了,是一个人前进的动力,控制不好,是罪恶的深渊。第二,我们中文系的同学比较清高,这种清高可能是我们很狭隘概念上的清高。我们要有所作为,避开政治,只谈风月,是一种太关心政治以后的一种反应。我们对“清高”二字,要有正确的理解。所谓清高在我们适当的范围内,是对欲望追求的一种控制,而对政治当然要看清。其实,现在每个人逃不了对政治的纠缠。中国知识分子有个传统就是“忧国忧民”,这是对政治作为生命情结的另外一种说法。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知识分子,不关心政治,社会不是要倒退了吗?现在不是在推进政治民主化吗?当然是全社会的人,我们大学生作为社会的精英当然是主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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