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思想的另一个维度
说到“维度”,人们自然会想到时间和空间,如时间的一维性,空间的三维性,以及由时间和空间四个坐标形成的“四维空间”等等。
把“维度”同“思想”联系起来,提出“思想的维度”,人们也许会联想到一些学者对“现代思维方式”特点的概括与描述。比如,有人说现代思维方式的特点是“多侧面”、“多角度”、“多层次”乃至“全方位”地思考问题;还有人说“超前性”、“预测性”、“模糊性”乃至“全息性”是现代思维方式的本质。
这些概括和描写,确实显示了“思想的维度”:“多侧面”就不是只看到一个侧面,“多角度”就不是只从一个角度去看,“多层次”,就不是只看到一个层次,至于“全方位”,也就把所有的侧面、角度、层次都看到了。这恐怕就不是一维或三维,而是无限维了。思想的维度远不是时空的维度所能描述的了。如果再加上“超前”、“预测”、“模糊”乃至“全息”,那么,无论怎样驰骋我们的想象,想要“全面”地描述思想的维度,大概也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说这些,主要的意思并不在于评论对现代思维方式的这些概括与描述。究竟如何概括和描述现代思维方式的本质与特点,人们尽可以驰骋自己的想象或进行切实的研究。
这里要说的主要意思在于:上述关于现代思维方式的概括与描述,似乎是要展现思想的无限的维度;然而,换个“角度”看,却仍然是描述了思想的“一个”维度——思想把握和解释存在的维度。
思想把握和解释存在的维度,就是思想指向对象的维度,思想构成自己的维度,思维与存在统一的维度,思想形成关于对象的映像与观念的维度。一句话,思想把握和解释存在的维度,就是“对象意识”的维度。
对象意识,就是指向关于对象的意识。“多侧面”、“多角度”、“多层次”乃至“全方位”,都是讲的如何看待对象的问题。“多侧面”就是从不同的侧面看对象,“多角度”就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对象,“多层次”就是从不同的层次看对象。但是,不管怎么看,总是看对象,这就是对象意识。至于“全方位”,虽然有“跳出来”的意思,但并没有跳出看对象的对象意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谓“全方位”,当然是要跳出“庐山”看“庐山”。然而,尽管这种“全方位”的思维方式也许可以看到“庐山真面目”,但它也仍然是关于“庐山”的“对象意识”。
“超前”、“预测”、“模糊”乃至“全息”的思维方式也是如此,“超前”与“滞后”相对,有“见人所未见”的意思。“事前诸葛,事后曹操”,属于比较聪明的人的思维。但这里所说的“超前”,也仍属于超前地认识对象,即关于对象的对象意识。“预测”是以掌握对象的运动规律为基础而把握到对象的未来状况,“模糊”是以对象的非线性存在为前提而去认识对象的存在,因而都是关于对象的对象意识。至于“全息性”,大概是说思维的“小宇宙”与外在的“大宇宙”具有“异质同构”性(或“同质异构”性?),因而可以“全面”地和“完整”地反映外在的“大宇宙”。这种“全息性”的对象大则大矣,但也仍然说的是关于对象的对象意识(尽管在这种对象意识中包容了整个的宇宙)。
这样谈论关于现代思维方式的概括与描述,并不是一种嘲弄或“反讽”。我们只是说,在这种概括与描述中,不管以怎样的特点去表达现代思维方式,却只是向人们展现了思想的一个维度——关于对象的对象意识。
那么,思想的另一个维度是什么?这就是时下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概念——“反思”。但是,正因为人们经常挂在嘴边,却往往造成“熟知而非真知”,并没有深究“反思”的含义,更没有把“反思”看做思想的另一个“维度”。
“反思”不是一般所说的“三思而后行”的“反复思考”。因为这种反复思考,仍然是反复地思考对象,即仍然是一种对象意识。
“反思”也不是一般所说的“反向思维”。所谓的“反向思维”是与“正向思维”相对的,也就是从相反的方向、方面、角度去看对象。这仍然属于对象意识。
“反思”是“对思想的思想”、“对认识的认识”,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这才是思想的另一个维度——不是关于对象的思想维度,而是关于思想自身的思想维度。
“反思”的思想维度当然也有自己的思想对象,但这个思想对象就是思想本身,或者说思想本身成为思想的对象。
“反思”把思想作为思想的对象,这是一种怎样的思想维度?
首先,“反思”是思维对存在的一种特殊关系。思维对存在的反思关系,就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作为“问题”来思考。
人与世界的关系,从总体上看可以归结为两种基本关系,一是认识关系,二是实践关系。所谓认识关系,就是在观念中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掌握事物的本质、规律和必然。所谓实践关系,就是在行动中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把人的目的性要求变成客观的现实,让世界满足人的需要。
无论是在认识中达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还是在实践中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都表现了思想的一个维度——思维与存在统一的维度,即形成关于对象的思想的维度——试想一下,无论是在生产劳动和经验累积中,还是在技术发明和工艺改进中,无论是在科学探索和艺术创作中,还是在日常生活和道德践履中,有谁会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作为“问题”来思考?恰好相反,我们总是以“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作为无须考虑的前提而去进行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的。恩格斯的一个有名的论断,非常深刻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他说:“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遵循同一些规律,因而两者在其结果中最终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支配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这个事实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本能的和无条件的前提”。[1]正是因为人们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作为“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才能心安理得地、放心大胆地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
这就好比说,有人问你:你看到的太阳就是太阳、你看到的月亮就是月亮吗?你用的桌子就是桌子、你坐的椅子就是椅子吗?你一定觉得这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甚至怀疑发问者是否精神出了毛病。那么,你为什么觉得这些问题“稀奇古怪”呢?你为什么认为发问者“不正常”呢?这就是因为,“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在你的头脑中是一个“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因而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不能发问的问题。
然而,一旦我们把这些不成问题的问题当做问题、把这些不能发问的问题当做非问不可的问题,“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就成了问题:人的思维为什么能够认识存在?思维所表达的存在是不是存在本身?思维与存在统一的根据何在?思维怎样实现与存在的统一?思维与存在是否统一如何检验?不仅如此,由于上述的追问,还会引发更多的、几乎是无尽无休的追问:人的知识在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中起什么作用?人的情感在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中起什么作用?人的意志在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中起什么作用?人的知、情、意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中如何统一?人的真、善、美在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中如何统一?区别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标准是什么?“我思故我在”吗?“存在就是被感知”吗?“人是万物的尺度”吗?“理性是宇宙的立法者”吗?“语言是世界的寓所”吗?“科学是世界的支点”吗?“世界就是人所理解的世界”吗?人类能够“认识自己”吗?……
提出和追问这些问题,就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作为问题来思考,就是思想把思想自身作为对象来思考,就是思想的另一个维度——反思。
反思并不神秘,科学家在科学探索的过程中,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不是把“存在”作为对象去研究,而是反问自己,我的观念中的客体到底是不是对象本身?这就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作为“问题”来进行“反思”。比如,爱因斯坦和玻尔关于量子力学的争论就是这种“反思”的争论。这个问题是:微观粒子只有通过宏观仪器的中介作用才能被人观察到,那么,究竟人所看到的是微观粒子本身,还是微观粒子经过宏观仪器的“显现”?同样,艺术家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在创造美,但“美”究竟是什么?美是对象的属性?美是主体的感受?美是对象属性与主体感受的统一?为什么同样的艺术品人们的感受不一样?为什么“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样,艺术家的思考就进入了美学的反思。同样,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仅生活着,而且追问生活的意义;不仅劳作着,而且追问劳作的价值;不仅追求着,而且追问追求的根据;不仅作出某种判断(例如孰是孰非),而且追问作出这种判断的标准(依据什么断定此是而彼非或昨是而今非等等)。在这种思考中,“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就成了“问题”,也就是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的“反思”。
其次,“反思”是对“知识”的一种特殊关系。它不是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去形成知识,而是把形成了的知识作为批判的对象,从而变革既有的知识。
人类所创建的全部科学——数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思维科学等等——都是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为人类提供“知识”,为人类建构科学的世界图景。人类把握世界的各种基本方式——经验、常识、艺术、伦理和科学——也都是通过“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为人类提供方方面面的知识,为人类建构丰富多彩的“经验世界”、“常识世界”、“艺术世界”、“伦理世界”和“科学世界”。由此可见,是“思维和存在统一”的“知识”,构成人类的世界、人类的文明以及人类的进步与发展。没有知识,就没有人类的一切。正因如此,“知识就是力量”成为现代人类的座右铭。
然而,人类的知识究竟是如何发展的?它只是一个累积增加的过程吗?它只是一个不断收获的过程吗?不是。知识的发展过程,是批判与建构的统一,是肯定与否定的统一,是渐进与飞跃的统一。知识的批判、否定和飞跃,集中地表现了人类思维的另一个维度——反思的维度。
思想的自我反思从来不是抽象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构成思想内容的知识;反思,在其现实性上,就是对构成思想内容的知识的否定、批判和超越。
知识是人类认识的历史性成果,它总是一种“合法的偏见”。提出“科学始于问题”的当代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一译卡尔·波普尔),经过对科学知识及其进化的长期研究,提出了许多令人深思的看法。他认为,“科学是可以有错误的。因为我们是人,而人是会犯错误的”。“人们尽可以把科学的历史看做发现理论,摈弃错了的理论并以更好的理论取而代之的历史”。“任何科学理论都是试探性的,暂时的,猜测的:都是试探性假说,而且永远都是这样的试探性假说”。
为了防止人们对这些看法的误解,波普还特别作出了两个方面的解释:其一,“不应当把我的观点误解为我们不能达到真理”。“既然我们需要真理,既然我们的主要目标是获得真实的理论,那么我们就必须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即我们的理论,不管目前多么成功,都并不完全真实,它只不过是真理的一种近似,而且,为了找到更好的近似,我们除了对理论进行理性批判以外,别无他途”。其二,“理性批判并不是针对个人的,它不去批判坚持某一理论的个人,它只批判理论本身。我们必须尊重个人以及由个人所创造的观念,即使这些观念错了。如果不去创造观念——新的甚至革命性的观念,我们就会永远一事无成。但是既然人们创造了并阐明了这种观念,我们就有责任批判地对待它们”。[2]
在人们的通常理解中。科学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建筑物”。因此,人们往往把科学理论、科学知识看做是一种纯粹“客观的”、“中性的”、“确定的东西”。似乎科学活动所使用的概念和方法不是人类历史活动的产物,似乎科学活动凭借的观察和实验与观察和实验的主体无关。似乎科学知识所提供的世界图景具有终极存在的性质。于是,“科学”、“理论”、“知识”,都变成了与人无关的“X”——它存在着,问题只在于我们是否找到了它;找到了它,我们就被真理照亮了;尚未找到它,就继续寻找它。这种理解,正是反思维度的缺失和批判精神的匮乏。
事实上,科学史、艺术史、哲学史乃至整个人类思想史,都是一部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自我超越的历史。
科学的发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新的理论必须具有向上的兼容性,即能够对原有的理论作出更为合理的理论解释;二是新的理论必须具有论域的超越性,即能够提出和回答原有的理论所没有提出或没有解决的问题。前者,属于原有逻辑层次上的理论的延伸、拓宽和深化;后者,则要求变革原有的思维方式,实现逻辑层次上的跃迁。科学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就是在这两个层次上展开的。
当代科学哲学家伊姆雷·拉卡托斯提出,任何一个科学研究纲领,都是由一套方法论规则构成。这套方法论规则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由一系列相互联系的基本原理构成的“理论硬核”,另一部分是由许多辅助性假说和初始条件构成的“保护带”。借用拉卡托斯关于“研究纲领”的“理论硬核”与“保护带”的区分,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两个层次的科学自我批判:如果科学的自我批判只是指向作为“保护带”的“辅助性假说”,那就是在原有的逻辑层次上实现理论的拓宽与深化;如果科学的自我批判指向并修正了“理论硬核”,那就是实现了科学理论逻辑层次的跃迁。
科学理论逻辑层次的跃迁,其实质是对人们一向奉为天经地义的“公理”的挑战。在科学发展史上,日心说之于地心说,进化论之于创生论,非欧几何之于欧氏几何,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学之于经典物理学,剩余价值学说之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之于空想社会主义学说,都可以说是对“公理”的挑战,并以新的“公理”取代旧的“公理”(包括把旧“公理”作为新“公理”的特例而容涵于新公理之中)。正因如此,科学的发展不仅是知识内容的累积和增长,而且是科学世界图景的转换、理论思维方式的变革和价值规范模式的更新。
反思就是思想的自我批判。这种思想自我批判的真正对象,并不是“看得见”的思想内容,而是“看不见”的思想的根据——构成思想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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