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奇
无论是在分宜还是在南昌,无论是高兴还是烦恼,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会情不自禁习惯性地想起一个人。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恩情,浮现出三十三年前的情景,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段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恩情。
(一)
1978年,祖国大地到处生机盎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就像春雷一样在中国大地隆隆震响,科学的春天来了。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地主富农也开始摘帽子了。记得父亲在田头左手撑着锄头,右手叉着腰地对我说:“儿子,现在可以凭本事考大学了,你想不想再回学校复习考大学?”我看着父亲认真的样子说:“到哪里去复习呢?谁会收我们地主家里人?”在当时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农村仍然是矛盾最明显最尖锐的地方。一方面,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贯彻不及时,到1980年我那里才开始落实地主富农摘帽子的政策;另一方面,当时政治觉悟不高的贫下中农也不愿意将地主富农的帽子摘了,就是摘了,他们也认为没有摘,从情感上总是想不通。父亲见我说回校无门便说:“明天我去找吾峰中学的老师,怕什么,这是我们应该享受的权利。”
第二天父亲带着我来到吾峰中学,曾经的母校却是那样的让人感到生疏和忧伤。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但没有一个老师和我们打招呼。我努力寻找教过自己的吴老师,但见到吴老师后,吴老师已经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我反复介绍自己是谁,吴老师才有了印象:“哦,就是那个会自己做圆规的朱炳玲吧?”我向吴老师提出请他帮助,我复习让我考大学。“很好,有志气。”吴老师边说边拉着我的手走进学校党支部书记段道前的办公室。段书记给我和父亲的面孔是冷淡的、鄙视的。他板着脸,几乎是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们说:“上面有规定,地主的崽不能到我这里来。”然后他又面对吴老师说:“以后不要再把地主带到我这里来。”后来我硬着头皮又跑了大黄中学和梓埠中学,学校负责人明确说不收地主的孩子,结局和吾峰中学是一样的。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脸上露出气愤的神态,进而又显出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的样子:“不是摘帽子了吗?我们还是地主吗?地主不是人吗?”
走投无路之下,父亲突然想起了他在万年共大种菜的发小——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恩人!“能不能求他让儿子在共大半工半读呢?”父亲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整整想了一晚上。县级共大是历史的产物,时代的需要,全称是“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万年分校”,专门培养贫下中农的小孩,输送到县域各个层面当干部或技术员。开始直到1976年还有工作分配,后来就不分配工作了,“社来社去,农村来农村去”。
父亲起了个大早,光着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裤腿上沾满了露水,抱着唯一的希望走进了共大所在地——湖云农场。父亲见到了恩人后就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后来,我知道了恩人叫朱景因,比父亲大不了几岁,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远房爷爷。我们家叫新屋朱家,是个“长带”型,“长带”上有四个村庄,分别叫湖南山村、柏树熬村、下新村和上新村。我家住上新村,他家住下新村,两村相隔一华里左右。恩人见我父亲满身露水,眼神凝重,宛如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一样,半晌才说:“我是一个种菜的,吃饭做事是我的本分,校长和老师对我的印象还行,但不知道进一个学生是否行得通,得试一试才知道。”他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倒水叫我父亲在房间坐下,然后就立即去校长家了。
万年共大就是湖云农场,校长就是场长,两块牌子一套人马。恩人在校长面前说:“校长我有件事要求您了,我有个亲戚,今年18岁,人挺好的,也挺聪明,想到您这里来读书。”校长很高兴地回答:“好事好事,是什么成分啊?”“这家亲戚忠厚老实,地主是假的。”恩人连忙回答说。“老朱啊,地主成分,我可不能马上答应你,尽管摘帽子了,但阶级斗争为纲还是不会变的,你回去吧,我们商量一下。”恩人如实地告诉了我父亲,父亲沮丧地回到了家。我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他非常难过的内心。父亲一生养育了十个孩子,自己是解放前的上饶简易师范毕业生,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小孩继承他读书的这条道路,可是复读无门,希望不就会破灭吗?
父亲就是不死心,三天两头地往共大跑。据说恩人也是天天求校长,校长被他的真诚所感动,终于答应收下我,但必须写下一份保证。恩人从未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七歪八,只有让我父亲写,然后再签上他的名字、按上他的手印、盖上他的私章。保证书的大意是:认真学习、认真劳动,遵守学校的一切规章制度,不发表反革命言论,不干反革命的勾当。
父亲办完一切,高兴得拔腿就往家里跑,连恩人早已盛好的稀饭都顾不上吃。父亲一进门,就说搞好了、搞好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三哥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高兴之情溢于言表:“那就好,那就好。”我也高兴得心都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二)
第二天我就去共大报到。共大万年分校是湖边一个平坦的地方,三面围墙,围墙内有十多栋平房,校内有一个街道,熙熙攘攘有很多人,街道两边是家属区及行政办公楼、学校食堂等,最高的也不过三层。围墙外面,则全是农田和村庄了。我先找到了我的恩人,他叫我在他房间坐一下。他的房间很小,大概只有6~8平方米的样子,很简单,一张木床,顶着窗户的地方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很多东西,很凌乱。靠门的边上放着锄头、扁担,床底下塞满了簸箕之类的劳动工具。我坐在他的床沿上,他站着对我说:“进来很不容易,可要好好听话,这里是上午学习、下午劳动,到农忙的时候全天劳动。可要好好学习,好好劳动,为我和你父亲争口气。”我默默地点点头,又抬头仔细看了看站在眼前的恩人。他中等个子,面目慈祥,憨厚本分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好人。
我跟在他后面,他带我来到班主任饶华细老师的门前(他和饶老师住同一平房)。饶老师从房里出来站在门口说:“安排在林业一班,先到班上宿舍直接住下就行,下午跟班劳动。”同时,饶老师抬眼仔细看了看我,说:“你怎么这么瘦啊。”恩人连忙回答说:“家里十多口人,特别穷,没有吃的更没有营养。”我家兄弟姐妹10个,住在农村放草灰的棚子里,起早贪黑参加集体生产队的劳动,吃米饭就蔬菜,一个月都难得吃到一次猪肉。六月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我都是打着赤脚穿着短裤不戴草帽,所以又黑又瘦。村上的人都叫我“乌泥子”,就是特别黑的意思。
万年共大有林业、农业、水利、兽医、缝纫、食品加工等6个专业,另外还有一个农业干部培训中心。每个专业有两个班,每个班40~60名学生不等。学生大多来自万年本土,也有余干、鄱阳两县的。全校教职工大约有2000来人。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小的15岁左右,大的有40多岁的,大多在18~ 22岁之间。
我和他们目的不一样,他们大多读两年,回去以后当个大队干部或乡里的干部。而我则是要通过半工半读这个平台,加强复习考大学,用行动不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所以,我在心中暗暗定下一条:学习要刻苦,劳动要用劲。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回到宿舍后,同学们都没有起床,然后我又静悄悄地溜进教室大声读书。晚上看书也看到11、12点。下午劳动时我也用劲用力:用力打谷、用劲“割禾”、用心插秧。我“割禾”割得最快,插秧插得最直。在共大学习不到一个月,受到带课老师十多次表扬,同学们也很佩服我。饶老师见到我恩人说:“朱师傅,你家小朱很不错,很勤快,很会读书,表现得非常好,我准备让他当班长。”恩人满脸笑容,连忙回答:“都是您教导得好,谢谢饶老师!”
在这期间,我也会去恩人房间坐一下,恩人也经常会到班上看我,带上半个红薯给我补食。那个时候,我非常瘦,瘦得只有80几斤,而且总感觉吃不饱。我早餐两个二两的大馒头,两大碗稀饭,但到上午11点就开始有点饥寒交迫的感觉了。
共大离我家并不远,经过几个村庄和南店水库便可到达,大概10多华里吧。据说南店水库的山上有一条大蟒蛇,卷起来有农村用来晒谷子的大麻垫那么大,听起来很恐怖。但我无数次来回,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从来没遇见过这条蛇。
为了省钱,我经常从家里带腌菜和小干鱼,即便是到食堂买菜吃,也是买两分钱几乎没有油的白萝卜和一分钱的煮白菜。有时也会和同学爬过围墙偷老百姓菜地里的辣椒,将它切碎,放上盐和酱油,当作下饭菜。
恩人见我极度节俭,又骨瘦如柴,心疼得难过。他常常将我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吃他的菜,并鼓励我说哪位共大的学生考取了中专,考取了大学,只要努力就会有出息。类似这样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成为我努力学习的动力。现在想起来,多么使我难忘!忘不了,冬天在操场上跑步,是他给的一双旧解放鞋;忘不了,我穿了褪了色的唯一一件衬衣,是他帮忙缝补的;忘不了裤子上系的“皮带”,是他从旧机床皮带上割下的长条做成的……
还记得,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我被选入重点班。老师为了让我们这些学生集中精力学习,不再安排下地劳动的任务。选入重点班是每个同学的梦想,同学们个个都很刻苦。我天天看书看到学校熄灯,然后再到恩人的房间里继续借灯看书,反复练习试题。记得有一次实在太困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恩人竟然拿着一个扇子在为我打扇。他的厚爱和恩情,使我更加发奋图强。
还有一件事更是令我永远都忘不了。秋天的时候,我们班将收摘的棉花晒在屋顶平台上。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忽然变天下起了雷阵雨。我们都在学习没有发现。幸好恩人及时发现,他大叫着:“下雨了!赶紧收棉花!”我们才猛然发觉,赶紧跟着他跑上楼顶快速收棉花。期间他不但亲自收,还边收边指挥,使老师和同学们井然有序,一下子就把棉花抢收了下来,避免了一场可能的损失。后来,我因此写了一篇文章,名叫《雨中收棉花》。语文老师蔡明启看后说写得很好,真实感人,用词准确。蔡老师做了认真的修改后作为范文,要我到每个班进行朗读,使我对这篇文章烂熟于心。
1981年我参加高考,由于特别穷,只有这一次的报考机会,我和父亲商量了好久,决定报考中专。因为考中专有十分的把握,若报考大学只有六七分的把握。如果报大学而名落孙山,人生将会改写,也可能和所有农村人一样,生了四五个小孩,背一身的债务,加入了前往广东深圳打工的盲流。
考试前一天,恩人再三鼓励我:别紧张、好好考!我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考,一定要考取,如果没有考取,我将从共大的房子上跳下去!因为如果考不上,我没有颜面回到共大、回到家乡了,更对不起父亲的苦心,对不起恩人的帮助了!
进入考场第一场考的是语文。当监考老师发下试卷,我太兴奋了!作文的题目竟然是《在雨中》!这简直是太熟悉了、太巧了,真是苍天有眼!《在雨中》和《在雨中收棉花》完全是一个意思!我用了不到5分钟的时间就将作文写好了,这大大增加了我考试的激情和信心。后来,分数一出来,我考了324分,平均每门81分,被录取到江西第二林校。我第一个向恩人报了喜,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崽啊,不错,争了气了,为我脸上争了光了!……”他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三)
离开村庄前往学校的前一天,母亲让我捉了一只鸡,带上二十个鸡蛋前往恩人家辞别。恩人见我提的东西后再三推辞:“这都是应该做的,你把东西都拿回去。你考上了,就已经为我争了光,为全村争了光。要好好学习,毕业后分到我们自己乡里来,做一个副乡长,也就是我们朱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之后每到寒暑假,我也都会跑到共大,去看望恩人,帮他种菜、收菜。在学校,我每个月有15块钱的伙食费,我也尽可能省下来,给恩人捎些当地买不到的日用品。而每次恩人都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看你都瘦得不成人样了,别省钱给我买东西,自己去吃点好的。”我临走之前,他还每次都把自己仅存的几块钱硬塞进我口袋里,我若不接受,恩人还会发脾气。
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中国林科院江西大岗山实验局工作。刚开始,我工资每个月只有29.5元,再加上很少的补贴,加起来不到35块钱。我每年都会给恩人拜年,按照家乡的习惯,给恩人送两包白糖和两包香烟,大概五六块钱的样子。后来,随着工资收入的增加,我给恩人拜年时,除了送点礼品外,还会给恩人一点钱。再后来,恩人老了,就不再为共大种菜,离开共大回到了家乡。因为他只是一名临时工,没有退休工资,每年回去看望他,我便尽可能多给一点钱。
1992年,我得知恩人去世了,连续几个晚上没合一下眼,非常地悲痛。我匆匆赶到恩人的儿子家。恩人就一个儿子,叫朱国美。按照农村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天井”,意思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他见到我来了,泪流满面,告诉我他父亲已于前一天下葬了,他知道我是为了他爸爸去世而来悼念的。我们两人心情非常地沉重、非常地悲伤。他哭着对我说:“我爸爸断气时不断叨念着你的名字。”他这样一说,早已崩溃的我,更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恩人我来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
后背山长着青松和杂灌,郁郁葱葱,显得有些阴森和寂静,春风过后竟感凉气袭人。恩人就葬在这山腰间,距离我家乡的上新500米左右。朱国美的老婆端着个竹簸箕,簸箕里盛放着一些香烛和纸钱。我手拿爆竹,来到恩人的坟前。新堆起的坟冢,和旁边的旧坟有着明显的区别,特别是四周青松格外挺拔,宛若在向这位无私的恩人敬礼!朱国美的老婆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爸爸,玲肋来了、玲肋来了。”(我原名叫朱炳玲,老家人都叫我为“玲肋”)。我感到揪心的疼痛,眼泪止不住刷刷地往下流。我点上三根香烛,跪拜时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在坟前,凝视着,久久才离去。但愿恩人安息吧!
(四)
后来,我有幸调到了南昌工作,回老家万年更加方便了,次数也更多了。每次去万年老家,我都要去恩人家看望他们的小孩,给点烟酒和几百元钱,以表达对恩人的报答。由于恩人的儿子精神有点不正常,家里的生活也每况愈下,最后落得靠捡破烂和流浪为生。有一次朱国美脏兮兮地从我村庄前路过,我连忙拿出500块钱塞到他手上,而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心里很难过,恩人一生做好事,而后人却过得如此的艰难,这真是老天爷对好人的不公。
有时候,我会在办公室静静地思考:人的这一生,无论是生活的路上还是政治的路上、无论是致富路上还是成长路上,会碰上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恩人也有仇人。仇可以不报,但恩是一定要报的。人的一生,会碰到很多恩人,会给你不同方面的帮助,但最珍贵的恩人是在你没有任何办法时帮助你、改变你命运和人生的人。这样的人值得我们永远地感恩和终身不忘。因为官可以做大做小,总还是官;金钱可以赚多或者赚少,总还是有钱,那是量的增加,不是质的改变。我的恩人,对我的帮助是质的提升。如果他当时不帮助我,我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也就没有今天的我。那我就会和同村没有考取学校的伙伴一样,拖儿带女,成了打工一族,过着很辛苦和艰难的生活。
清明来临,我无比怀念我的恩人。他的言行永远是我生活的信心和工作的动力!恩人躺在松柏青翠之中,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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