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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朴素·论幸福

时间:2023-08-0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论朴素·论幸福王凌云论朴素当我们从事思想或写作时,总会有一把名为“朴素”的尺子自行来到我们的目光和文字中。这显示出“追求朴素”在某种意义上的不可能性。另一种与此相关的意见认为,朴素是简单或单纯,而追求朴素的人在其追求中已经事先浸染了过多的复杂性,因而不再能够获得单纯。这就意味着,虚荣是朴素的真正敌人。一个朴素的生命,可以知道自己的朴素,但并不在乎自己的朴素。

论朴素·论幸福

王凌云

论朴素

当我们从事思想或写作时,总会有一把名为“朴素”的尺子自行来到我们的目光和文字中。在许多人那里,“朴素地思想”甚至成为思想的第一诫命。然而,一旦我们把朴素当成追求的目标,也就是试图“显得朴素”时,我们已经不朴素了。人越是想要朴素,就离朴素越远。这显示出“追求朴素”在某种意义上的不可能性。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朴素作为一种美德,对于生命、思想和写作来说又是必须的,因而我们必须去追求它,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是朴素的”。朴素牵引着我们的全部生命修行,它是我们得以在“尽善尽美”中立身的基本品质。

追求朴素是不可能的,但又是必须的,这样一种悖反性质归属于朴素的本质。有人认为,这种悖反源于朴素的直接性:如果一个人是朴素的,他就用不着去追求朴素;而如果一个人不是或不再是朴素的,他怎么追求也达不到朴素。朴素是一个人生命的直接形态或质地,而不是反思性的东西,它不可能通过反思性的追求来获得。另一种与此相关的意见认为,朴素是简单或单纯,而追求朴素的人在其追求中已经事先浸染了过多的复杂性,因而不再能够获得单纯。追求朴素的渴望,虽然作为一种渴望永不会止息,但它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渴望,是生命对自身中已经无可挽回的丧失之物的怀念或追忆。

那么,朴素是否只是一个无法实现和触摸的幻梦?我们必须通过反思朴素的实质来理解这一点。尽管这种对朴素的反思或理解并不能立即使我们变得朴素,但它仍然是我们追求朴素的必要环节。当人们声称朴素是直接性而非反思性之时,他们说的是,朴素乃是一种处身于纯粹经验之中的状态。当一个人沉浸在纯粹经验之中,还没有动用概念来整理经验时,他就是朴素的,也可以说是单纯的。一个孩童的朴素正在于他尚未具有用来整理经验的那些现成概念,他对经验的统摄是通过自然形象来完成的,在形象中,他的经验仍然质朴和完好无损地保持着。形象与概念不同,它与纯粹经验之间有着自然的亲和性,而非出自于主观的生硬强加。人脱离朴素或变得不朴素,是由于概念的介入,他用概念来整理经验的活动便是最初的反思。

这种对污染之源的理解具有表面上的正当性。但它忘记了,概念与经验或直观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截然对立。事实上,概念不过是我们观看事物时的根本方式,当它足够深广有力时,它可能与经验发生完全的融合,它甚至能成为对于一个时代或一个世界中生命经验的真正保存。从这种与经验相融合并保存着一个世界的概念中,显现的乃是智慧。智慧并不是原初的直接性,因为智慧是从持久而艰难的反思活动中获得的。但智慧是朴素的。智慧是与万物同在的那种目光,它聚集着所有可能的反思性的目光,它纤细、深邃而开阔。从智慧而来的朴素既不是简单,也不是复杂,而是丰富。丰富乃是在统一之单纯性中显现的复杂性,在丰富之中,有着将众多之物聚集在单纯、朴素形态中的那种伟力。

因而,朴素既未必与反思相对立,也未必与复杂相对立,相反,最高的朴素在自身中包含了反思和复杂性。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朴素的敌人?在我们追求朴素时,究竟是什么使我们远离了朴素?是修饰还是抽象?但修饰也可以是朴素的,只要这是恰当的修饰;在未经修饰之物中,我们往往看到的不是朴素,而是对粗俗的炫耀。抽象也并不与朴素相反,只要它是得体的和必要的。

看来,我们还得从头思考,是什么妨碍了我们去真正变得朴素?而当我们回过头时就会发现,在我们追求朴素的活动中,是我们力图“显得朴素”的意愿,使我们不能“是朴素的”。在这种对“显得朴素”的追求中,朴素成为一种姿态,而任何一种有意摆出的姿态都不可能是朴素的。自然的姿态是生命经由教化而形成的习惯,它显示着一个人固有的品质和仪度,它就是这个人的生命本身的形式。但有意的姿态则是由于自恋而设计出来的自我形象,它试图通过刻意的摆放而在他人眼中保持某种高贵、深刻或体面的光环。自然的姿态是朴素的,摆姿态使我们远离朴素,而最不朴素的,就是摆姿态成为一个人的本能习性。摆姿态在表象和存在之间设置了一道鸿沟,而虚荣是这一鸿沟发生的根源。

这就意味着,虚荣是朴素的真正敌人。当一个人被虚荣俘获时,即使他不假修饰,即使他有着一个清贫、节制乃至单纯的外表,他的朴素仍然是虚假的,因为这些全都不过是为了在他人眼中“显得朴素”而设置的幻象。摆脱虚荣是人追求真实的必经之途,这也是朴素之途和智慧之途。那些只知道用现成的、用滥了的概念和形象来言说的人,是一些虚荣之辈,他们试图永远与众人保持一致;而那些不断地显示怪僻、使用一些新奇的词语和形象来言说的人,也并没有摆脱虚荣,他们标新立异不过是在哗众取宠。严格来说,没有任何一种品质不能被虚荣所污染,追求深刻可以成为一种虚荣,它甚至是一种深刻的虚荣。因此,要真正追求朴素,而不是只追求“显得朴素”,要求一种纯然的自我弃绝。这种弃绝针对的是自我形象或自我想象,哪怕是“朴素”的自我形象。但这又并非回归原始的粗俗和野蛮,而只是使我们所有的姿态都回到其自然和诚恳。

在朴素中,我们可以复杂,只要这是自然的复杂;我们也可以反思,只要这是诚恳的反思。一个朴素的生命,可以知道自己的朴素,但并不在乎自己的朴素。因为他更在乎的是别的事情,是这个世界中的事物和人,是去理解和去创造。唯有忘我地投身于理解和创造之中,一个人才能真正摆脱虚荣,摆脱自我形象的纠缠。因此,一个求知者、一个创造者是真正朴素的,而一旦他从这种理解和创造活动中出离,他就很可能又陷入虚荣之中。朴素的语言是有着深刻理解力的语言,但这种理解力并不自鸣得意;朴素的思想是创造性的思想,当这思想正在思想时,它并不迷恋自身的创造性。

朴素地说话,朴素地思想,这的确是对于我们的诫命。它不仅要求我们保持对于纯粹经验的忠实,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对于理解和创造的渴望。它并不要求我们过度地关注和警惕自身的虚荣,因为虚荣并不是通过反省就可以消除。自我弃绝并不通过反省而发生,它需要的是将眼光朝外,投向真正值得关注的事物和世界。在我们的生命中那些最忘我的时刻,就是我们最朴素的时刻,那就是我们最接近神的时刻。

论幸福

幸福必定伴随着幸福感,但当我们感到幸福时,我们未必就是幸福的。幸福感可能是通过自欺而造成的幻象。现代人的不幸在于,他们把幸福等同于幸福感,又把幸福感等同于快乐。他们表面上追求幸福,其实只是在追求快乐;他们把幸福当成追求的直接目标,却忘记了我们只有通过追求其他事物才可能是幸福的。那些最幸福的人,是那些并不直接追求幸福,而将生命投入最有力、最困难、最高尚的活动中去的人。在这些活动中,他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实、完整和独特。尽管快乐本身是一种甜美的善,但只有当快乐处于更大的善的包裹中,亦即处于与真正活动的关联之中时,它本身的甜味才能持久。否则它不过是短暂的,如佛陀所见,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痛苦。

幸福乃是人的生命的圆满实现,希腊人称之为“隐得来希”(Entelechy)。它要求生命的完成,亦即聚集着所有经验的生命整体的形成。幸福是对这一生命整体的判定,而这一判定是由一个共同体作出的判定。一个人的生命整体,要通过他在共同体中的每个人面前的展现才能被完整地看到(每个人都只看到了他的某一面,综合起来才是他的整体形象)。我们称这一在共同体中展现的生命整体为人格。人格不仅是完整的,而且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具有人格的人才有幸福可言。而人格的形成和展现,只在活动中发生。一切真正的活动都是我们通向圆满的道路,而那些在活动中做得好的人,他们的生命比起其他人要更为圆满。对某一项活动的擅长,我们称之为德性;而对最高贵的活动的擅长,我们称之为最高的德性。最高贵的活动,要么是在其中模仿一切活动的活动,要么是在其中支配一切活动的活动,要么是在其中静观一切活动的活动,要么是在其中纯化一切活动的活动。它们分别是艺术、政治、哲学和爱。在这四种活动之中,我们的生命直接地获得了整体性,因为它们以其各自特有的方式包含着一切活动。

生命的圆满在最高的活动中发生,但人作为有限的存在,其活动不可能是无限持续的。人的活动总有终止,而圆满的生命必定要求活动的无限持续。因此,最高的幸福必须预设永生。永生既可以理解为生命在穿越死亡之后的时间中永远持续,也可以理解为生命在无时间性的一瞬中对全部经验的完整拥有。前者是灵魂不朽或荣名在世界中的不朽,后者则是生命的永恒存在。对幸福的渴求本身必定包含对永生的渴求,这是人的天性。不相信永生和不渴望永生的人,也并不懂得真正的幸福。

人在此世的幸福,需要一定程度的运气。严格来说,只有在永生之中人才能最终克服运气对幸福的影响。坏运气影响着我们的活动,它破坏着活动的条件、妨碍着活动的过程、损害着活动的结果,它使我们无法完全依赖自身而获得自足。坏运气是对生命的完整性的威胁,它使生命总是被缺憾和不幸包围。没有人能承受巨大的坏运气,尽管些许的坏运气可以被人的勇气和智慧所克服。

我们自身的缺陷,以及坏运气的影响让我们痛苦,但痛苦并不能妨碍我们的幸福,只要这痛苦可以被聚集到我们生命的整体性或者人格之中。伟大的人格在自身中包含着深沉的痛苦,因为生命的完整要通过痛苦的斗争和努力才能获得。幸福固然在其自身中包含快乐,但它也可以包含一定的痛苦。在所有高尚的活动中,我们都与世界和自身进行艰难的斗争,并把这种斗争中的痛苦当成是曙光之前的黑暗。这不是任何意义上的自虐,而恰恰是生命自身的充沛力量的显现。

在幸福之中,在活动之中,我们可以感到幸福。幸福不只是活动,它也是伴随活动而来的感受,但幸福感绝不仅仅是快乐。事实上,幸福感是一种绝对的满足。绝对的满足是对一切暂时的、虚假的、平庸的满足的超越。在那些普通的满足中,人必定是不满足的,除非他通过自欺来掩饰这一点,而自欺本身就是不满足的一种形式。绝对的满足实际上是对于生命的整体性的自我确认。除非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绝对的满足,否则他就无法获得绝对的满足。因此,一个人只有在智慧之中才可能获得幸福,尽管这智慧不一定是从他自身而来的智慧,而可能是神的智慧。艺术、政治、哲学和爱,在其内在的深邃中都包含着智慧。从智慧而来的绝对满足是幸福感的峰顶,但幸福感也有着逐步上升的级次或阶梯。这些作为必要环节的感受,在自身中乃是对于生命之完整性的预感和期待。这些感受包括:人对于存在的归属感和秩序感,人在共同体之中的安全感和温暖感,人在活动之中的自由感和出窍感。这些感受都是对于整体的感受,它们是绝对满足的潜在形式。

一切活动都预设并展开着一个空间。从与空间的关联来看,活动可以分为占用空间的活动、创造空间的活动和保持空间的活动。每一民族或共同体的福祉与其所处的生存空间的性质有着本质性的关联。占用空间的活动,又可分为占用自己的空间(休息)、占用公共的空间(普通的交往活动)和占用别人的空间(征服与侵略)。创造空间的活动是最高的活动,例如建国、筑造、创制、行动、思想和爱,无论这是友爱、圣爱还是情爱。保持空间的活动包括清理、打扫和看护,它是对空间的敞开性的维系。在所有这些活动中,人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满足;但创造空间的活动才能让人获得最大的满足。

幸福感与空间同样不可须臾相离。正如现代思想所表明的,空间乃是人的知觉或感性的形式。安全、舒适和自由感,本身就预设了空间中的距离和可舒展度。恐惧是对空间的缩减和距离的消失的恐惧。当老虎的爪子接触到猎物的时候,亦即距离完全消失的时候,就是死的来临。这种空间缩减的直观形象乃是恐惧时心脏的急剧收缩。每一种动物都要拥有自己的空间才感到安全,这就是筑造或寻找巢穴的意义。与许多动物相同的是,人只有在共同体或群体的庇护中才感到温暖。这一庇护着人的巢穴和共同体,就是家。家既是一个固定空间,也是空间中的关联。人在家中会感到幸福,这里充盈着安全、温暖、舒适和归属感。然而,人也总是离开家去寻找幸福的其他道路,因为他的天性中有着冒险和越界的渴望。冒险的渴望是对于满足的不满足。人的活动,除了亲情之爱外,便只能在与家相异的场所进行。艺术和政治活动发生在作坊(工作室)和城邦中,这里是成就感和荣誉感的所在。而哲学和信仰活动也有着自身的空间:前者使人投身于宇宙或天道的秩序之中,后者则需要在教会的共契空间中进行祈祷和交流。幸福感的级次在这些空间的层次中也得到了显明:在家中,我们感受到了某种最初的自由和神圣感;在城邦和作坊中,我们感受到了较高的自由和神圣感;而在宇宙和神圣共同体中,我们感受到了最高的自由和神圣感。在每一种空间中我们都获得了出窍的经验,亦即与实在直接接触的经验。

人只有在与实在的接触中才能获得幸福和感到幸福。实在的自身是活动和感受的共同本源。古代人把实在理解为整全或整体,由此他们才认为幸福是生命的整体之善。古代的幸福感也与一个稳定的、庇护性的整体相关,无论这一整体是家、城邦、教会还是宇宙。而现代人将实在理解为偶在,幸福于是变成了瞬间的感受,变成了某种碎片性的东西。现代人喜欢说:“生命中那些细小的碎片式的感受就是幸福。”然而,从古代的视野来看,这种碎片化的幸福毋宁说是典型的不幸。在偶在之中无幸福,因为偶在不过是实在从人的生命中消失后剩下的空无之所。如果没有永生,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有的只是通过自欺装扮起来的绝望。

现代人的不幸就在于整体的碎裂和永生信念的失落。由于生命无法再获得整体性,每一个孤单的个体就只能在偶在的碎片之流中去徒劳地追求那一点点的瞬间的喜悦或快乐,然后通过追忆使之重现。追忆的幸福感就在于,无论这些点滴的感受当时是多么微小和破碎,它们都在追忆中被重新聚集为一个整体。这也正是Recollection一词的含义。然而,这种内在的、无法向他人展现的所谓生命整体,并不是真正的整体性,因为它并不包含真正的活动。事实上,只有在写作中,这一整体才是可以向他人展示的,写作活动成为许多现代人所能进行的唯一活动。在活动消失之后,人们寻求活动的替代品,劳动和工作被证明不是恰当的替代品,只有写作才维系着与真实活动相仿的最后形式。同时,活动的消失也带来了感受的虚空化,人们不断地用不真实的感受来替代幸福感,这便是娱乐的本质。娱乐既不产生任何作品,也不像行动或沉思那样以自身为目的,其唯一的目的只是快乐。快乐本来是活动的附属品,现在却成了目的本身。如今,快乐可以通过药剂和虚拟交往获得,而不再需要任何真实的活动。人们用旅行来替代真实的在异乡的居留,又用看电视来替代真实的旅行。往昔的空间衰微了,只留下官僚制的铁笼和市场的娱乐空间向人们招手,强制性地引诱人们进入。

十一

痛苦和空虚只是现代人不幸的表面症状,其深层的根源在于我们失去了生命的整体性,失去了与实在的关联。不与实在相接触的欲望就是虚荣。虚荣使我们不幸,虚荣又令我们否认自己的不幸,更大的虚荣让我们炫耀或夸大自己的不幸。承认并真实地理解自己的不幸,乃是重新获得幸福的开端,尽管并不是充分条件。在现代世界所提供的空间中,我们是否可能重新开始真正的活动?我们是否能找回失落的幸福感?如果不幸就是我们的命运,这一命运本身是否会在某种契机中发生扭转?这一切都无从解答。唯一可以找到的解答线索,是智慧,是新空间的创造。

(作者系云南大学哲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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