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东山学堂
和新交告别之后，毛泽东渡过了江，沿着一条用蓝色石子铺成的大路，走了约莫两公里之遥，便骤然停了下来。他看到在他前面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物，矗立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这使他回忆起祠庙，在他听见到的事物中，他从未见过这样宏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的规模使他想到一座庙，他在乡间所看到的最大建筑物便是庙宇。忽然，他开始想到早上才离开的破旧茅舍。他站在那里，对这座即将成为他学堂的“庙”注视很久，在他的脑海中，他把这座“庙”的建筑和他家里的茅屋作了一番比较。
这所新建的东山学堂是昔日东山书院所改建(1)。我（作者，下同）曾经在那里消磨了三年的时间，直到毛泽东进去之前不久才离开。建筑物的四周围绕着一条宽约百尺，有似城壕的人工河，一座巨大的白色石桥横跨其间。我还记得当年我常常一个人站在桥头上，观赏河里的游鱼。它们对我的手臂所映出来的影子似乎从不感到惧怕，有时甚至当我作势欲抓之时，反应亦是如此。围绕着城壕的是一圈用石砌成的坚固围墙，高约十五尺上下。当时我们这些小孩都把这一圈围墙叫做万里长城。
现在毛泽东看到了这座围墙，这所学堂在他看来竟好像是一座城堡。于是他抖抖双肩，豪迈地走到围墙中的头一道大门，然后慢慢地越过白色大石桥，对周围的美景也无心去着意欣赏了。在石桥和学堂的主要进口之间有一片空地，当毛泽东挑着他的行李经过时，几个学生正在那里奔跑和游戏，这时差不多是正午了。毛泽东以奇异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他们停止了游戏，也以同样的眼光注意着他。他们心里在揣测，这人必是其中一位同学的挑夫。于是他们立刻恢复游戏，而毛泽东则继续向前走去。
但是，仅仅过了几秒钟工夫，便有一个学生自大门内跑了出来，高声大叫道：“你们都快来呀！快来看呀！一个工人要进学堂，他现在正和门房吵闹呢！快回来看呀！”
所有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急步向着门房的房子跑去。他们停了下来，听见毛泽东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进学堂呢？”
他们对毛泽东的话报以高声的大笑，其中一个嚷叫道：“你进大学都够大了！”
他们围着毛泽东笑谈不已，使毛泽东无法听得清楚门房所说的话，他忽然大声叫大家肃静。
“我只恳求你告诉堂长，说我要和他谈谈。”毛泽东请求道。
“为了这种荒谬绝伦的事情去打扰堂长？我不干。”门房回答道。
“如果你不去替我通知的话，我就要自己去了。”毛泽东嚷着说。
“你敢！”门房怒喝道。
毛泽东犹豫一阵，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怎样才好。他没有预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那时一个年纪较小的学生悄悄地走开去找堂长，告诉他道：“噢，先生，有一个年轻的强盗要闯进我们的学堂来。他现在正在进攻门房。门房正在拼命防守，所有的同学也都正在尽力帮助他。可是这个强盗很高大很强壮，非常凶猛。你应该去帮助我们。噢，先生，赶快去罢！”
堂长不禁惊奇起来，于是他决定亲自到前面去会会那个“年轻而凶猛的强盗”。他拿起他的长烟杆。那支烟杆是用竹子做的，长一公尺左右，下头根子上是一个沉重的烟斗子。这支烟杆在必要时可用作自卫武器。
忽然，一个学生大叫道：“堂长来了！堂长来了！”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学生们在堂长的身后结成一个密集的队形，一副肃静回避的样子。他们对堂长那奇特的长烟杆具有极大的信心。因为他们曾经听说，堂长过去凭着这支烟杆，击退野兽对他的进攻。
“是怎么一回事？吵闹什么呀？”堂长问门房道。
“先生，”门房指着毛泽东轻蔑地说，“这个傻瓜要进我们的学堂，并且要见你。”
留着八字须的堂长转脸注视毛泽东。毛泽东直趋他的面前，谦卑地说道：“先生，请你准许我进你学堂读书罢！”
堂长对毛泽东的请求没有表示，只转脸对门房说：“把他领到我的办公室里去。”
毛泽东愉快地作会心的微笑，于是他急忙把篮子挑在肩上，未等门房带领便随在堂长的身后离开那间房子。然而门房却愤怒地拦住了他：“你打算把行李挑到哪里去？把它放在这里，你一个人跟我走！”
毛泽东不愿意把他珍贵的宝物放在校门外面。那些学生曾经满怀好奇心地翻看过他的东西，他生怕那两本小说会被他们偷去；如果这样，他就永远看不到它们了。他犹豫了一会，终于小心地把他的东西放在门房房子的一个角落，然后跟着门房向堂长的办公室走去。
这个时侯，那些学生即分开为两组。一组跟着门房和毛泽东走向堂长办公室。另外一组则走进门房中去看毛泽东所留下的东西。几秒钟之后，篮子里的东西都被翻摊在地上，而那两本宝书却被藏在建筑物的另外一处。正在走向堂长办公室的毛泽东和门房，对适才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走进堂长办公室之后，毛泽东尽了他所能发出的最毕恭毕敬的声调，重复他方才所作的请求：“先生，请你准许我进你的学堂读书。”
堂长带着疑信参半的目光注视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先生，我的名字叫毛泽东。”
“毛泽东，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韶山，离这里约莫五十里。”
“你多少岁了？”
“我刚刚过了十五岁，先生。”
“你看来至少有十七八岁了。”
“没有这样大，先生。我仅仅十五岁零几个月。”
“你曾进过你们村庄上的学校吗？”
“我跟王先生读过两年书。我已经可以看小说了。”
“你看的是什么小说呀，毛泽东？”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都看过很多遍。”
“你读过小学的课本吗？”
“没有，我没有读过。”
“你能够阅读二年级的课本吗？”
“能阅读大部分。其中有些字我还不认识。”
“你学过算术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学过。”
“你知道多少历史和地理？”
“我还没有读过任何历史和地理呢。”
“我要你写两行正楷字给我看看。”
毛泽东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但字体却写得异常难看。他的一双手又壮又大，一向是做惯粗活而非拿笔杆的。
“别写了，写得不好。你不能进这间学堂。我们没有专为初入学而设的初级班。再说，你的年纪进小学也太大了。”
“噢，求求你，让我进你的学堂罢。我要读书。”毛泽东恳求道。
“你跟不上来。那是毫无希望的。”
“但是我要试试。请你让我留下来罢。”
“不行，那是不可能的。你永远也跟不上班，只不过浪费你的时间而已。”
“但是我一定拼命用功……”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姓胡的教员走了进来。他曾经听到以上一部分的口试。毛泽东向学的热忱使他颇受感动，因而他提议堂长接受毛泽东的请求。他建议给毛泽东五个月的试验。假定到那时他没有进展，不能入班时，他就必须走路(2)。
堂长同意胡先生的以试验为基础的原则，并进一步请胡先生为毛泽东作私人性质的补习(3)。
于是毛泽东进了东山学堂，但只属临时性质，为期半年。
【注释】
(1)湘乡县东山高小学堂为戊戌变法以前湖南最早兴办的新式学堂之一。谭嗣同在《浏阳兴算记》中说：“湘乡改东山书院之举，又继之以起，趋向亦渐变矣。”
(2)毛泽东是以湘乡人的身份考进东山小学堂的。
(3)尹高朝著：《毛泽东和他的二十四位老师》（中央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记载，东山学堂堂长是李元甫。毛泽东当场写了一篇作文后，李元甫决定破格录取他，将他安排在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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