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一师范“孔夫子”
“孔夫子”是第一师范的学生送给本校一位教员的绰号,那位教员所以能获得这个绰号,是由于他的道德行为卓绝无伦之故。“孔夫子”的真正名字是杨昌济。
杨昌济先生,字怀中,长沙潘藏村人(1)。毛泽东常常说杨先生对他的生命有重大影响,杨氏把他的书斋命名为“大华斋”,并且把这三个字写在他所有札记簿的封面上。
杨先生是一位学问十分渊博的人。他秉具着坚强的性格,由于他的性格他养成非常严格的道德律。他的行为从无可议之处。由于他对孔子的学说异常熟悉,因此他的朋友和学生便都认为他俨然就是伟大圣人的化身。
他在青年时期,把光阴花在研究哲学方面。在三十岁时,他开始学习英文。后来他又出洋到外国游学,先到日本,继去英国,曾经在爱丁堡大学获得哲学一科的学位。其后他又转到欧洲大陆,在一间德国的大学继续从事哲学的研究。因此,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学问,他都有很深的造诣。民国元年他从德国回到长沙,并立时受聘于第一师范任教。
第一师范是长沙最富有的学校。它不仅免费供给学生膳宿,并且供给书籍和服装。在帝制时代,学生还可以从学校得到一些零用钱。由于这种缘故,可以想像得到:它的入学考试自然极不容易。在湖南全省的六十三个县中,每县每年提出二十个最优秀学生的名单,而由这些学生分别在各县参加初试。但二十人中能够通过初试者,通常不超过五人。当我在湘乡参加考试时,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在头一次考试中即被淘汰。在第二次考试时,五百名考生只有百名及格。学生的挑选固是严格,而聘请教员所定的标准之严格,亦正不相上下。当时第一师范的教员不仅都具有良好的训练,而其中有些教员的人品道德更是声誉卓著。他们的薪金甚高,如一旦有空缺,学校当局往往远自上海、安徽或其他省份中聘请填充。这就说明为什么杨先生会留在长沙,在那里教授逻辑、哲学和教育方面的课程。
暑假结束,重新回到学校之后,我发现同学们谈论一件事情:我们即将获得一位新教员;据说这位教员超凡脱俗,为第一师范前所未有。很自然的,每个学生都好奇地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位怎么样的人。上课的钟声响后,我们看到他远远向我们走来。他走路很慢,当他走进教室之后,我们发现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胡须剃得精光,肤色黝黑。他的眼窝很深,而眼睛甚小。他说话笨拙,上课就念他的讲义,只念一遍,绝不重复,也不加解释,学生也无发问讨论的机会。一堂上完之后,每个学生都感到极大的失望。两个礼拜之后,我们又举行了一次会议。在这次会议中,有人提议请教务主任将杨先生解聘;假定这个要求被拒绝,就全体罢课。当时我是各班代表会议的主席,对这个提案表示反对。我辩说,杨先生讲话并不流利,但假定人们阅读他的讲义,便会发现是极有价值的。这些讲义是他个人研究和经验的结果,和那些只是从别人书中抄录而编成的东西大不相同。我认为在我们作这种鲁莽的决定之前,应该等到学期终了,看看我们所得到的实际结果如何。第二班的代表陈昌表示同意我的意见。最后我的提案为全体与会代表所接受,于是问题解决,杨先生仍继续授课。
在这次会议结束之后,我和几个最好的朋友,熊光祖(2)、陈昌等,商谈怎样能使同学们听懂杨先生的讲授,以及能够加以欣赏的问题。当时我们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似乎只有劝同学们细心阅读他所编的讲义。还有,就我们几个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向同学们解说杨先生儒者的人格。当时毛泽东尚无听杨先生讲课的机会,因为他所教授的都属高年级课程;杨先生初到校时,毛泽东的班次比我低三年。
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所有受杨先生课的同学都对他极为称赞和尊敬。虽然他在课堂上谈得很少,但他的每句话都意味深长。他的方式是真正儒者讲学的方式。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全校师生无不对他五体投地,于是他成了“第一师范的孔夫子”。长沙其他的学校争相延聘,他执教的范围甚至包括远在岳麓山下的高等学校在内。很快,所有长沙的学生无人不知道这位今天的“孔夫子”了。
每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的朋友熊光祖、陈昌和我三人,照例相偕到杨先生家里去讨论功课。我们交换阅读每个人的笔记,讨论提出来的问题,吃过午饭之后返回学校。杨先生对我笔记上的很多短语感到极大兴趣,因此,他便常常把它们抄下来,留为己用。他对我的功课甚感满意,在我的试卷上,他常常给我最高的分数一百分,还额外再加上五分。有一次毛泽东写了一篇作文,题名“心力论”。杨先生给了他一百分之外加五分。毛泽东甚感骄傲,因为这是他获得这种高分数的唯一的一次。
杨先生生前写过几部书稿,皆未出版。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儿子杨开智把那几部稿子卖给了业已卸任的教育部长易培基(3)。但事实上他和杨氏的思想极为不同,自然不能欣赏杨先生著作的真实价值。易培基去世之后,杨先生的遗稿显然是失落了。
在长沙任教六年之后,杨先生收到来自北京的一封电报。这封电报是前教育总长章士钊拍来的,告诉他北京大学校长聘请他至该校任教,并促其前往。他于一九一八年夏离开长沙首途北京。住在北京豆腐汁胡同(4),其后我也曾在那里住过几个月。我一到北京之后,就住在杨先生的家里,后来毛泽东也搬了去。因此,我们三个人曾共同住了一段时间。
一九一九年正月,我离开北平前往巴黎,数月之后,我竟在一封信中获知杨先生去世的噩耗。在长沙时,他曾定制了一只特别大的木桶。桶内满盛冷水,每天早晨他把全身浸到水中洗冷水浴。到了北京之后,他仍继续这种冷水浴的习惯。他说:“一个人必须在每天早晨做点难事,用以强化他的意志。冷水浴可以强化意志,并且有利于健康!”我以为,北京那种冰冷冬天的冷水浴,可能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之一。
杨先生在他的日记中给我一个很好的评语,这个评语他生前曾数度在公开场合中重复过:“在长沙六年所教过的数千学生中,三个最杰出的:第一是萧旭东;第二是蔡和森;第三是毛泽东。三个最优秀的女生是:陶斯咏(5)、向警予和任培道(6)。”
【注释】
(1)杨昌济生于长沙县清泰都板仓冲(今长沙县开慧镇)。
(2)应为熊光楚(1886—?),湖南湘乡人,1913年在第一师范毕业后任该校图书管理员。后参加新民学会并赴法勤工俭学。
(3)易培基(1880—1937),湖南长沙人,1920年任第一师范校长。1924年11月任国民政府教育总长,仅一个月后辞职。后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北平师范大学校长等职,曾将萧瑜安排到故宫任职。1933年因“故宫盗宝案”被起诉,后郁郁而终。
(4)应为地安门豆腐池胡同9号。
(5)即陶毅(1896—1931),湖南湘潭人。长沙周南女校毕业,新民学会会员,并与毛泽东一起创办文化书社。
(6)任培道(1894—?),湖南湘阴人,1915年毕业于长沙第一师范,1927年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1929年赴美留学,获硕士学位。回国后在国民党中央从事党务和妇女儿童工作,1948年后任国民党立法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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