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叫化”生活
一九一六年正月起,我开始在楚怡中学任教。翌年,近三个月长的暑假即将来临之时,我感到生活上需要一种变化了。乃决定以叫化(1)生活来消度漫长的暑天。
我深为叫化生活所吸引,因为我一直没有过过那种浪荡的生活,而自少养成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困难,亦可以藉此克服。在中国以至整个东方,大体上说来,从很古的时代起,一直认为乞讨也是一种行业,不似西方那样视之为一种贫困的标记。身无分文而到处旅行的生活是很够刺激的。
当时毛泽东仍在第一师范读书,常去找我聊天。
有一天他说:“暑假就要到了。你的功课什么时候结束呀?”
“我们现在正在举行考试,再过一个礼拜,暑假就要开始了。”我回答他说。
“我们离放暑假还有两个礼拜。”毛泽东接着说。
“你是否打算像去年一样,在暑假期间仍旧留在学校呢?”我问道。
“今年暑期要怎样过,我还没有任何打算。”毛泽东回答道,“你有什么计划呢?”
“今年暑期我有一个新计划。”我告诉他道,“我决定做一段时间的乞丐。”
“做乞丐?你说做乞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做乞丐呢?”他连珠炮似的询问道。
“是的,我要做一个叫化子。身上一个钱不带,去作长途旅行,吃和住的问题,我打算用乞讨的方式来解决。我希望过一段最有趣味的假期,去看很多有趣的地方。”我解释道。
“我仍然不明白,”毛泽东继续说,“假定你找不到任何人去向他求乞,或者人们根本就不理你,你又怎样活下去呢?你当然不愿挨饥抵饿罢。”
“那正是最有趣的一点,”我说,“我要测探人们对我的反应。你认为叫化真会饿死吗?”
“不,当然不会。乞丐倒像是很少挨饿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是生活最幸福、最自由的人呢!‘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你记得这句话吗?现在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呀?”
“为什么,那是因为做官的人身有重任,而叫化则一身轻松。”
“是的,不仅如此。”我解释说,“做官要受种种约束,而叫化则完全自由。我过过那种自由自在的叫化生活,你知道那种生活的滋味如何?”
“不知道,然而我也能像你一样想像得出来。”
“但是,我可不是想像呀。我真正过过叫化生活。”我说。
“你是说你真的做过叫化吗?”
“当然了。你还不知道那件事,我一直从没有告诉你我生活中的那段插曲么?”
“请你讲讲那个故事,”毛泽东道,“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在不同的情形下我做过两次乞丐。在那之前,我曾经想过叫化的自由和幸福,便决定在生活上作了一次实际尝试。我头一次的叫化生活只有一天,但第二次就有三天之久。
“在头一次的叫化生活中,我一早出发,走到乡下,感到饥饿的时候,我就开始乞讨了。头一家人家给我的饭不够吃,于是我又转到第二家。第二家的饭不清洁,于是我又跑到第三家,这一家让我尽饱而罢。吃过之后,我开始往回走。到天黑之时,我又饿了,于是我又讨了一些米饭。我终于在月亮出来之时回到家中。”
“但人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真的以为你是叫化吗?”毛泽东问道。
“注意他们的反应确是很有趣的。有些人很冷淡,对我全不理睬。另外有些人问我识不识字。很明显的,他们以为我是‘送字先生’(送字先生是一些穷书生,以廉价字画去换衣食的人)。不过,我只简单地说我没有钱,又没有任何东西吃因而挨饿。有些人极表同情,当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就和我聊天。有一家给我一满碗饭,此外还给我一个煎蛋和一些青菜。那家长是一位老太太,她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读书。她三番四次地问我,为什么会弄到这样穷困而至乞食的田地。我和那老太太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谈话,因而使我对社会心理获得进一步的认识。”
“那的确很有趣呀。可惜你只过了一天这样的生活。”毛泽东说。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又走出去三天的缘故。这一次比头一次还要困难,原因是我必须找地方睡觉。”
“那么,你怎么样去求得过夜的地方呢?”毛泽东问道。
“为什么不能够呢?让我告诉你罢。那是夏天,夜间并不很冷,并且还有月亮。那是非常奇幻的经验。我缓缓地走过荒林,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了——在一种灵虚的境界中,没有阻碍,没有烦恼,而完全自由自在。日常生活中的繁嚣都远远离开了并且忘掉了,只有蓝色的天空、星河和明月与我为伴。以往我从来不曾经验过这样宁静和孤离的感觉,因此,我决定通宵达旦地漫游下去。到了第二天黎明时,我倒在一块河岸的草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一直睡到日中。就又再起来乞讨。第二天晚上的夜色特别阴暗,没有月亮。不一会我走到一座高山之前。当我在山脚下行走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巨石,耸立在高处,远处漆黑一片,比当时的天色还黑。那漆黑的影子和怪异的形状使我开始恐惧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就不似头一天夜里那样愉快了。”
“可是,你不怕山里的老虎和其他野兽吗?”毛泽东问道。
“老实说,我当时一感到恐惧,马上就联想到我从前所听到的山中猛虎的故事来,想像着有一群老虎真正的在围着我,虎视眈眈。我站在那里,想着是继续前进呢或是往回头走,正在犹豫莫决之时,忽然看见远处一家人家的灯光,于是我便朝着那灯光走去。灯光是从一座农舍的窗子中透射出来的。一觉得有人家存在之后便安心了,于是我便加快脚步。抵达那里之后,我敲打那家农舍的大门。不一会,从门缝中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手拿着一盏油灯走过来。她从门缝瞧着我,但不把门打开,只问我有何贵干。我告诉她我是个叫化,因为迷了路,需要找个地方歇宿一晚。她向我注视片刻,随即转身向后面房中走去。我猜想到,在黑夜中她不敢开门让一个自称叫化的人进来,因此回去叫她的父亲。不一刻工夫,一个手提灯笼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先问我是何许人,从哪里来,又问我是孤身一人或有其他同伴没有。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感到满意,于是他把大门打开,让我走了进去。我们走进一间大房子之后,他把灯高高举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遍。我也以同样神情把他打量了一遍。他显然是一个农人,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几乎已经完全脱落,只有几根稀疏的小胡须。他向我温和地笑了笑,从他的这种笑容中,我知道他已经断定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物了。我转头过去看站在桌前的那位姑娘,她梳着一条辫子,身穿一套蓝布裤褂。从她那给太阳晒得黑褐色的皮肤可以一下子看出来,她是常常到田间工作的。不过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牙齿生得洁白而匀称。她当时也正在看我,因而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一时碰在一起。
“她旋即转过脸去问她的父亲:‘爸爸,你问过他没有,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我还没有吃饭,但也不怎样饿。那位姑娘没说什么,便急忙转身离去了,她的父亲和我则继续谈话。一会,她回来了,微笑着递了一杯茶给我。‘饭马上就好了。’她说。那老人问起我家庭的情形,并且问我为什么会沦为叫化,于是,我便告诉他我在学校里读书。他告诉我他的老伴去年刚刚去世,他只有一个女儿。为了生计,他们父女二人都要在田里操作。后来那位姑娘给我端了一碗饭和一碟青菜来,那时老人向他的女儿说:‘孩子,这年轻人不是叫化,他是一位学生。’她听了之后,微笑着说:‘萧少爷,请用饭罢。’我吃饭的时候,他们父女都坐在那里陪我谈话,饭后不久,我们就寝了。我当时实在太疲劳了,他们父女则都有早睡的习惯。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在天刚破晓之时就起床了。我向他们告别,准备上路,但他们却挽留我多住些时间。因为盛情难却,我便没有马上离去,和他们在一起吃过午饭之后,我对他们的热诚招待表示深深的谢意,然后举手作别,打道回家了。我们现今仍然保持着彼此之间的友谊。”
“哈哈,”毛泽东惊叫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叫化生活这样感到有兴趣了!原来你仍然想去看看那个农夫和他的女儿呀!”
“去年冬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曾顺道去看过他们一趟。”我解释说,“我给他们带了一点小礼物。那位姑娘已经出嫁了,并且已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父亲和他们居住在一起。这次出去行乞,我打算走一条新路。我想看看新的事物,并且希望获得全新的经验。最有趣的是对困难的克服;天下任何困难也不及身无分文而要想法生活在别人的社会中更困难的了。我打算尝试一下我怎样能克服那种困难。”
毛泽东很是兴奋。“那真是很有趣呀。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假定你愿意的话。实在说来,叫化生活只能是一个人,而最多亦不能超过两个。但我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相处。”
“很好!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的暑假下个礼拜开始,但是我要等一个礼拜,等到你放假,然后我们再决定确切的日期和全部细节。”
【注释】
(1)即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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