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丹燕
我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见到大家。我的声音很小,我不太会对很多很多人说话,因为我小时候结巴。后来我妈妈告诉我,我思维的发展比语言快,所以话就会说不出来,就结巴。
我今天想要跟大家说的是我的写作跟上海有什么关系,也就是在写作当中,我对这个城市的认识。其实我小时候出生在北京,父母都留在北京工作,所以我叫陈丹燕。燕是燕山的意思,不是燕子的意思。但是后来,父母因工作原因从北京调到上海,我就跟着去了上海。在上海开始上小学。北京是我的出生地,上海是我成长的地方。
刚刚搬到上海的时候,我家的那个院子,大概有五分之四的人是从北方迁移到上海的,那个院子里的孩子都不喜欢上海,觉得上海人很小气,觉得他们很讲究吃啊、穿啊那些日常生活的东西,没有英雄气。北京的孩子喜欢英雄气。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上海的市民生活是有隔膜的。我周围的朋友和同学也都不说上海话,跟上海的市民生活也是隔着一层膜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上海就不太了解,也不喜欢,觉得这个城市没有历史,没有孩子喜欢的英雄气概。我小时老是想,长大了以后一定要离开上海,觉得我的生活不该在这个地方,而是在远方,那里可以有战争,可以有很多浪漫的故事,而不是上海这样现实的地方。
我对上海开始有兴趣时,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一个作家了。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有一个机会让我去欧洲。去的是德国的一个青少年图书馆。他们需要一个中国人为图书馆推荐参加世界儿童书展评奖的中国书。那是我第一次去欧洲,去德国,旅行时又去了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那次经历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震动,我认识到自己的很多事情,对自己和自己的文化背景有了一个很深的怀疑。
我第一次认识到我要怀疑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在德国遇到了一个我在上海时就认识的朋友,他在洪堡大学念神学。他对我说:“你会不会有文化休克?”那时我们都不认为自己在欧洲会有文化休克,反而是觉得如果去山西会有文化休克。因为我们小时候看了那么多欧洲的文学翻译作品,那么认真地学外语,觉得我们亲近那种文化,为什么会在欧洲有文化休克?他说:“我第一次感到我有文化休克,是在一个地铁站。我突然发现,旁边和我一起等地铁的人在擤鼻涕。这么响的声音!”德国人擤鼻涕非常响。中国人会觉得这声音非常不雅,会尽量让声音小下来。但是德国人觉得理直气壮。朋友说:“我简直是非常震惊!”当时我听了没有觉得什么。我们分手后,我去坐地铁,我也听到了。
在我们看巴尔扎克的书,在看外国电影,在学英文,或者是学德文的时候,什么都会想到,什么谋杀、爱情、战争都有,但就是没有日常生活的身影。我们把书里的那个地方当成一个梦想,可是这个梦想被擤鼻涕的声音打破了。那是真的生活,并不是梦想。这件事让我对所有的事情把眼睛打开了。我发现很多事情是一个自己心里构成的心灵的世界,和欧洲这个真实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接下来有一个周末,我去听贝多芬的音乐会,在一个15世纪的城堡里。我住在这个城堡的楼上,这个城堡里所有的音乐会我都可以免费听。我从小一直听贝多芬的交响乐,所以我觉得我很熟悉它。当时我非常高兴,我希望我能听到一个德国人在德国演绎的贝多芬的音乐。但是,我坐在那里的时候,我觉得我一句都听不进去,那个原汁原味的东西我一句都听不进去,每一句的声音都是碎的。后来我就出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声音倒还更好,我能够听进去了。
这些经历让我非常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非常肯定我喜欢而且我能理解很多西方的东西,中国古典的东西我反而不能理解。在那时,我才开始怀疑自己。那是我的一次精神危机,觉得很多支持我的东西被打破了。打破旧的以后,并不是说马上就有新的出来。后来我很希望我能了解我为什么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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