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从小父母双全,但因为父亲盛康长期在外地任地方官,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他相依相伴的是他的祖父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这个权威是成长中必需的,他的长期缺失,使得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潜意识里的俄狄浦斯情结或者说弑父情结,就没有太多的成长空间。所以他也缺少了弗洛伊德的那条关于英雄的著名逻辑线索:大凡英雄的事迹,无外乎是从被残暴的父亲驱逐,又在贱民中成长,最终又回头取代父亲的故事。弗洛伊德倒不是说有了老爸就一定要有对他的逆反心理,只是在潜意识里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懑,而这种愤懑主要来自幼年时期本来自由发展的欲望被老爸压制住了。
从拉康的意义上深奥一点讲,因为父亲长期不在身边,盛宣怀缺乏一种父亲之名为其镌刻“大他者”的象征秩序,从他身上表现出来的自我主体的观念要强于对于社会秩序(他者的秩序)的屈从。换句简单的话说,因为从小没有被要求谦虚,也没有受到过权威性的压制,他就从来不知道天高地厚,总是表现得自信满满,从不认为自己会被什么客观事物约束了手脚,从而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另一方面,由于父亲的介入的缺少或者迟到,致使盛宣怀在与“母亲”彻底分离,从而进入人类的文化秩序中的步骤也在某种程度上被缩短了或者说被省略了。这里的“母亲”不是实体意义上的母亲,而是指那种在父亲权威性的介入迫使婴儿进入人类的秩序之前,婴儿所与之相依相存的“存在”。婴儿在感觉上是与这个“存在”合二为一的,并认为这种温暖统一的状态就是自我和世界本来的情态,直到“父亲”的介入破坏他的这种原始的梦想,而形成一个独立的主体进入社会为止。在实体上,这种“存在”可以是母亲、乳母、祖父母乃至任何在一个人的婴儿期与之有密切关系的人。
在大多数从小受到母亲关爱,时时被母亲捧在有力而温柔的臂弯里,总是在母亲柔软而散发清香的长发中沉睡的人来说,母亲就是这个存在,在这个阶段,他(她)感觉到自己与母亲是不可分割的一体,而整个宇宙的存在就是他们二人一体的存在,他(她)在其中感到温暖、舒适和安全,他(她)会希望这种状态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在盛宣怀的例子里,相比较其母亲而言,这个“存在”更可能是他的祖父盛隆。俗话说,隔代亲,祖父母总是会对孙儿宠溺一些的,这位满腹诗书的举人对这个宝贝孙儿的关心与呵护,不亚于一个周到的母亲。
对于一般人而言,他(她)徜徉在与母亲合体的舒适与安全之中的阶段会被“父亲”权威的介入而打断。与“母亲”一样,这个“父亲”同样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尽管它通常以真正的父亲体现出来,但实际上,他可以是养父、祖父、孤儿院院长等任何让婴儿脱离于“母亲”一体的幻想的强制性力量。通过这种令人不快的“父亲”的介入,婴儿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世界的主人,而只是其中的一个被“他者”的规则束缚的存在。通过“父亲”的介入,婴儿不仅被迫学习了“他者”世界的规则,并融入其中,他(她)还被迫承认了客观世界及其规则的权威性,其无与伦比的自信和自大受到了一次关键性的挫折。
但父亲角色的缺少,致使盛宣怀对于“母亲”这个“存在”的依赖一直得以延续。但“父亲”总有一天会出现的,而他也一定会被强行送入客观世界的秩序之中。而那种“母亲”式的“存在”在这个过程中被扭曲放大成整个世界。既然他和“母亲”的合二为一曾经就是整个世界,那现在,整个世界就被他拿来弥补已经失去的“母亲”的作用——那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用通俗点的话讲,盛宣怀在潜意识里会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视为是自己的。父亲的缺失,使其从小缺乏一种应有的自信心挫折,从而使盛宣怀始终抱有一种极强的自信心和极大的占有欲。在他眼里,一切代表权力的东西都应该收归己有,无论是官帽、钱袋,还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现代工业技术。只有当这些东西都收入囊中后,他才能感受到欣慰,感受到一种与世界融为一体的安全,一种重新与“母亲”合二为一的快感。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几次应试不果,在轮船招商局屡屡受到排挤,初次开矿炼铁受到的挫折,都是一般人难以承受的巨大打击。但对于将世界视为己物,并在潜意识里要将它吞并、与之合为一体的盛宣怀来说,这些打击都不是毁灭性的。他强大的的自信心和占有欲会让他以各种手段来掩饰这些挫折给他带来的创伤。就求仕失败而言,他以致力于“有用之学”来安慰自己,不可不说是一种明智的机制性的自疗。但恰恰是这种向“有用之学”的转向,打造了一个通过正途入仕的官僚永远无法企及的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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