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最幸运的人

第十章　巴比伦最幸运的人

“有些人讨厌工作，他们把工作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但最好是把它当成是自己的朋友，让自己喜欢上工作。”

巴比伦商业巨头沙鲁•纳达得意地骑在马上，走在他的商队的最前头。他喜欢华丽的衣服，身上总是穿着昂贵合体的长袍，他喜欢漂亮的动物，总是舒适自在地骑着他那貌美体健、神气活现的阿拉伯骏马。单从他的外貌来看，人们很难猜出他的年纪，自然人们也就想象不到他内心曾经经历过多少苦难。

从大马士革返回的路程十分遥远，沙漠里困难重重。沙鲁•纳达根本不在乎这些。阿拉伯部族凶猛残忍，在沙漠中伺机抢掠来往的富庶商队，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有很多的保镖和护卫随行，保护着他和他的商队的安全。

但是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让他很伤脑筋，那是他从大马士革带出来的一个孩子，名叫哈丹•古拉，是他多年的商业伙伴阿拉德•古拉的孙子。沙鲁总觉得自己欠阿拉德很大的恩情，这辈子都还不完，因此愿意帮他的孙子做点什么。但是他越想帮忙，越不知道该怎么做，实在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自身的缘故。

盯着这个年轻人戴着的戒指和耳环看了半天，沙鲁心想：“这孩子是以为这些珠宝首饰是给男人戴的吗？亏得他长着一张跟他祖父一模一样的脸。他的祖父可不会戴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带他出来，是希望能帮他开启他的事业，让他能摆脱因他的父亲败光了家产而带来的困境。可是我应该怎么做呢？”沙鲁实在是一筹莫展。

哈丹•古拉打断了他的思绪：“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工作呢？你总是跟着你的商队长途奔波。你从来就不去享受生活吗？”

沙鲁•纳达笑了：“享受生活？”他又重复了一遍，“假如你是沙鲁•纳达，你会怎么享受生活？”

“如果我有跟你一样多的财富，我会活得像个王子，绝对不会骑着马穿行在这酷热难当的沙漠里。钱能多快进入我的口袋，我就会多快把它花出去。我会穿着最华丽昂贵的长袍，戴上最精致珍贵的首饰。这才是我喜欢过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的祖父根本不戴首饰。”沙鲁•纳达没有多想就说话了，他开玩笑地说，“你没有给自己留点时间用来工作吗？”

“工作是给奴隶们干的。”哈丹•古拉回答说。

听到他这么说，沙鲁•纳达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没有回应哈丹，沉默地骑着马向前走去，直到他们顺着一条小路走上一个斜坡。他勒住马，指着远处郁郁葱葱的绿色山谷对哈丹•古拉说：“看，那边有一个山谷。远远望下看，你就能隐约看到巴比伦的城墙。那座高塔就是贝尔神庙，如果你的眼神够犀利，就能看到从塔楼顶升起的烟雾，那是神庙燃烧的永恒之火。”

“那就是巴比伦喽？很久以前我就想见识一下这个世界上最富饶的城邦了。”哈丹•古拉说，“巴比伦是我祖父发迹的地方，他在那里建立了他的第一笔财富。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的生活也就不至于这么窘迫。”

“为什么要你祖父的精神超越他理应在世的时间而一直存留人间呢？你和你的父亲可以继续他的事业啊。”

“唉，我父亲和我都没有继承他的天赋，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获取财富的秘诀。”

沙鲁•纳达没有说话，只是骑着他的马，满腹心事地沿着小路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商队跟在他们后面前行，扬起大片的红色尘沙。不久后，他们到达国王大道，折身向南穿过大片灌溉过的农田。

三个正在耕田的农夫引起了沙鲁•纳达的注意。他们的样貌看上去异常眼熟。这简直是太荒谬了。一个人40年来没有再踏上过这片田地，却在40年后看到当年的那一群人在田间耕种。然而，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们的确就是当年的那一群人无疑。其中一个都快扶不住犁把了，另外两个则吃力地跟在牛的身后慢慢挪步，徒劳无功地用手中的棍子鞭打着耕牛，迫使它拉着犁向前走。

40年前他曾经多么羡慕这些农夫啊！他是多么希望能跟他们交换身份易地而处！但是，现在他们的处境又是多么的不同。他自豪地回望着自己浩浩荡荡鱼贯而来的商队，经过细心挑选的骆驼和驴子驮着从大马士革带回的贵重货物满载而归。而这些，仅仅只是他财富的一小部分。

沙鲁•纳达指着那些农夫对哈丹•古拉说：“这些人跟他们40年前一样，还在这里耕种着同一块地。”

“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你怎么能肯定他们就是以前那些人呢？”哈丹•古拉疑惑地反问他。

“因为我曾在这里见过他们。”沙鲁•纳达回答说。

他回想起往事，记忆中的那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现。

为什么不埋藏过去活在当下呢？他仿佛看到阿拉德•古拉微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刹那间，他与这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之间的隔阂消弭殆尽。

但是他到底怎么才能帮助这个浑身珠光宝气、挥霍无度的富家子弟呢？他可以给那些想工作的人提供很多工作，但是对那些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人，他就不知道该给他们些什么事做了。而他欠阿拉德•古拉的情太多，必须全心全意来回报。他和阿拉德•古拉都不会以那种方式行事，他们都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

一个计划忽然在他心中灵光一现，但很快他自己又对此提出了异议。他必须考虑到他的家庭和身份地位，这个计划会很残酷，也许会有人因此受伤害。但是作为一个当机立断的人，他很快排除了异议，决定开始进行这个计划。

“你有没有兴趣听听你祖父和我的故事？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开始合作做一些赚钱的生意的吗？”他问哈丹•古拉。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赚钱的？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年轻人不耐烦地避开了他的话题。

沙鲁•纳达没有理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让我们从那些农夫说起吧。那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比你还要再年轻一点。我站在一队人当中，跟着人群往前移动。农夫老梅基多嘲笑那些农夫们草率的耕作方式，他和我锁在一起，紧挨着我。‘瞧这些懒惰的家伙们。’他抗议着，‘他们这种握犁的方式根本没办法把土地深耕，这些赶牛的人也没法让牛顺着犁沟往前走。地都耕得这么差，他们怎么还能指望有个好收成呢？’”

“你的意思是说梅基多用铁链子跟你锁在一起？”哈丹•古拉十分惊讶。

“是的，我们脖子上都戴着铜圈，一条沉重的长铁链挂在上面，把我们锁在一起。在梅基多旁边锁着的是扎巴多，他是个偷羊贼，我是在哈容认识他的。队尾是一个我们叫他海盗的人，他说过这不是他的真名。我们认为他是个水手，因为他的胸口有一个盘蛇文身，这种文身在水手中间很流行，算是他们特有的标志。每四个人排成一列行进，用铁链子锁在一起。”

“你是被当做奴隶锁起来的？”哈丹•古拉觉得难以置信。

“你祖父没有跟你说过我曾经是个奴隶吗？”

“他经常提起你，但是从来就没有说过这件事，一点都没有。”

“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能为人保守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你也一样，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对不对？”沙鲁•纳达注视着哈丹•古拉。

“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你可以相信我。但是我实在是太惊讶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奴隶的吗？”

沙鲁•纳达耸了耸肩，说：“每个人都会发现自己其实本来就是个奴隶。是赌场和啤酒让我深陷这个灾难的。我哥哥的鲁莽让我深受其害，他在一次斗殴中失手杀死了自己的朋友，为了他不被告发，免受牢狱之灾，我被父亲抵押给了死者的遗孀。但是我父亲始终凑不够赎回我的银子，这位寡妇一怒之下就把我卖给了奴隶贩子。”

“太无耻了！这对你太不公平！”哈丹•古拉义愤填膺，“请告诉我，你又是怎样重获自由的？”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先让我接着讲述刚才说的事情。当我们经过那些农夫身边时，他们开始拿我们取笑。其中一个取下他破破烂烂的帽子，弯下腰向我们鞠躬，大声喊着：‘国王尊贵的客人，欢迎你们来到巴比伦。国王正在城墙上恭候着你们，丰盛的宴席已经摆好了，烂砖块和洋葱汤正等着你们呢！’说完还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海盗大怒，高声地诅咒他们。‘他们说国王在城墙上恭候我们，是什么意思啊？’我问他。

“‘到城墙那里是去搬砖的，搬到你折断腰为止。不过没准在你的腰折断之前，他们就把你打死了。我是不会让他们打我的，他们要是胆敢打我，我就杀了他们。’海盗余怒未平，气呼呼地回答我。

“梅基多说：‘我觉得奴隶主没道理会把那些愿意卖力干活的奴隶打死啊，主人们总是喜欢勤奋工作的好奴隶，对他们也还不错。’

“‘谁愿意卖力干活啊？’扎巴多不以为然地说，‘那些耕田的农夫才是聪明人，他们才不会累坏自己的腰背呢，他们只是装装样子，让人以为他们是在拼命干活。’

“‘干活不能偷懒。’梅基多不同意扎巴多的话，‘如果你犁了一公顷地，主人就会知道你这一天的活干得很好，但是如果你只犁了半公顷，那你就是在偷懒。我是不会偷懒的，我喜欢干活，而且愿意把活干好，工作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拥有的所有好东西都是靠我辛勤的工作得来的，我的农田，我的牛，还有我的庄稼，所有一切都是。’

“‘是啊是啊，但是这些东西现在在哪里？’扎巴多嘲笑他，‘还是放聪明点，别那么卖力干活比较合适。瞧瞧聪明的扎巴多，要是我们被卖到城墙上，他会挑一些搬水之类的轻松活来干，而你们这些喜欢干活的人则会搬砖搬到累断你们的腰。’他傻笑着说。

“那一整夜我都被恐惧笼罩，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趁其他人睡着的时候，我偷偷爬起来，慢慢地挪到警戒线附近，设法引起了站第一班岗的守卫戈多索的注意。他曾经是个凶狠的阿拉伯强盗，是那种不但要抢你的钱袋还要割断你喉咙的恶棍。

“‘戈多索，请你告诉我，’我低声哀求他，‘当我们到达巴比伦之后，是不是会被卖到城墙那边搬砖？’

“‘为什么这么问？’他谨慎地问我。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继续恳求他，‘我还年轻，我还想活命。我不想被卖到城墙上干最苦最累的活，最后还被打死。我有没有机会能遇上个好主人呢？’

“他好心地低声回答我：‘我告诉你吧。你还算不错，没有给我惹什么麻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先去奴隶市场。听着，当买主过来的时候，告诉他们你很能干活，喜欢为好主人卖力地工作，让他们对你感兴趣，乐意把你买回去。如果你没有被他们买走，第二天你就会被卖去搬砖，那会是十分艰苦劳累的工作。’

“他离开之后，我躺在温暖的沙子上，望着天空的星星，想着关于工作的事情。梅基多说工作是他最好的朋友，这让我开始思考，工作能不能也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呢？当然可以，只要它能帮我脱离现在这样的苦海。

“当梅基多醒来的时候，我把打听来的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在通往巴比伦的路途上，它是我的希望之光。下午的时候，我们离巴比伦城墙已经很近了，能看到一队队的劳工像黑色的蚂蚁一样，在陡峭的斜坡上上下攀爬。走到更近一点的地方，我们惊奇地发现竟然有数千人在城墙附近辛苦工作。有些人在挖护城河，还有些人则把沙土混合到泥砖中。最多的人是在用大篮子装满砖块，沿着陡路把它们运上城墙交给那些泥瓦匠。^[1]

“监工们责骂着那些没有跟上队伍的人，像对待牲口一样，用皮鞭不断着抽打着他们干燥开裂的脊背。那些衣衫褴褛的可怜人步履蹒跚，背上沉重的砖篮把他们压垮，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如果皮鞭还不能使他们站起来，他们就会被拖到路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嚎叫。很快他们就会悲惨地死去，他们的尸体会被扔到一堆跟他们同样命运的尸体当中，等待着被人随意挖个坑埋掉。我看着这可怕的情景，浑身发抖。如果我在奴隶市场上不能成功地寻找到一个好买家，把自己卖给一个好主人，那么等待我的就会是跟那些人一样悲惨的下场。

“戈多索说的是对的。进城之后，我们果然被关进了奴隶监狱，第二天早上，我们被驱赶到市场上，用围栏围住。其他人都惊恐地缩成一团聚在一起，只有守卫们的皮鞭才能让他们动起来，以供买家们检视。我和梅基多则抓住一切机会，急切地向那些允许我们靠近的买家们介绍着我们自己。

“奴隶贩子带来了国王卫队的士兵，他们给海盗戴上镣铐要带他走，海盗拼命反抗，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当他被带走的时候，我为他感到很难过。

“梅基多感觉到我跟他很快就要分开了。当没有买家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他认真地向我描述工作在未来对我有多么重要，他努力想使我记住：‘有些人讨厌工作，他们把工作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但最好是把它当成是自己的朋友，让自己喜欢上工作。不要在意工作有多么困难多么辛苦。想想看，如果你能为自己建一座漂亮的大房子，又怎么会介意房梁有多重、从水井里打水和泥灰有多么远呢？答应我，孩子，假如你遇上了一个好主人，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为他工作。假如他对你的辛勤劳动不以为然，你也不要介意。记住，工作，尽力工作，为那些值得的人好好工作。这会使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时，一个强壮的农场主走到围栏边仔细地打量我们，梅基多停下了，没有再说话。

“梅基多向他询问着他的农田和庄稼的情况，表明自己对他会很有用，很快就说服农场主买下了自己。经过与奴隶贩子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农场主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鼓鼓的钱袋，把钱付给了奴隶贩子。梅基多跟着他的新主人离开，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整整一个上午，只有少数几个奴隶被买走。到了下午，戈多索悄悄对我说，奴隶贩子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多待，到日落的时候，他就会把剩下的没卖出去的奴隶全部卖给国王派来的人。我感到十分绝望，这时一个长得胖胖的但是看上去很和善的人走到围栏边，询问我们当中有没有面包师。

“我挤到他身边，对他说：‘像你这么好的面包师，为什么要到这种粗鄙的地方来找一个水平远不如你的面包师呢？为什么不把你的好技艺教给一个愿意学习烘焙的人呢？比如说我。这样不是更明智更容易吗？瞧瞧我，我年纪轻，身体强壮，又勤学肯干。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会使出浑身解数为你赚钱，让你的钱袋里装满金银。’

“他被我强烈的愿望打动了，开始跟奴隶贩子讨价还价。这个奴隶贩子自打把我买过来就从没正眼瞧过我，这时候却开始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地对面包师推销起我来，夸耀我能力出众、身体强壮，性格又好。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将要被卖给屠夫的肥牛。让我大喜过望的是，最后这笔生意终于成交了。我跟着我的新主人离开，心里想着，我真是巴比伦最幸运的人。

“我的新家令我很满意，我很喜欢。我的主人纳纳内德教我怎么用院子里的石臼把麦粒碾碎，怎么烧旺烤炉里的火，还有怎么磨出极细的芝麻粉来做蜂蜜蛋糕。他还在他的谷仓里给我准备了一张床。他的管家老奴隶斯瓦斯蒂给我提供了很好的饭食，并且很高兴我能在一些重活上给她减轻负担。

“这是我盼望已久的机会，能让我向主人展示我的能力和价值，我也希望能藉此重回自由身。

“我向纳纳内德请教怎么制作面团，怎么把它烤成美味的面包。他很高兴我这么勤奋好学，于是愉快地教会了我。不久之后，我就能一个人把这些活干得很好，然后我又向他请教怎么制作蜂蜜蛋糕，他依然很乐意倾囊相授。很快我就学会了所有的烘焙技术。我的主人乐得清闲，但斯瓦斯蒂却摇头对他表示失望。‘没事可做对人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她断言。

“很快我就意识到，是时候想办法开始赚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之身了。中午的烘焙工作结束以后，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心想如果我能在下午另外找点能赚钱的事来做，然后把赚到的钱跟主人分享，大概纳纳内德也不会反对。然后我又想到一个好办法，为什么不多做一些蜂蜜蛋糕，然后拿到大街上，向那些饥饿的人兜售呢？

“我做了个计划，呈给纳纳内德看，并试着对他解释：‘如果我能每天在完成为您赚钱的工作之后，利用下午的时间再干一些自己的活来挣钱，挣到的钱和您分享，同时我也有钱能买些自己想要的和必需的东西。您看这样公平吗？’

“‘够公平了，这样很不错。’纳纳内德点头。当我向他说明我计划沿街兜售蜂蜜蛋糕时，他感到十分满意。‘我们应该这么做，’他还向我建议，‘你以一块钱两个的价格来卖这些蛋糕，半块钱作为我购买面粉、蜂蜜和柴火的成本，剩下的半块钱我们平分，我得一半你留下另一半。’

“我很高兴纳纳内德如此慷慨地让我留下整个收入的四分之一。那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做了一个装蛋糕的大盘子。纳纳内德把他的一件旧袍子送给我穿，好让我看上去体面些，斯瓦斯蒂帮我把衣服上的破洞补好，还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我额外多烤了一些蜂蜜蛋糕。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大盘子上，呈现出十分诱人的焦褐色。我带着它们走街串巷，沿街大声叫卖。起先没什么人对这些蜂蜜蛋糕感兴趣，我觉得很沮丧。但是我还是坚持一路兜售，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人们感到肚子饿了，就开始买我的蛋糕，盘子很快就被一扫而空。

“我的第一次生意成功了，纳纳内德十分高兴，很乐意地把我应得的那一份给了我。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钱，我感到很开心。梅基多说得很对，主人会赞赏那些尽力为他工作的奴隶。那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为自己的成功感到万分喜悦，心里不断盘算着这样下去一年能赚多少钱，需要花多少年才能买回自己的自由。

“我每天都端着满满一盘蛋糕上街售卖，很快就有了一群经常来购买的固定客人。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祖父阿拉德•古拉。他是个地毯商人，每天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地毯卖给那些家庭主妇。他有一头驴子，要出售的地毯在驴子背上码得高高的，还有一个黑奴为他照看驴子和货物。他每次都为自己买两个蛋糕，又给黑奴买两个，吃蛋糕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不走，呆在旁边跟我闲聊。

“有一天，你的祖父跟我说了一些话，这些话我将终身铭记。他说：‘我喜欢你的蛋糕，孩子，但是我更喜欢你在卖这些蛋糕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强烈上进心。这种精神会使你在成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但是，哈丹•古拉，你一定无法理解这些话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激励。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小奴隶，孤苦无依地生活在这个大城市里，为摆脱屈辱的生活而奋斗挣扎。

“几个月过去了，我的钱袋里存下了一些钱，它挂在我的腰带上，很有些分量，这让我感觉很舒服。梅基多说的话一点没错，工作确实可以成为我的好朋友，他的话已经充分得到了证明。我非常高兴，但是斯瓦斯蒂却有些忧心忡忡。

“‘你的主人花费了太多时间在赌场里，我很担忧。’她告诉我。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我的老朋友梅基多，我简直高兴极了。他正赶着三头驮着蔬菜的驴子前往市场。‘我的活儿干得非常不错，’他说，‘我的主人很欣赏我的工作，现在我已经是个工头了。瞧，他很放心让我送这些蔬菜到市场上去卖，还派人把我的家人都带到我身边。工作使我走出了困境，总有一天它也会使我重获自由，让我重新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主人纳纳内德也一天比一天更盼望我卖完蛋糕早些回家。他等着我回来，急切地清点这一天卖蛋糕赚到的钱，然后跟我分账，拿走属于他的那部分。他还催促我寻找更大的市场，多卖些蜂蜜蛋糕。

“我不得不经常走到城门外，恳求那些看管奴隶修筑城墙的监工们买我的蛋糕。我讨厌回到这里，看到这些令人害怕又生厌的景象，但是这些监工买起蛋糕来出手很大方，我不能不抓住这个扩大生意的机会。有一天，我惊讶地在搬砖的奴隶队伍中看到了扎巴多，他已经瘦得不像样子，腰弯得厉害，后背上尽是监工们鞭打留下的伤痕。我看到他，感到十分难过，于是递给他一块蛋糕。他像一头饥饿的野兽一样，把蛋糕一下塞进嘴里。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渴望，在他伸手要抢我的盘子之前，我逃开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工作？’一天，你的祖父阿拉德•古拉这么问我。你还记得吧？就跟你今天问我的问题一样。我跟他说了梅基多对我说的那些关于工作的话，并且向他讲述了我是怎样证明工作就是我的好朋友的。我骄傲地向他展示我装满钱币的袋子，向他解释我将怎样用这些存下来的钱赎回我的自由。

“‘当你重获自由，你想做些什么？’他问我。

“我回答说：‘我想要当一个商人。’

“这时候，他很信任我，对我说了一些真心话，这些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奴隶，我正在跟我的主人合伙做生意。’”

“等等！”哈丹•古拉叫道，“我可不想听到这些诋毁我祖父的谎言！他才不是奴隶！”他的眼中充满了怒火。

沙鲁•纳达依然很镇定地说：“我很尊敬你的祖父，他从逆境中崛起，并成为大马士革首屈一指的成功人士，你作为他的孙子，难道不应该和他一样吗？你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还是你情愿永远活在虚伪的幻象当中？”

哈丹•古拉骑在马上，直起身子，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情绪，回答说：“我的祖父深受众人爱戴。他的善行不胜枚举。大饥荒发生的时候，不正是他用自己的金子从埃及买了许多粮食运回大马士革，分发给那些灾民，才使得没有一个人在饥荒中饿死吗？现在你竟然说他只是巴比伦一个遭人鄙夷的卑贱奴隶！”

“如果他留在巴比伦当奴隶，那么他可能会一直遭人鄙夷。但是，当他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成为大马士革了不起的人物时，诸神已经赦免了他的不幸，消除了他的厄运，并赐予他荣光，给予他万众瞩目的敬意。”沙鲁•纳达回答说。

“在告诉我他的奴隶身份之后，”沙鲁•纳达继续说，“阿拉德•古拉向我解释他是有多么急切地想赎回他的自由。现在他已经存够了钱可以给自己赎身，但是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种念头困扰着他，他不再努力做生意，也害怕离开主人的支持。

“我反对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犹豫不决，对他说：‘不要再依附于你的主人了。找回做一个自由民的感觉吧！像自由民一样开始行动，最终你会成功的。想想你最希望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努力工作，它会帮助你达成目标！’他很意外，但是又对我说，他很高兴我直斥他的懦弱，然后他就离开了。^[2]

“一天，我又来到城门外向监工们兜售蛋糕。我惊讶地发现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当我向其中一个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回答说：‘你没有听说吗？一个逃跑的奴隶杀死了国王的一个侍卫，被抓回来判了死刑，今天就要受鞭刑处死。国王也将亲自到场。’

“行刑柱的四周密密麻麻地聚集了很多人，我不敢靠近，生怕这些拥挤的人群打翻了我装满蜂蜜蛋糕的盘子。所以，我爬到了还没完工的城墙上，越过人们的头顶往里看。我很幸运，找到了个好位置，我看到尼布甲尼撒国王坐着他的黄金战车，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从王宫来到行刑场。我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这么精美的衣饰，也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金色天鹅绒帷幔。

“我看不到鞭刑的情景，但是听得到那个可怜的奴隶发出的一声声惨叫。我想知道，像国王这样高贵英武的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惨状，可是当我看到他大笑着跟身边那些贵族们开着玩笑取乐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个残酷无情的人，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那样残忍而不近人情地命令奴隶们修筑城墙。

“那个奴隶被处死后，他的尸体被人绑住，一条腿倒吊在柱子上示众。人群渐渐散去之后，我才有机会走近看看。我看到那具尸体毛茸茸的胸膛上有一个纹身，是两条盘在一起的蛇。我悲伤地发现我认识那个人，他是海盗。

“我再次见到阿拉德•古拉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满怀热忱地感激我：‘看，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奴隶现在已经是个自由民了。你说的话真是太有魔力了。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利润也越来越多，我的妻子太高兴了。她是个自由民，也是我主人的侄女。她很希望我们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发展，在那里没人知道我曾是个奴隶。这样我们的孩子也不至于因他们的父亲曾遭遇过的不幸而受到别人的白眼和非难。工作已经成为我最好的帮手。它让我重拾信心，也让我重新找回了做生意的技巧。’

“能以如此微不足道的方式来回报你的祖父曾经给过我的鼓励，我感到十分高兴。

“一天傍晚，斯瓦斯蒂十分痛苦地前来找我，她对我说：‘你的主人有麻烦了。我很担心他。几个月前他在赌桌上输了一大笔钱。买粮食和蜂蜜的钱他还没有付给农夫，也没有钱还给那些放债人，他们很生气，不断恐吓威胁主人。’

“‘我们为什么要为他做的蠢事而担忧呢？我们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愚蠢的年轻人！你一点都不明白！他是以你作担保去找放债人借钱的。律法规定，他拥有对你的所有权，能随时把你卖给别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个好主人。但是为什么？唉，为什么他会陷入这样的大麻烦？’

“斯瓦斯蒂的担忧不无道理，那并非空穴来风。果然，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烤面包，放债人带着一个叫萨西的人来了。萨西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说愿意买下我。

“放债人没等我主人回来，只是让斯瓦斯蒂告诉主人他把我带走了。我只披了件袍子，腰上挂着我的钱袋，还没等把面包烤好，就被匆匆带走。

“就这样，我最深切的希望被无情卷走了。就像是一棵树被暴风从森林里连根拔起，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又一次，我被赌场和啤酒害惨了。

“萨西是一个又迟钝又冷淡的人。当他带着我穿过城市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曾经为纳纳内德出色地工作，希望也能继续给他好好地工作。他毫无赞赏之情，用冰冷的语气回答我说：

“‘我不喜欢这工作，我的主人也不喜欢。国王叫他派我去修一段大运河。主人让我来买一些奴隶，使劲干活，快点把运河修完。呸，谁能这么快把这么大的活干完？’

“想象一下这样一幅画面：广袤的沙漠里没有一棵树，只有低矮的灌木。太阳凶狠地照射着，桶里的水被晒得滚烫，我们根本无法下咽。然后再想象一下：一排排的奴隶走进深深的沟渠，拉着装满泥土的篮子，沿着满是尘土的小路走上去，从天光到日落不停劳作。再想象一下，食物都堆在敞开的食槽里，我们就像猪一样吃着这些东西。我们没有帐篷，没有稻草来铺床。这就是我现在的悲惨处境。我设法把我的钱袋埋了起来，在上面做了个记号，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重新把它挖出来，再派上用场。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怀抱着美好的愿望来工作，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觉得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紧接着，我疲倦的身体开始发烧，食欲全无，根本吃不下一点羊肉和蔬菜。到了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

“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我开始思索，扎巴多偷懒逃避工作，使自己的脊背不致被辛苦的工作磨破，他的这种选择会不会才是最好的？但是很快我就想起了我最后一次见他的可悲的样子，我就知道那不是个好办法。

“我想起了海盗所遭受的痛苦，心想不如干脆和他一样奋起反抗、杀死那些奴役自己的人。可他那血淋淋的尸体提醒我，这个办法也是行不通的。

“接着我又想起我和梅基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由于辛苦劳动，他的双手长满了粗硬的老茧，但是他的心情很轻松，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的方法才是最好的。

“尽管我和梅基多一样热爱工作，他工作也不比我更努力，但为什么我的工作不能给我带来幸福和成功呢？是工作给梅基多带来幸福，抑或是这些幸福和成功只不过是得到了诸神的庇佑？我的下半生还要这样无欲无求地辛勤工作，却得不到一点幸福与成功吗？所有这些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之中，找不到任何答案。事实上，我深陷困惑之中，内心充满了纠结。

“数日之后，我的耐性就要达到极限了，可那些问题依然找不到答案。这时萨西派人把我叫了过去，说我的主人派信使来要带我回巴比伦。于是我挖出了我的钱袋，穿上我的破袍子，跟随信使上路。

“骑在马上，那些想法依然像飓风一样，在我烧得有些糊涂的脑海中到处盘旋肆虐，我现在的生活，就像一首在我的家乡传唱的奇怪歌谣一样：

被漩涡包围打转，

被风暴席卷驱赶，

他的方向无人能追随，

他的命运无人能预算。

“难道我注定一生都将遭受这样的惩罚而不知道因为何故？还有怎样的磨难和失望在未来的日子里等待着我？我被失落和纠结包围，痛苦极了。

“当我们走进主人家的院子时，我意外地看到阿拉德•古拉在等着我。想想我有多惊讶！他扶我下马，像对待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热情地拥抱着我。

“当我们一同向前走的时候，我恭敬而谦卑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像奴隶跟着他的主人。但是他不允许我这么做，他张开手臂搂着我，对我说：‘我到处寻找你的踪迹，但是找不到。当我就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我碰到了斯瓦斯蒂，她告诉我放债人的事。我又跑去找放债人，他叫我去找你的贵族主人。我艰难地跟你的主人达成了协议，用一个极高的价钱把你赎了出来，虽然这个价钱很不合理，但是我知道你值这个价钱！是你的人生信条和你的上进心鼓励了我，才使我获得了新的成功。’

“‘那是梅基多的人生信条，不是我的。’我打断了他的话。

“‘是梅基多的，也是你的。我要谢谢你们两位。我们正要去大马士革，我需要你做我的生意伙伴。’他大声说，‘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自由民了！’说着，他从袍子下面拿出那块刻着我的名字、标明了我的奴隶身份的泥板，把它高举过头顶，用力地摔在地上，泥板砸在坚硬的圆石上，碎成了无数的小块，他高兴地在上面踩着，直到把它们踏成粉末。

“我的双眼充盈着感激的泪水，我知道，我是巴比伦最幸运的人。

“由此你可以看得出，事实证明在我最困难的这段日子里，工作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要工作的强烈愿望，使我能够逃离被卖去修城墙做奴隶的厄运。它也使你的祖父注意到我，选择我做他的生意伙伴。”

哈丹•古拉问：“我祖父赚钱的秘诀就是辛勤工作吗？”

“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秘诀。”沙鲁•纳达回答说，“你的祖父热爱工作，诸神赞赏他的勤奋努力，也赐予他公平的回报。”

“我好像开始明白了。”哈丹•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工作为他吸引了很多朋友来到他的身边，他们羡慕他的产业，欣赏工作给他带来的成功。工作给我的祖父带来了荣耀，让他在大马士革广受世人尊敬，他很享受这一切。工作为他带来了一切，而我却认为只有奴隶才该工作。”

“人生充满了很多乐趣，我们可以尽情去享受。”沙鲁•纳达说，“每一种乐趣都得其所在。我很高兴工作并不只是为奴隶准备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丧失了最大的快乐。我喜欢很多东西，但是没有哪一样能取代工作在我心中的位置。”

在高高城墙的阴影里，沙鲁•纳达和哈丹•古拉骑着马，向巴比伦高大的青铜城门走去。到达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卫士跳了起来，向这位荣誉市民恭敬地致意。沙鲁•纳达扬起头，带领他的商队穿过城门，沿着城里的街道向前走去。

“我一直都想成为我祖父那样的人。”哈丹•古拉对沙鲁•纳达说，“以前，我根本就不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告诉了我这些，现在我明白了，也更加佩服他，从而也更加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像我祖父一样的人。你告诉了我他成功的秘诀，我恐怕无以为报。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按秘诀所说的去做。我将跟他一样，从最卑微的事情做起，这比珠宝和华服更适合我真正的身份。”

说着，哈丹•古拉把他耳朵上戴的那些珠宝首饰和手上的戒指全部摘了下来，然后勒住马，往后退了几步，怀着无比尊敬的心情跟在了这位商队领袖的后面，坚定地向前走去。

【注释】

[1]*古代巴比伦的那些著名的伟大建筑，比如说它的城墙、神庙、空中花园和大运河，都是由奴隶建造的。这些奴隶大部分是战俘，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都会遭受非人的虐待。这些被强制劳动的人里面还包括巴比伦及其所管辖的其他地方的一些公民，这些人通常是因为犯罪或者财务上的困境而被卖作奴隶。他们通常都会把自己的妻儿质押出去为他们自己作担保，作为债务、司法或者其他方面的抵押物。一旦无法履行责任或偿清债务，这些作为抵押的人也同样会被卖作奴隶。

[2]*古巴比伦的奴隶制度是严格按照律法规定来执行的，尽管在我们看来它本身就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说，奴隶可以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任何形式的财产，甚至可以拥有自己的奴隶，只要他的主人不提出异议。奴隶可以自由地与非奴隶通婚。只要母亲是自由民，他们所生的孩子也会是自由民。很多城市的商人都是奴隶，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跟他们的主人有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并且凭他们自身的实力拥有大量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