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姑娘，我爱你

有一天，你会发现，即使父亲有多少不足和错误，但他总是极尽所能地给你最好的，父爱，从来如此。

一

她第一次来我家时，躲在母亲身后，扯着母亲的衣角，样子畏畏缩缩的，眼睛都不敢看我。我忙着要出门，生意人，应酬总是很多。随手给了母亲一百块，让她们到楼下的佳百旺吃快餐。深夜回到家，酒喝得多了点，睡不着，在客厅里听着电视的声响闭眼假寐。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一看，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眼前，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喝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吗呢？吓死人了！她迅速地放了什么东西在桌子上，小跑着进了客房。我凝神一看，是杯白开水，还冒着热气，心里便轻轻一动。

几天后母亲启程北上。晚婚的大哥又晚育，刚生了孩子，打电话来直嚷手忙脚乱，让母亲过去搭把手。母亲多年未见这大儿子了，所以纵使路途遥远，我有心阻拦却也无话，只好买张机票送她了事。

家里就只剩下我和这小孩，我真有点手足无措，四下托人找保姆，朋友们都说现在的保姆不好找，我只好先请个钟点工洗衣做饭。我依然很忙，公司虽小，但事事总得亲力亲为，每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一整天都跟她打不上照面。

她半个月后才对我说第一句话，我的鞋坏了。我低头一看，她脚上的凉鞋已经脱了底。我带她去了百货大楼，正值周末，人很多，怕她走丢，伸手牵住她。她仰起脸看我，突然灿烂一笑，我愣了一下，突然间愧疚像潮水一般漫上来。我一口气给她买了两双鞋，两条裙子，还有一打儿花边小袜子。

她一直很欢喜地笑，我这才发现，她皮肤有点黑，不像她妈；左边脸颊有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酒窝，她妈没有。

我有一瞬间的惶恐，原来她像我。我黑，左脸颊也有一个酒窝。

她是我女儿，她母亲生下她就走了，我也因此不喜欢她。她生命的头八年都是跟着奶奶在乡下老家生活，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见一面。细想来，我竟然没有抱过她。

出了商场，我带她去吃肯德基，她坚持只要一个甜筒。我对她说，那鸡腿很香的。她小声地说，太贵了。我的喉咙有些发痒，我买了一个套餐，她拿着鸡腿，举得高高地，爸爸，你吃一口！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叫我爸，眼眶居然很女人地湿了，心里那丝暖意，像泼在宣纸上的墨汁，渐渐地，不容拒绝地洇开来。

二

她的功课不算好，换了环境，更觉得吃力。我看到她的数学测验试卷，才59分，而英语老师又说，她一上课就发呆。

我给她请了个家教。两个星期过去了，家庭教师对我说，这孩子啊，不太爱学习，进步很慢。

我把她叫到身边来，让她把最近的测验试卷拿出来给我看，她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磨蹭着不肯。我大喝一声，拿来！她吓了一跳，取出试卷来。我一看，竟然还是不及格！我顿时怒气上涌，你搞什么鬼？整天去学校是干吗去了？你再不好好学习你就给我回老家去！

我把试卷摔在桌上就出门了。

傍晚时分，钟点工阿姨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好像病了，吐得很厉害。

我丢下客户急匆匆地赶回家，她躺在沙发上，样子很虚弱。阿姨说，她什么也没吃，我出门以后她一直坐在窗口哭，怎么劝也不听。

我又气又急，暗自怨她尽给我添麻烦。

开车去医院挂了急诊，医生开了点滴让她打，责怪我，你是怎么做父亲的，孩子都烧成这样了才送过来！

她躺在病床上说胡话，爸爸，我乖了，我以后会乖，你不要赶我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里。她住了四天院，让我把书包带到病房里。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捧着课本在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摇醒她，她很慌张，赶紧去找课本，讨好地冲我笑，说，爸爸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我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低声说，是爸爸错了，不管妞妞学得怎么样，妞妞永远都和爸爸在一起。

她像是松了口气，顿时咧嘴笑起来。

她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变成我心里的一根刺，总在我心里横着。我开车惦记着她，开会时惦记着她，陪客户打牌时也惦记着她。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我一打开门，她就燕子一样飞过来，抢过我的包，像模像样地给我沏杯茶，虽然杯子边上沾的全是茶叶。我喝茶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身后，捏一把塑胶小锤，有板有眼地在我肩上背上轻轻敲打。

国庆假期，我带她去了一趟野生动物园，人太多，天气也特别炎热，她却兴致勃勃，看到大象尖叫，看到海豚尖叫，看到老虎还是尖叫。她红着小脸兴奋地对我嚷，爸爸，我只见过牛和马呢！

我歉疚地笑，牵着她去看会说话的鹦鹉，稍不注意，浪涛般的人流就把我们冲散开来，我一转头就不见了她，急得大叫，妞妞！妞妞！

等找到她，她已经哭成个泪人。我赶紧伸手把她抱起来，哄她，妞妞别怕，爸爸在，别怕。她眨眨眼睛，含着泪很乖地点头。突然又扭扭身子，有点不安，很郑重地说，爸爸，我有五十斤哦。我说，妞妞再重爸爸也抱得动。

我抱着她挤过拥挤的人群，她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说，爸爸你真好，我爱你，爸爸！

人声喧嚣，我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楚了，这小孩，我的眼睛又湿了。我一直以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已经把我的心打造成了一座铜墙铁壁的城。可她一次一次地，总能软化我的心，让我有流泪的冲动。

我对她哪里好了？她来到这世界已有三千个日夜，我才第一次抱她。

三

我对她说，如果她的作业成绩增长一分，我就给她加一颗星星。加够十颗的时候呢，她就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然后，以此类推。

我专门买了一个漂亮的记事本，告诉她，这是一本星星存折。她得到的星星都会存到里面去，当消耗的时候，就会减数。

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很高兴地答应下来。一星期过去，她很骄傲地拿了作业给我看，爸爸你看，我进步了十分哦。我摸摸她的头笑，用她的水彩笔很慎重地在她的星星存折里画上了十颗星。我说，说吧，小妞有什么要求。她侧侧脑袋，想了想说，唔，我先把这个要求存着，等我想起来了，再跟你说。

渐渐地，我又跟她约好，自己洗一次袜子，加一颗星；自己乖乖吃饭，加两颗星；爸爸不在家的晚上，自己做作业自己洗澡自己上床睡觉，加五颗星……

她的星星很快就存了五十颗。我在书房看股市走势图，她走进来，问我，爸爸，要是我想用钱的话，十颗星可以换多少钱？我皱皱眉头，说，唔，十块。她说，那么爸爸，你一天挣多少钱？一百块吗？我笑了，说，唔，差不多吧。

几天后，她跑来叫我，爸爸，我有一百颗星了。我说，呀，这么棒啊，那我就得满足你的十个要求喽。她抿嘴笑，爸爸，你给我一百块钱吧。我有点不高兴，你一个小孩子，要一百块干什么？她眨眨眼睛说，我要用这一百块钱买你的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里，你只能陪我，哪也不能去，我让你干吗就干吗。

我的心顿时一窒。

我收下了她的一百块，然后陪了她一整天，玩大富翁，下五子棋，去俱乐部游泳。有客户打来电话，她听到了，捏着奶茶，很紧张地看着我，我朝她笑笑，对着电话说，呵，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不能过去了。

她就笑起来，大眼睛眯成一条线。她说，爸爸，我也给你弄个星星存折。你表现好呢，我就给你加星。每够五颗星呢，爸爸你也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比如今天你表现很好，我给你加两颗星。

我忍不住大笑，说好。

她的学习很快有了进步，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多，晚上回家不可以超过十二点，一天只能抽一支烟，一星期只有两天可以喝酒……

最后一条让我哑然失笑，我的公司太小，每天迎来送往，一星期有两天不喝酒就算阿弥陀佛了。她退而求其次，说，那么你喝酒了就不许开车。

自己不开车，做什么都不方便啊，那不太可能。可是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我只好说，行嘛，我尽量。

2007年末，我被狂泄的股市套牢，公司周转一时紧张起来，催债的客户一夜之间仿佛雨后春笋。那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在酒桌上跟客户赔笑脸，恳请延期还款。

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酒醉八分，在深夜的街道上开着车，根本没听到。十分钟后，车撞上护栏，我昏迷了过去。在丧失意识之前，我听到手机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四

我住了整整一个月的医院，然后在我的坚持下，我回了家。医生说我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但腿什么时候可以行走，还得看我自己的努力。

她由起初的惊恐不安渐渐变成平静坚强。我不让她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当然不用打，我自己就可以照顾你。

她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着我到楼下的花园散心。小花园里种了许多报春花，花期将至，却一朵也没盛开。她指着它们告诉我，那，等它们都开了，你就能走了。

我只淡淡一笑，事实上，我已经灰心了，事业受挫，身体受创，人生如此残酷无情。

身边有人窃窃私语，你看看他，原来多神气啊，好像多有钱多能干似的，现在还不是残废了，要小孩推着轮椅走！就是就是！听说啊，他老婆啊，老早以前就跟人跑了，这种没出息的男人……

我听到了，一时间浊气上涌，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俯下身去，从花园里抓一把碎石沙土，扬手就朝说话人扔过去，瞪圆了眼睛很凶地嚷，我不许你们说我爸爸！

说话人顿时噤了声，尴尬地对看一眼，走开了。她转过脸来安慰我，爸爸别怕，有我在。大眼睛泪汪汪地，伸手摸摸我的头发，重复着说，爸爸别怕。

她不让我再叫她妞妞。她说她长大了，现在我身体不好，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只好叫她，小张姑娘。

小张姑娘每天都要监督我，她说，站起来！我如果能撑离轮椅，哪怕一公分，她就跳着拍手嚷，老爸老爸，你真棒，加星加星！

她的星星存折，拿来对我说，全部都减掉吧！老爸，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你要站起来。

我对我自己说，哪怕为了她，我也要站起来。

2008年1月12日，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了。我站在小区门口等待放学回家的小张姑娘，她远远地看到我，顿时奔跑起来，抱住我哇地哭起来。

我们俩一块去小花园看花。呵！那些报春花，竟然全都开了。大红色的花朵开得“热闹”，把整个园子弄得喜气洋洋。她骄傲地说，老爸，我说对了吧，这花一开，你准能走！我说，那是，我家小张姑娘说的还有假！

晚上我们俩玩猜拳游戏，说好了，谁输了呢，就得告诉对方一个小秘密。

她老是输，有点懊恼，但还是很诚实地告诉我，比如，她从前很害怕我；比如，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发胖；再比如，她喜欢她们班上的一个男生。

我笑，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她不服气地嚷，怎么不知道！正好我输了，她叫起来，噢噢，老爸输啦！你说，你说，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女人？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她的目光有点狡黠，你总要给我找个妈妈吧，你说是吧？她摇着我的手臂，说啊说啊，有没有？是谁嘛！

我竖只手指在唇边，嘘，这个秘密太重大，不能告诉你。她生气，哼，老爸说话不算数，老爸长鼻子！

我笑着把她抱在怀里。

唔，我当然有喜欢的女人啦。可是我都一老男人了，叫我怎么对她说，喂，小张姑娘，我爱你！

你和父母有没有这样的亲情小秘密？你们有没有一本写满爱的亲情存折？爱是最有创造力的东西，它能创造超乎你想象的奇迹，但亲情有时也在岔路口，别忘了在来得及的时候，走回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