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老家能提得起来的乐子没几样儿,看蹦子,听大鼓,再数就数到皮影了。关外开化得晚,皮影戏也是从南边转悠过来的,不知怎么就在我们这坑坑包包的地方立了根,还成了一样绝活,让外来人稀罕得没法儿。喊影的来村多半是在麦秋以后,麦子上了场,大田还伸不得刀,农人挂了锄也挂了镰刀,闲得要死要活。影匠一到,就啥事都解决了。
皮影的影人儿大多是用驴皮做的,老家人习惯上就叫它驴皮影了。据说驴皮更耐磨耐腐些,而且着色不褪,用这种材料真是再好不过。对于手巧的妇人家来说,做影人儿并不比纳鞋底费难,刻刀、针线、油彩笔一凑合就成了。母亲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家,如今家里还存着一摞子,白脸后生是杨宗宝也是高君宝,黑脸半岁子说是张飞行,说是李逵也可,每个影人儿都是侧着身子,露半边脸,一只眼睛,肘、肩胛、腰、膝等处是活动的,头是后安上去的,用完需取下再装箱。其中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不如前些年看国产电影分辨好坏人那么简单,要待他(她)上场张了嘴才能知道。
皮影的分角和京剧差不离。京剧有花脸,皮影有黑头,京剧有小生小旦,皮影有小嗓青衣,并没有什么隔路。人们不说唱影而说喊影,皮影的法门就道个八九不离十了。老道的唱家子都得喊破嗓子,声音才如金如玉,脆生得没半点儿掺和,可平时说话就会露馅儿,破锣撒声,听着没劲,这时你许不会再说,那曾使你激动不已的调门是出自这张嘴了。
一有皮影动静,四村的人就会像高地的水,一袋烟的工夫就集到我们这块洼地。路远的住下,只当走亲戚,皮影到他们那儿,我们也一样。戏台不用太大地场,四辆大马车的铺一拼就得。台上现搭个木屋,正面是影窗(屏幕),布料先时用白绫布,后来改为的确良。两侧面是封死的,后堵有门,垂着布帘,供演员出入。
每个皮影班儿,都至少有两个护台的,外人绝对不许靠近。那次我偷爬到木屋顶上,看得正来瘾,被人扯下来挨了一通炮脚,可是我哭过之后也就乐了,我终于看到了木屋里面的情形。
靠近影窗里边的木台上,放着两盏大鼓肚的马灯,后面站着两个人,操纵影人儿,他们耳朵要拿事,反应要地道,时时根据唱词配合动作,手里攥一把细秫秸杆,头儿上各拴一根线,连着影人的胳膊或别人的什么地方,一开戏就舞扎个没完,他们要对全戏的细枝末节滚瓜烂熟才能过关。再后面是一张特制的桌子,影卷(戏词)展在上面,一群人圈成半圆扒着肩围看着。轮到谁喊,他(她)都要把脖子子伸得长些,还有的要捏脖子,脸憋个通红,让人看了实在忍不住笑。护台那么严,八成就是为这个。
黑头说唱都像本地口音,不太拿腔作调,又喊得粗犷利落,我们小孩子听得真切,也就欢喜。本地喊黑头最好的要推小韩玉,小韩玉的爹娘韩玉夫妇都是一时间声名显赫的影匠,几年前让人斗死了,时下情形变了,小韩玉又承继了家业,他字字砸实,滴水不漏。他总是空肚子喊影,事完他自己满意才吃饭,人人见他都挑大拇哥儿。
断了农活儿,农人就丢了魂儿。与南方相比,老家的夏天短的可怜,然而在这短短的时光里,还要有一大段空歇,就只有皮影能带来或多或少的一点安慰了。皮影剧院的剧目传统得邪乎,老家的人却像贪吃的孩子喝人家的喜酒,一轮一轮不肯下桌,其实饭菜还不是原样的?常有的是《十二寡妇征西》、《高君宝二下南唐》、《擂鼓战金山》,内容跑不出惩恶扬善、龙凤呈祥、人胜自然这个圈子。尽管这些显得遥远而渺茫,但这极好地代表了老家人善良、上进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动荡的世事和苦难的生活而有些许更改。
人们提早地占好地方,瞪圆眼睛等着开戏。皮影戏也真是因陋就简,乐队只比秧歌多一样胡琴,戏到打杀激烈时,敲桌子敲木台都能助威。天黑下来,灯光显得白亮,不时有蝼蛄落到人的脖子里,用不着大惊小怪,头朝下倒出它来就是了,懒散点的由它去了,勤快点的补一脚。影窗散发一股怪味,飞虫不肯靠得太近。
锣鼓一响,戏算开场。人们不错眼珠儿,憋足了劲看。皮影戏里也有丑角,主唱要喘口气了,他就上场,可以是大爪子,生得一只簸箕手;还可以是蛤蜊突子,头大得像柳罐。我们这些小毛头儿乐得看,他们说话俏皮,不逗你笑出眼泪不算完。老牌看影的就不买账,说这是蒙人扯淡。大爪子、蛤蜊突子出来的趟数多了,他们就哄就骂回去,根本不搭理我们,撇下我们躲在一边委屈。
每台皮影戏都能给老家人带来数不完的快慰。瓜子里嗑出臭虫,也有坏仁(人)儿,他们编了一套骂喊影的嗑,听了简直对不上牙,我觉得那些话冲灯是说不出口的,人要讲良心。一听谁骂,我就急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那些喊影的个个都有副古道热肠。比如小韩玉就是极可亲的,他甚至还教会了我几个段子,使得我在今天,能一有机会便显摆一回。只是我喊的不怎么成形,我是舍不得让好好的嗓子也破了嘛。据此看,喊影竟是一种牺牲了。从前辈人那里知道,大凡有些声名的老一辈影匠,几乎没有几个不和一些不幸相联系的,新一辈的也还是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好在我们终于长起来了,能够公正、恭敬地看待他们,当然更主要的是时代变了。
皮影的影穿长不过七尺,却能让人明显地感到生命的律动和时序的转换。摆上一桌一椅,就是朴素的家居环境;换上一座城门,便到了外面的世界,生活真个是紧凑如水了。
老家的皮影戏,在那物质和精神双重困苦的年月,给我的前辈人和我,留下了一段美如盛筵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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