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李春波的《小芳》,我都热泪盈眶,都受到一次心灵的震撼。并不是我有类似的下乡返城的经历,更不是我有那样一段甜蜜也痛苦的恋情,但我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深信那个久远的故事是为我而写的。
那时,村里多了一家山东新户,使我们接连不断地听到“娘了个×”的对骂。我们支起耳朵听完刘兰芳的评书,就齐刷刷贴到那参差不齐的柳条栅子上换换口味,这是我们的第三件乐事。在如火如荼的成年的男声和女声的空隙里,我们又听出了一种时断时续的嘤嘤哭泣。这哭泣来自莲儿,是个女童音,莲儿是她娘的叫法,后面还跟个挺怪的尾音儿。
莲儿高出我们半头,竟和我们是同龄。冬天我们玩得最多的是钉钉子:分两伙儿,一伙跑,一伙儿追,追到的摸对方一下,口中说“钉”,他便钉住,不得再动,除非有战友来救。莲儿跑得最快,我们动用了一个营的兵力(我们全员出动)才勉强擒住,接下来我们要看牢这个俘虏。我们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保住了胜利果实,便敲着得胜鼓唱着得胜歌扛枪返家乡了。
就是这一次,莲儿的脚冻掉了一块皮。莲儿的娘来寻她时,她还钉在那儿。莲儿说她的同志还没来营救呢。莲儿的娘把她拖了回去,嘴上一个“娘了个×”接着一个“娘了个×”。我觉得莲儿很坚强,莲儿是我的敌人我也佩服她,坚强就好,应该把莲儿拉进革命队伍。
莲儿的家很穷,逢年过节也看不出喜气。莲儿的爹习惯于坐在炕上调兵遣将,他的兵将终日马不停蹄地侍候着还不能令他满意。兵将只是莲儿一个人,莲儿的娘只管说“娘了个×”不管别的。我想把莲儿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可莲儿的爹实在太强大,那次还没待我把他家的柴垛点着,他就一脚把我踢翻了。母亲缝了两个花书包,一个给我一个给莲儿。
我想同莲儿坐同桌,可我们按大小个坐。莲儿排在女生的最后头,我排在男生的最前头,我们就失去了机会。我讨厌那个坏牙的老师,他一张嘴,就让人想到他的裤裆,斑斑点点的,总也没见他换洗过那条蓝单裤。我和莲儿都说恶心。莲儿的眉毛出奇的弯出奇的黑,让人瞧着心里甭提多受用。有一天放学,我说莲儿,咱们手拉手回家吧,莲儿说好吧。我那天太高兴了,第一次没有在路上耽搁,母亲还夸奖了我。
第二天阿二向坏牙老师报告说,莲儿当了我的媳妇,昨天我们真不知羞。坏牙老师动员大家哄了我俩一顿,又让我俩对着墙站了一天。那口铁钟敲过了,他才把我们放掉。出了门,我问莲儿还拉手不,莲儿说偏拉。路上遇到了坏牙老师的独子砖头,我同莲儿同时想到:向敌人讨还血债!我们正对着砖头拳脚相加的时候,坏牙老师来了。第二天,我们又站了一天,还吃了坏牙老师的“鼻酸”,他用拳头在我们的鼻子上用力一蹭,我俩的眼泪就哗哗流下来。回来时,我们把这一手绝活儿在砖头身上“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了一回。我们再次面壁的时候,坏牙老师一讲课,我和莲儿就咳嗽,她能咳出她娘那样的尾音儿来,引来阵阵哄堂大笑。坏牙老师的课上不成了。我同莲儿成了生死同盟、患难兄弟,无时无刻不并肩战斗在一起。
这事的收场是因为砖头,这小子掉到了一个粪坑里,正好我和莲儿遇上。我问莲儿救不救,莲儿说救,要不他就淹死了,阶级仇是阶级仇,民族恨是民族恨。莲儿就把砖头从粪坑里拎了出来,坏牙老师不再反对我们手拉手了,我们的斗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莲儿的家里差不多只有四面墙,没有什么好玩的,我们每次都是摆弄那个香炉,莲儿说那是她家的宝贝。我抱来我家的花猫说这才是宝贝。花猫坐在那里把香炉弄得飞转,我同莲儿在一边拍手笑。门一响,花猫一惊,香炉就摔了。进来的是莲儿的爹,他操起棍子问谁干的,莲儿跨前一步说是我。棍子便雨点一样落在她的头上。我瞅个空子“战略转移”了,可我心里默念的是莲儿待我的好。
那时候我的梦里常是扫也扫不尽的树叶(可以烧火),还有挖也挖不完的婆婆丁(用来喂鹅),再就是一只旋转的花皮球。花皮球一直荡在我的梦里,总想有一天我要得到。我看见阿二在桌上拍,心里很难受,我把这事告诉了莲儿。
放晚学时,莲儿竟把那只花皮球放在了我的掌上,这以后的十几天,我同莲儿总到后山的隐蔽处拍花皮球。这事到底给人发现了,坏牙老师问谁偷的,莲儿说是我捡的。坏牙老师说捡东西为什么不交公,还不快点还给人家,阿二冲上来,把花皮球抢走了,并丢下两个字:小偷。
莲儿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我觉得是结婚的时候了。那是在后山,花堂是一片柳棵子地,土台是天地桌,高香是三根艾蒿,子孙饽饽是一块窝头,长寿面是几根好吃的柳条芽子。我是新郎又是大全福人,我们没落掉一样规矩。莲儿这天更为好看,脸红扑扑的。
邻居曲四再次把他的瘦手伸到我的裆下吃鸡儿的时候,他抽回来的是一条流血的胳膊。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为了莲儿,我应该雄赳赳气昂昂了。
期末考试的成绩,坏牙老师是张榜公布的。我同莲儿一同踏进教室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坐椅子”的哄笑。在榜的最末是两把大椅子,上头坐两个人,肚皮上分别写着我同莲儿的名字。放学时,坏牙老师在我和莲儿的脸上各画了一个“鸭蛋”。这次我们没有反抗,更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莲儿热衷的是丢手绢、跳格,我喜欢的是玩打仗、打鸟。有时我同莲儿一起踢毽子,有时莲儿同我一道逮蝈蝈。我们常去的是坟地,那里蝈蝈最多。钻进坟洞的蝈蝈,莲儿也要把它抠出来。
莲儿有一个好嗓子,又不羞口,让唱就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眼儿里头热乎乎……”每个可以打开窗子的季节,莲儿总兴奋地坐在窗前,她的歌就同紫燕一道四处穿行了。我总会在这个时候,爬上小北炕启开小窗。我那时对这歌儿的深意知道不多,但从莲儿口中唱出的甜甜的字句,却让我万分痴迷,那支曾经万民皆唱的歌儿,到了莲儿这里,又多了一种莫名的色彩,竟是说不出的悦耳。
我家同莲儿家的泥屋只隔着一条满是大车辙印儿和牲口粪便的土路,我家在前,她家在后。那时乡间的草房都在后墙开个窗子,这使得我们离得很近。村人的嘴上一流露莲儿的名字,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每个黎明和黄昏,那首歌就让我忘掉一切。
我的个子高过莲儿这年,我俩再也不一起走路了。班级也不再是男女一桌。也就是这一年,莲儿的家搬到辽宁去了,走时,我流着泪把自己精心制作的冲锋枪送了她。莲儿的爹到那儿帮人杀猪,日子好过多了,可莲儿的爹很快多了一样脾气:赌钱。莲儿家又满屋子是“娘了个×”的骂声了。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莲儿的娘便撒手归西。家塌下一半儿来,莲儿只得丢下书包。
原想这辈子再难见到莲儿了,她已走了六年,我也要把她忘了。这一年我读初二。校长的公子是年级的一霸,偏我不受他的黑暗统治,我连把他摔了几个仰八叉,他掏出了刀子。虽然很小,但总也是刀子,闪亮亮的很怕人。突然有一个人横在我的前头,是莲儿。她几乎是个大姑娘了,立在那里像英雄董存瑞。那次我同阿二打架,莲儿也是这样护住我,听任阿二的拳头一下下砸在她身上。
莲儿家又搬回来了。莲儿学会了抽烟,我觉得她生疏了许多,我们的话题很少了,总是提小时候也没意思,况且这时我们也还没有长大。我总有一大堆作业,莲儿总有一大堆地里、家里的活儿。到后来我们见面只剩一个招呼、一个点头了。
我在重点中学读高二这年,莲儿的爹正式向我父亲提起了我同莲儿的婚事。父亲说,那是小孩子在耍闹,我们也不用认真,莲儿也不小了,早点儿找个人家,别等我家小子,没年没日的,保不准到后来还不等个空地。莲儿的爹就红着脸回去了。
我知道了这件事,心上难受了一阵子,但也没坚持什么,似乎事情就该这样处理。莲儿呢,听说哭了几天,只是默默的。我正忙着参加一个省级联赛,待我回来时,莲儿家又搬了,单知道是山东,挺远挺偏一个地方,再细节的就不知道了。本以为莲儿至多也就是我的一个要好的玩伴,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变故之后,我知道我错了,我分明感到,莲儿在我并不仅仅是一个抹不掉的回忆,而且更深刻地影响着我的人生旅途。
母亲一直很担心我的婚事。其实每到一个新环境,都有一个让我心生好感的女性,然而一切也就停留在“好感”上。在一个黄叶满天的秋日,我终于悟出了其中的缘由,那就是那群女孩子身上无不烙印着莲儿的影子,而当我稍稍走近时,却发现她们与莲儿有那么多惊人的不同。我是在苦守莲儿的美好吗?
莲儿的形象早已模糊了。我此时的参照只是那张黄皱的旧照片,那上面有一个叫莲儿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苹果脸、凝重的神情。这些同现在相隔遥远的莲儿必会有一段难以想象的差距了。人生与路的本质区别就是人生不能原向返回。如今莲儿是在某个地方平凡地相夫教子,或不平凡地有一番作为,但一定不再是我当年的莲儿了。
那首歌在寂寞了多年之后,重又被热烈地唱了起来,这旋律己不再是莲儿的了。莲儿的《毛主席的书》是属于八岁的小姑娘,是属于1978年那个小村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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