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是大自然的选辑,是真实得几乎不真实的传说。奇特的音声、气息、色泽和光影,更奇特的勇敢、孤独、顽皮和深情,确证它一直都在。绿洲有时是人类的一处据点,有时只是一节遥远的梦境,藏于记忆和辨识的末端或盲区。而对于毛眉,绿洲初为执念,终成执业——“每每从书架上取下《呼图壁县水利志》《昌吉文史》,都仿佛取自我的生命,吹去名字上的蒙尘,那是我无可阻止的怀乡”,“年复一年,奇迹带着万物的交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与新疆的事物互为表里,以至于不借助新疆,就无法表达自己……生活在绿洲上的我,一生都在不惜为表达新疆而成为它的一个器官”。她为绿洲可以英雄登楼,栏杆拍遍;可以轻罗小扇,秉烛画屏。她是绿洲的仆人,随时等待召唤,随时准备一场场奔赴和一次次尽忠;她更是绿洲的主人,坐拥王权,调兵遣将,绿洲以地理学、物候学、人类学、历史学、生态学、文化学甚至统计学的面目听候号令。她最是绿洲的亲人,两者决非巧遇,他们已经彼此等候、敬重、相爱了几生几世。
毛眉的这部《绿洲的逻辑与秩序》,与其说是一次美学守城,不如说是一次文学远征,它让我们心甘情愿、无可救药地在一场久违的、强大的、醉人的汉语魅惑中沦陷:“贪婪地把手按在新疆的每一个事物上面,试脉搏,试心跳,寻找着能与我亲切匹配的灵魂,与它合成一副肝胆,叠成一套命运,让自己的精神景深呈三级跳的态势:像天山那样自成源头,像内陆河那样自成首尾,像绿洲那样自给自足”,“我是在前院后圃的生活场景中,邂逅了一宗宗著名的圣经题材,并且,将一己的成长环境与世界最初的事物连在了一起”,“如果说,在戈壁,可以用石子摆出诗行,在绿洲,可以用白杨摆出诗行,那么,在果园,则可以用水果,摆成芬芳的长短句。瓜一行,果一行,梨一行,杏一行,红一行,绿一行”。毛眉用学养、心事、使命、禀赋和格调一针一线地刺绣绿洲,借重她优卓的文字带领,我们目睹了绿洲的史诗姿态和亲切眉眼。
曾经太阳般明亮地照耀过我们的文学,被电子传媒的按键放弃之后常会躲藏在尘世的角落里黯然疗伤;今天的文学已然力不从心,先前汗漫的疆域不断地被攻城拔寨,其身份的合法性轻易就被蔑视与冒犯;实用主义、功利尺度与文学实在缺少公约数,现代人的世俗化日常生活对文学的毁坏速度已经相当惊人。这或许是当前最流行、最时尚的结论,这种结论很容易引起共鸣,引起大片大片的、此起彼伏的愤愤不平。
也许情况并不是这么糟糕,也许这种糟糕源于文学的超限度繁华走后的心理不适,其实王者地位本就与文学无关。在社会权力的再分配过程中,文学扪心自问是否已经公平地得到了自己该得的那么多?文学应不应该场面冷清些,可不可能就是小众化的?在没有鲜花和掌声的时候,文学是否可以依然自在从容?文学不是新闻,它应该远离舆论中心的热闹。认真选择怎样在这样的语境里安静、淡定和深刻地自持,或许比不自知的争辩、数落和委屈更有力量。
站在严峻的艺术成长形势的对面,站在巨大的现时物欲喧嚣的对面,毛眉的一小点儿赌本可能微不足道。反差巨大,未必就会影响战斗,未必就会落败。像毛眉一样的好作家将始终镇守原处:“我们用文学与人的贪欲搏斗: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告诉那些虚伪的政治家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我们已经看到,因为一些文学和文学阅读的没落与消沉,想像力敛合了浪漫的翅膀,现代人丢掉了大半的贵族气质,时代生活变得僵硬、板结。对于中国文学这盏重要的指路明灯,需要有人大胆拨亮,需要有人站出来止损。为了生存,我们可以把文学暂时搁置一边;可是今天衣食无忧的人们,竟然也成批次地从文学的身边走开让步于大众文化消费。每个人都立于尘埃与云朵之间,但艺术家必须离云朵更近,并且应该号召众人偎向云朵——这是作为人的种性和类属的一般要求。
问题是,什么样的文学才能担此大任?
倒在浅表常识门槛前的人永远比倒在深奥哲学门槛前的人多得多。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应该是语言艺术表达的样板,这只是“及格”的要求。可我们放眼望去,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能做到的有多少?这个时间节点,正好与文学的边缘化重合。有为有位,文学到底能做什么,连最初级的底线一样的任务都没能完成,它的“为”如何展现?
毛眉坚信:“任何写作最根本的问题都是活着与语言的关系。”汉语是中国人精神、人格和生命的一部分,汉语表达的粗糙差不多就显示着中国人思想的粗糙。中国作家和读者大都是内容决定论或者说内容至上主义的受害者。多年来,我们很少有机会与毛眉这种“美丽汉语”重逢:“观察和思考,是赐予我人在路上的一对车轮。我祈祷:主啊,让我成为新疆辽远阔大的守望者,成为镶嵌在天山岩石上倾听者,以鹰的双眼,看遍雪峰的寂寞;主啊,派我,置身没有欺诈的朝圣者中间,到宛如华服的艾德莱斯中间,用一领披肩,围裹我们的生命;派我,去追随一个失明的老者,和他一起,走在无人识得的路上,没有什么能将我,同他们的音容隔阻开来,因为,我是以另一个人的灵魂,来到这里,在星空下散步,在山脊上眺望灯火,以游荡,摒弃说教;主啊,让我理解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理解另一双观望的眼睛,理解世界和它的劳作,重新评价我的身份、我的意识形态、我的文化心理、语言的纯度、道德的尺度。”这样的文字在时下的文学里已特别稀见,如果单从语言角度而论,那么我们今天的很多文学作品都在开历史的倒车。
李叔同写于1914年的《送别》在中国早已成郦歌中的不二经典:“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古道,芳草晚风,天涯地角,折柳赠别,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依依离情写了满纸,其情致,其铺陈,其境界,都不输唐宋。稍晚,周无(字太玄,著名生物学家)的《过印度洋》发表在1919年的《少年中国》上:“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那里是非洲/那里是欧洲/我美丽亲爱的故乡/却在脑后/怕回头,怕回头/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过印度洋》甫一发表,赵元任就欣然谱曲,之后它被广泛传唱;朱自清亦甚赞赏,将其编入《新文学大系》;魏巍在《我的老师》里曾经提到过它,那是长在他童年树上的一片异常美丽、宝贵终生难忘的叶子。1919年,现代白话文还是蹒跚学步刚刚启程,但这首诗即便现在读来也是精美非凡。对照两个例证,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赶超了多少?近年来,汉语写作对母语发展的推动实在贡献可怜,整体表现令人失望,所幸还有毛眉们。
毛眉的散文像小百科全书一样环绕我们、包裹我们,涵天覆地的海量信息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一切都用一条情感主线贯穿和统领。她说:“没有爱,一切都是散落的,零落的,爱穿起了一切,爱,是各种果实里流淌的糖分。”对于绿洲,她会追随、膜拜:“我被严酷的新疆娇养着:最好的空气,最好的水源,最好的水果,最好的庄稼,最好的奶,最好的蜜,最好的马牛羊,最好的古朴人情,最为品质的教诲:像天山那样高蹈,像冰川那样结晶,像白杨那样正直,像赛里木湖那样洞彻……”“后来的我,是如何把新疆的地貌与自己的精神地貌合并成一副肝胆,那是一个漫长的伤筋动骨、灵魂相认的过程。”对于绿洲,她会同它牵手结伴,同走或荒芜或繁华的英雄路:“不断摩挲着列车时刻表上那些南疆的地名,像一串红木念珠:阿图什、喀什、疏勒、阿克陶、英吉沙、莎车、泽普、叶城……这些名字,曾不断地经过我的生命,或是市场上堆积的和田核桃,或是图片上沙漠中的零落胡杨,或是唱片里一场石榴裙飞旋的麦西来普……”对于绿洲,她会俯视、疼爱:“城市里,钟表追赶时间,鞭子追赶伤口;绿洲上,芳香追赶花朵,花朵追赶果实,整个大自然都在追求快乐,它使草叶生长,使花蕾绽放,邀请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举行婚礼。”
新疆自然环境和人文趋势对毛眉的文学创作精雕细刻,独特的哺育方式与她的天性、天赋悄然际会,她不是余秋雨、周涛、张承志、刘亮程,也不是梭罗、李奥帕德,她只是珍贵的自己。赫特纳在《地理学:它的历史、性质和方法》里讲到:“现在人们相当普遍地相信,这些性质不存在于自然界,而是人类带入自然界中去的观念。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美学评价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不同教养阶层的人是有变化的,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和不同的时刻,根据他的心情和外部环境,也有变化。”绿洲宿命般地成为毛眉的人生素材,她也用代入法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托付给绿洲。她的文化旅程,她的精神漫游,她的各种记忆——历史、时空、文化、个人的记忆汇捆绑成的竹杖芒鞋,一直延伸到绿洲的神奇、神秘与神圣深处,因为“西部可以展开一切神话及发生学”。毛眉警句式的论断往往语出惊人:“任何僻远之地的人们,自会得到属于他们的启示”,“在绿洲,似乎仅仅凭借果实的香气就可解除精神上的断食之苦”,“鱼说,除了大海,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永远新鲜,而我说——除了绿洲”。作品中的神来之笔,当然与过人的才华有关。而更要强调的是她对语言哲学的崇高敬畏,一直听从语言一如听从灵魂的召唤,才使得她最终创造了符号学奇迹,也使得绿洲、文学和毛眉三者同时完成。
是否可以对当下文学大吼一声:“文字之外别无他物!”当下有太多表达乏力的作品,完整表达内容都做不到,遑论艺术,遑论经典。而毛眉的语言可以飞翔,时而是悠徐的夜曲,时而是呼啸的响箭,它在常规的表达之外,仍有自己的生长,文字之上还有文字。“在文学语言被污染、被耗尽的情形下,我在绿洲上寻求一种开阔、脱缰的经验。我的新疆书写,从那些‘未步入’的领域中,‘一株一株地长出来’,那些领域是地质学、矿物学、天文学、植物学、解剖学、昆虫学。它们以冷僻的语言讲述,关上了语法之门,只剩下事物之间的逻辑与秩序”,“把真诚的思考,用真诚的语言,还给真诚的大地。语言的不规范,携带着假大空的毒素,空转着”,“当语言污染了,我们又失去了一个拯救的手段,怎么办?”没有这样透彻、结实的认识,就不会有毛眉的语言比别人多出来的再生性和增殖功能,也不会有令人啧啧称奇的语言和内容的双重扩张。
语言从来都不是形式。“那些曾经低矮的、安静的、冒着虽然审美却很呛人的炊烟的土屋,一变而宽敞,在明亮的新居,他们从大量柴米油盐的日常家务、日常农作中解放出来,围坐在凉棚下,用计算器算着一年来红枣的收入,无花果的收入,核桃的收入,石榴的收入,在应该置办农机还是应该置办家电之间权衡,一张张脸上,洒满栅栏透进来的光影。”这是形式吗?这是作家在一寸一寸端详、清点绿洲人的生活,她的亲人立场,她对那一方水土人情物理的熟稔,连同岁月无论如何都漫漶不了的神性的抚摸与研判都有一种极为特别的温度。毛眉的散文经得起抽读,我们可以随意选择一个册页:“绿洲上的植物都是几千里的传说,有些植物,来中国时间不长,很快本土化,带着见过世面的神态,与本土的植物站在一起,它们的摇曳,改变了原先的排列秩序,大地呈现交流后的景观。”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语言是物质的,是精神的,也是宗教的。要么物我两忘,要么快意恩仇,毛眉的努力让我们信服了绿洲与神迹比肩,信服了汉语是世界上最富表现力的语种。毛眉,作为作家的毛眉,已自觉站在母语建设的最前沿。
毛眉的文体实验极其大胆,直逼文史哲不分的先秦时代。在先秦高峰之后,中国文化用两千多年时间来“解经”,在一种虔敬或自卑的情绪里跪拜学习,做的都是修修补补的事情,再无新意和高度,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优越感和骄矜几乎从未有过。而西方思想的任何一座大山,都会被后世尝试翻越,至少后人从来都不缺少翻越的冲动,翻越的激情和勇气最终也成就了他们的翻越能力。散文应该是最古老的文学文体,人类的第一句发声肯定是散文不是诗歌,中国的诸子散文已相当成熟,老实说,后代散文与之相较成绩平平。中国当代散文大都退缩在个人性情抒写的小格局里,整体表现并不是很好,纵使相对于同期的小说、诗歌也处于劣势。而毛眉的作品显然是一块艺术高地,每见知识性与艺术性的精妙调动、结合,前者添加钙质,后者捧上柔韧。她冲破文体苑囿,跨界写作,天地宽大,能于时间与空间、形象与抽象、自然与人文、写实与写意、坚硬与柔软、文学与非文学之间任意往来,了无挂碍。这样的文学不是王者,胜似王者。
毛眉的秘籍是用直觉和良知照拂,物质化的绿洲便由此注入了生命和精神的颜色:“中亚腹地,这张以陆权的声音发言的地图,没有海岬,没有海湾,没有出口,从根本上有违人性。人性是一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出海口的大河。当我看到悲壮的内陆河,以与大海相逢的欢乐,一头扎进沙漠时,我以上帝的视界,悲悯着所有的命运”,“如果说,河流一旦站起来,就是一道瀑布,那么,耸立的天山仰面一躺,就躺成了如雷贯耳的塔里木河,把天山那坚实、宽厚、壮阔的身形印在大地,变成滋润的河床,枯干的河床,浩荡的河床,那些树杈状的河床水迹,像精心绘制的大地纹身,又像一篇象形文字写下的绿洲赋”。毛眉作品中的不少内容,可以直接置于其他学科门类的专门性著作之中,而我们在散文中与它们对视时没有异物感,未见排斥反应,这种植入乐观、大胆、熨帖,找不到接痕。也就是说,毛眉汪洋恣肆的跨界带来的是畅意阅读,她获得了全面意义上的胜利。文学明确了自己的位置,才会明确自己的必要性与可能性。毛眉的文学是大文学、泛文学,具有骄人的先锋性,她告诉我们:文学除了是自己,同时还可以是别个。那么我们不禁要问:抚今追昔,到底是谁让文学特别是散文走进了窄巷?
文学与绿洲不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毛眉崇高的绿洲传,她的这一美学地理学活页,次第打开的是自然哲学的春秋代序,是人类思想的寒来暑往,是文学想像的忘情奔袭。毛眉的绿洲组歌视野无比阔大、发散:“我以绿洲的尺度,试图在一种广阔的背景下,把地理和历史联存在一起,寻求‘历史中的地理因素的公式’,以此透视国际、政治、包括绿洲的现实问题。”她并不回避社会、政治元素,也见相关的偷瞥与回应,社会、政治是每个人每个时代必须面对的宏大主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些信手拈来的、繁星般散落在文中的西方哲学家、社会学家、生态学家、作家的人文语录,同她的散文一道以昂扬的姿态介入生态话题。生态学的篇幅应该充满我们整个人生和世界的空间,自然和社会,物质和精神的生态,都让我们表情凝重——先要活着,然后更好地活着。毛眉赶赴与绿洲邀约,同时做我们的地理向导,她同可以与自己互文的绿洲有着前世今生难以割舍的因缘。因为以心换心的诚实,她等到的每一个绿洲的秋天都籽粒饱满。
绿洲本就是一个庞大的隐喻,一个标示人间经纬的精神坐标,所以此番毛眉才决定走进绿洲的心,走进文学的心。绿洲是毛眉的精神宅门,院落里洋溢着她火热的荡气回肠的文字和宇宙观。作为非同凡响的、无边线书写的人文读本,她超越地域、文体、性别、世俗的绿洲文学基调并不轻松,偶见的兴奋很快就会锁紧眉头:“在历经清洗罪恶的大洪水之后,我们只能再一次放出鸽子,苦苦地期盼它能够衔来一枚橄榄枝,好让绝望中的我们,再一次,回到大地。”也许没有那么悲怆,现在行动还来得及,但要牢记时不我待,必须争分夺秒。要知道,多一块绿洲,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就会多一处茂盛的生命奇观,少一块自然、人文和灵魂的失血沙漠。感谢毛眉,她所有的格言式的诉说,都为的是让我们的思想快速醒来,让警惕永远在路上,并且豪迈地保持匆匆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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