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感觉“治学”
南宋大儒朱熹曾写过一首脍炙人口、意味隽永的诗《观书有感》,可谓道尽了读书的感觉和好书的奥妙: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喜欢该诗,亦崇仰朱子,于是为我的依时下流行的说法是“虚拟”的书屋取名“半亩园”。当然,此名亦有兼言书屋之小和憧憬田园之意。有位朋友曾经故意打趣地问:“‘半亩’难道还小吗?”我说:“‘半’字比喻很少或很小,你肯定不喜欢别人说你是‘半瓶醋’。”我这样回答,他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过,事实上,对我来说,很小的书屋,现在也是“莫须有”的。
无论“半亩园”书屋是否实有其所,需要在书屋里做的事情确实在进行着。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杨澜说:“我问故我在。”我说:“我做故我在——我做故我书屋在。”我的即将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读了上面这段话,对我说:“爸爸,我玩儿故我在。”她的说法还算符合目前倡导的教育观念……
治学大抵始于困厄,也一直贯穿着困厄,并且需要与困厄为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赋《春秋》,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困厄造就了多少英才精品!困厄可以是物质性的,也可以是精神性的。刘禹锡“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却写出了传世佳作《陋室铭》,那其中的名言经常帮助我解除友人莅临寒舍时所产生的尴尬:“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看来,他的困厄主要是物质性的。史称“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一边状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绮丽美景,一边感叹“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的人生际遇。看来,他的困厄主要是精神性的,而其代表作《滕王阁序》便是这种困厄的结晶。不过,困厄,首先是面对未知领域的茫然和面对“已知”世界的疑惑。人,在本质上是拒绝无知的。人类正是因为具有认识世界从而改造世界的能力而成为万物之灵长,思想者正是因为不断地揭示真理而赢得人们的信仰。困厄,是对“已知”的挑战,是解析未知的机遇,是接近真理的先导,是思想诞生前的孕育和“阵痛”。治学的过程,正是一个不断地摆脱困厄又不断地遭遇新的困厄的过程。歌德说:“怀疑会随着知识一道增长。”困厄郁结于心,亦必外化于形,于是便有了尼采的癫狂,李白的放浪,黑格尔的老态,陈景润的痴迷……几年前,一个外校学生来电话说想考我的研究生。为了表达虔诚拜师的心情,她不仅说明了对我的学术状态的了解,而且坦言:“据说老师不大注意穿着。”对此,我“颇有风度”、“颇为机智”地自我解嘲说:“这样才可以专心致志地思索问题。我这是‘形散而神不散’,正像散文一样……”
治学应该终于明达,也一直贯穿着明达,并且需要与明达为侣。治学不仅要了解已知,而且要怀疑已知;不仅要知人所知,而且要探索未知。在怀疑与探索当中,人们逐渐认识真理,增长智慧。治学的过程,正是一个不断地析疑解惑又不断地获得真知的过程。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成果,应当是这个过程的真实反映和客观记录。取得了这种科研成果的人,才能在某种程度上有资格被称作“学者”。那些有着经天纬地的建树和彪炳史册的著述的人,则不仅是造诣精深的学者,而且是洞明、练达的贤哲、圣人。明达澄澈于心,亦必外化于形,于是便有了诸葛亮的“羽扇纶巾”,姜太公的怡然垂钓,毛泽东的“闲庭信步”……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困厄与明达是相反相成、相生相随的。它们纠葛交错,起承转合,螺旋上升,层层递进,在否定之否定当中实现认识的飞跃,在山重水复当中走向柳暗花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人用以描写其对心目中的恋人“欲求不得,欲罢不忍”的心态的诗句,也可以恰切地用于形容治学过程中由困厄到明达,再由明达到困厄如此循环往复的感受——无法穷尽的学理,仿佛在水一方的“伊人”,你可以追求她、趋近她,却无法完全拥有她、掌握她……如此说来,柏拉图的精神恋爱法不正是他的哲人气质和智慧的反映吗?
治学需要有精神、境界、品格。热衷于名利,不足以治学;沉迷于逸乐,不足以治学;醉心于钻营,不足以治学;倾情于机巧,不足以治学;习惯于标榜,不足以治学;甘愿于逢迎,不足以治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心胸褊狭,不可能有广阔的学术视野;个性矫情,不可能有公允的学术立论;格调低俗,不可能有高雅的学术志趣;品行猥琐,不可能有端庄的学术风范。治学应该有并且需要有“高举远慕的心态,慎思明辨的理性,体会真切的情感,执着专注的意志,洒脱通达的境界”。
治学的目的与效果是双重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价值观,虽然有些消极,但是概括了读书治学的功用。“文革”期间,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正在读小学和中学的我总是获得老师和同学们这样的评语:“读书目的明确。”因为当有人问我“为什么读书”的问题时,我总是清楚而坚定地回答:“为革命读书!”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世纪过去了,已经成为教授、博士的我反思这句答语,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当时的我懂得什么叫“革命”吗?“百废待兴”的祖国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肩上沉甸甸”地走进大学校园。在写给父母和启蒙老师的信中,我由衷而质朴地表明了自己读书的目的:“为祖国出力,为人民服务。”后来,它又成为我从事教学、科研、编辑以及其他革命工作的精神动力。自然,孝敬父母,报答老师,也涵盖其中了。不过,坦率地说,在潜意识中,我从来没有否定过读书治学的个人目的与效果。不久前,我曾经对我的研究生们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就个人而言,一切活动、经历、际遇、情思的终极意义和根本目的在于:完成自己。成败得失,荣辱顺逆,都是外在的和现象的,都是过程和手段;而素质修养的提高,人格状态的完善,精神境界的升华,心灵感觉的充盈,则是内在的和本质的,是目标和结果。”可以说,只有首先完成自己,然后才能有功于社会;只有有功于社会,才能真正彻底地完成自己。读书治学作为人的一种活动和经历,也同样应该具有这种目的和效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是中国学子的“终极关怀”。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和理解,我为我的“半亩园”题写了一副联语并请朋友将其制成了藏书印章:“鱼水虎翼,善身济世。”
……
一介书生,不敢妄谈治学,只能是“感觉”。有感而发,试填《忆秦娥》一首,也好回应先哲精神的感召:
惜时节,书林深处追日月。追日月,曲折多少,苦甘谁解?
雄才自古多磨劫,艰难玉成千秋业。千秋业,滴滴更漏,斑斑心血!
[200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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