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1 凡治之大者,非谓其赏罚之当也。赏无功之人,罚不辜之民,非所谓明也。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人者也①,非能生功止过者也。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凡术也者,主之所执也;法也者,官之所师也。然使郎中日闻道于郎门之外②,以至于境内日见法,又非其难者也。
【注释】
①方:仅。②郎中:见6.4注。郎门:通“廊门”。
【译文】
大致说来,政治中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指它的赏罚得当。奖赏没有功劳的人,处罚没有罪过的人,当然不是通常所说的明察。但是,奖赏有功劳的人,处罚有罪过的人,而且又没有搞错该赏该罚的对象而能做到赏罚得当,其作用也仅仅局限在受到赏罚的个别人身上,并不能产生新的功劳和禁止新的过错。所以,禁止邪恶的方法,最上等的是禁止邪恶的思想,其次是禁止邪恶的言论,再其次是禁止邪恶的行为。现在社会上都说:“要使君主地位尊贵、使国家局势安定,一定要靠仁爱、道义、才智、贤能。”却不知道使君主地位卑下、使国家局势危急的一定是因为靠了仁爱、道义、才智、贤能那一套。所以掌握了统治术的君主,必定排斥仁爱、道义,摒除才智、贤能,而用法制来制服臣民。因此他们获得了广泛的赞颂而名声威武显赫,臣民顺服而国家安定,这是因为懂得了治理臣民的办法啊。大凡术治这个东西,是君主所掌握的;法制这个东西,是官吏们所遵循的。而让郎中每天把法治的道理传达到宫殿的廊门之外,以至于使国境之内每天都能了解法令,这又不是那困难的事情啊。
44.2 昔者有扈氏有失度①,欢兜氏有孤男②,三苗有成驹③,桀有侯侈④,纣有崇侯虎⑤,晋有优施⑥,此六人者,亡国之臣也。言是如非,言非如是,内险以贼,其外小谨,以征其善;称道往古,使良事沮;善禅其主⑦,以集精微,乱之以其所好:此夫郎中左右之类者也。往世之主,有得人而身安国存者,有得人而身危国亡者。得人之名一也,而利害相千万也,故人主左右不可不慎也。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别贤不肖如黑白矣。
【注释】
①有扈氏:又称户氏,夏代一个部落的名称,住在今陕西户县一带。失度:有扈氏部落的相。②欢兜氏:尧时一个部落的名称。③三苗:我国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也称“苗”或“有苗”。④侯侈:夏朝末代帝王桀的相。⑤崇侯虎:见23.7注。⑥优施:见17.1注。⑦禅:通“擅”。
【译文】
从前有扈氏部落有失度,欢兜氏部落有孤男,三苗部落有成驹,夏桀手下有侯侈,商纣王手下有崇侯虎,晋国有优伶施,这六个人,都是使国家政权灭亡的臣子。他们把对的说得好像是错的,把错的说得好像是对的,内心阴险而狠毒,他们的外表却小心谨慎,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善良;他们称颂远古的事情,使美好的新生事物遭到遏止和破坏;他们善于把握自己的君主,以此来收集君主那隐蔽的念头,通过迎合君主的爱好来扰乱君主:这就是那些郎中、近臣之类的人。回顾历代的君主,有得到了臣子而本身平安、国家保全的,也有得到了臣子而本身危险、国家灭亡的。得到臣子的名声是一样的,但利弊却相差千万倍,所以君主选用身边的臣子是不可以不慎重的。做君主的如果真能明察臣子说的话,那么辨别有德才的人与无德才的人就会像辨别黑白那样清楚了。
44.3 若夫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①,此十二人者,皆上见利不喜,下临难不恐;或与之天下而不取;有萃辱之名②,则不乐食谷之利③。夫见利不喜,上虽厚赏,无以劝之;临难不恐,上虽严刑,无以威之:此之谓不令之民也。此十二人者,或伏死于窟穴,或槁死于草木,或饥饿于山谷,或沉溺于水泉。有民如此,先古圣王皆不能臣,当今之世,将安用之?
【注释】
①许由:尧时的隐士。续牙:又作“续身”,舜的七友之一。晋伯阳:又作“柏阳”,舜的七友之一。秦颠颉:又作“秦不虚”,舜的七友之一。卫侨如:又作“方回”,舜的七友之一。狐不稽:又作“狐不偕”,尧时的隐士。重明:又作“灵甫”,舜的七友之一。董不识:又作“东不訾”,舜的七友之一。卞随、务光:夏朝末年的隐士。伯夷、叔齐:商朝末年的隐士。②萃:通“瘁”。③谷:粮食,指俸禄。
【译文】
至于那许由、续牙、晋伯阳、秦颠颉、卫侨如、狐不稽、重明、董不识、卞随、务光、伯夷、叔齐,这十二个人,都是在上见到了利也不喜欢,在下遇到了危难也不恐惧;有的是送给他统治天下的大权他都不接受;如果有劳累屈辱的名声,那么他们就不把当官而享受俸禄的有利之事当作快乐。这种人见到了利也不喜欢,那么君主即使设置了优厚的奖赏,也不能用来勉励他们;遇到危难也不恐惧,那么君主即使设立了严厉的刑罚,也不能用来威慑他们:这叫做不能使唤的人。这十二个人,有的隐居而死在山洞里,有的憔悴枯槁而死在草丛树林里,有的忍饥挨饿而死在山沟里,有的投水而淹死在江河湖泊之中。如果有了像这样的人,那么上古的圣明帝王都不能役使他们,处在现在的时代,又怎么能使用他们呢?
44.4 若夫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吴子胥①,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言听事行,则如师徒之势;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虽身死家破,要领不属②,手足异处,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先古圣王皆不能忍也,当今之时,将安用之?
【注释】
①关龙逄:见3.2注。王子比干:见3.2注。随:西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姬姓,在今湖北随县。季梁:春秋时随国的贤臣。泄冶:春秋时陈国的贤臣,因劝谏陈灵公而被杀。申胥:当作“葆申”,楚文王时的贤臣,曾经极力劝谏楚文王。子胥:见3.2注。②要(yāo):同“腰”。属(zhǔ):连接。
【译文】
至于那关龙逄、王子比干、随国的季梁、陈国的泄冶、楚国的申胥、吴国的伍子胥,这六个人,都是靠激烈地争辩或竭力规劝来胜过自己的君主。如果他们的话被君主听从、他们要做的事能够付诸实施,那么他们与君主之间就像师傅与徒弟之间的情形一样;如果他们有一句话没有被君主听从,有一件要做的事没有被实施,那么他们就用强硬的话语来侵犯侮辱他们的君主,豁出自己的生命来等待君主的处理,即使家破人亡,腰斩两段,头颈不连,手脚被肢解得不在一处,他们也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上古的圣明帝王都不能容忍,处在现在的时代,又怎么能使用他们呢?
44.5 若夫齐田恒、宋子罕、鲁季孙意如、晋侨如、卫子南劲、郑太宰欣、楚白公、周单荼、燕子之①,此九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援外以挠内,亲下以谋上,不难为也。如此臣者,唯圣王智主能禁之,若夫昏乱之君,能见之乎?
【注释】
①田恒:即田常,见3.2注。子罕:见7.1注。季孙意如:即季平子,春秋末期鲁国执政的卿,他于公元前517年驱逐鲁昭公而掌握了鲁国政权,参见31.2.3。晋:衍文。侨如:指鲁国的叔孙侨如,他曾经与鲁成公的母亲穆姜私通,还想除去季氏、孟氏,未成功而出逃到齐国。子南劲:春秋时卫国将军文子子南弥牟的后代,他投靠魏国而被封为侯。欣:郑国的太宰,其事迹不详。白公:见21.10.2注。子之:见7.3注。
【译文】
至于那齐国的田常、宋国的子罕、鲁国的季孙意如、叔孙侨如、卫国的子南劲、郑国的太宰欣、楚国的白公胜、周国的单荼、燕国的子之,这九个人做那臣子,都是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来侍奉他们的君主,埋没了正确的治国法术而大搞谋取私利的歪门邪道,对上威逼君主,对下扰乱社会治安,援引外国的力量来扰乱内政,笼络下属来图谋君主,这些罪恶的事情他们都是不难做到的。像这样的臣子,只有圣明的帝王和聪慧的君主才能够禁止他们,至于那昏乱的君主,能够识破他们吗?
44.6 若夫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舅犯、赵衰、范蠡、大夫种、逢同、华登①,此十五人者为其臣也,皆夙兴夜寐,卑身贱体②,竦心白意③;明刑辟、治官职以事其君,进善言、信道法而不敢矜其善,有成功立事而不敢伐其劳;不难破家以便国,杀身以安主;以其主为高天、泰山之尊,而以其身为壑谷鬴洧之卑④;主有明名广誉于国,而身不难受壑谷鬴洧之卑。如此臣者,虽当昏乱之主尚可致功,况于显明之主乎?此谓霸王之佐也。
【注释】
①后稷:见31.9.3注。皋陶(yáo):一作咎繇,相传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后被禹选为继承人。伊尹:见3.2注。周公旦:见22.25注。太公望:见18.4注。管仲:见3.2注。隰朋:见10.8注。百里奚:见3.2注。蹇叔:见37.4.2注。舅犯:见32.3.8注。赵衰(cuī):即赵成子,春秋时晋国的卿,字子余,曾随从公子重耳(即文公)流亡在外十九年,并帮助重耳回国即位,回国后帮助文公创建了霸业。范蠡:见31.2.6注。大夫种:见23.29注。逢(pánɡ)同:春秋时越国大夫。华登:宋国司马华费遂的儿子,后为吴国大夫。②卑、贱:使……处在卑贱的地位。③竦(sǒnɡ):使……恭敬。白:使……坦白。④鬴(fǔ):同“釜”,指釜水,也作“滏水”,今名滏阳河,源出今河北省磁县西北滏山。洧(wěi):洧河,发源于今河南登封市东阳城山,东流至新郑市,会溱水为双洎河,入于贾鲁河。
【译文】
至于那后稷、皋陶、伊尹、周公旦、太公望、管仲、隰朋、百里奚、蹇叔、狐偃、赵衰、范蠡、大夫文种、逢同、华登,这十五个人做那臣子,都是早起晚睡,委屈自己,任劳任怨,内心恭敬,襟怀坦白;他们彰明刑法、料理好公职来侍奉自己的君主,进献好的意见、精通法术而不敢夸耀自己的德才好,有了成就业绩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功劳;为了有利于国家,他们不惜倾家荡产;为了使君主能安定,他们不惜牺牲生命;他们把自己的君主看作是高天、泰山那样的尊贵,而把自身看作是山沟峡谷、滏水洧水那样的卑下;君主在国内享有英明的名声和广泛的称誉,而他们自己却不难忍受山沟峡谷、滏水洧水那样的卑贱地位。像这样的臣子,即使碰上昏乱的君主尚且可以建立功业,更何况是遇到通达明智的君主呢?这些臣子可以称作是成就霸王事业的助手了。
44.7 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额、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①,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②,皆思小利而忘法义,进则揜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共其欲③,苟得一说于主④,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昏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故周威公身杀⑤,国分为二⑥;郑子阳身杀⑦,国分为三;陈灵公身死于夏征舒氏⑧;荆灵王死于乾溪之上⑨;随亡于荆;吴并于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桓公身死七日不收。故曰:谄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
【注释】
①滑之:战国时周威公的大臣。王孙申:战国时郑国子阳的臣子。公孙宁、仪行父:都是春秋时陈国的大夫,曾与陈灵公一起和夏姬私通。芋尹:春秋时楚国官名。申亥:楚大夫申无字的儿子,楚灵王的臣子。少师:春秋时随国大夫,曾因战术错误而被楚军打败。种(chónɡ)干:春秋时越国大夫。王孙额(é):一作王孙雒(luò),春秋时吴国大夫,他放弃对越国的戒备,北上伐齐,与晋争霸,使吴国被越国所灭。阳成泄:春秋末晋国智伯的家臣。竖刁、易牙:见7.3注。②十二:当作“十一”。③共(ɡōnɡ):同“供”。④说:通“悦”。⑤周:见22.20注。⑥国分为二:见31.5.4原文及注释。⑦子阳:战国时郑国君主,被下属所杀。⑧陈灵公:名平国,春秋时陈国君主,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9年在位。夏征舒:夏姬的儿子。陈灵公和公孙宁、仪行父一起和夏姬私通,并侮辱夏征舒,夏征舒杀陈灵公。⑨荆灵王死于乾溪之上:见10.3原文及注释。知伯灭于晋阳之下:见10.5原文及注释。桓公身死七日不收:见10.8原文及注释。
【译文】
至于西周国的滑之、郑国的王孙申、陈国的公孙宁、仪行父、楚国的芋尹申亥、随国的少师、越国的种干、吴国的王孙额、晋国的阳成泄、齐国的竖刁、易牙,这十一个人做那臣子,都是考虑到一点小便宜就会把国家的法纪准则丢在脑后;他们如果被进用,就压制埋没优秀人才来使他们的君主昏庸愚昧;如果被贬黜,就挑动迷惑百官来制造祸乱灾难;他们都辅佐自己的君主,尽量满足君主的欲望,如果能从君主那里得到一点欢心,那么即使是败坏国家、杀害民众,他们都是不难下手的。有了像这样的臣子,即使是碰上了圣明的帝王尚且怕他们篡夺了君权,更何况是昏乱的君主,哪能没有失误呢?有了像这样的臣子,君主都身死国亡,被天下的人耻笑。所以周威公被杀害,国家被分成两个;郑国的子阳被杀死,国家被分成三个;陈灵公死于夏征舒之手;楚灵王死在乾溪的边上;随国被楚国消灭;吴国被越国吞并;智伯被消灭在晋阳城下;齐桓公死了好多天都没有收敛入棺。所以说:阿谀奉承的臣子,只有圣明的帝王才能识别他们;而昏乱的君主却亲近他们,所以才落到身死国亡的地步。
44.8 圣王明君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雠。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①,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曰:尧有丹朱②,而舜有商均③,启有五观④,商有太甲⑤,武王有管、蔡⑥。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绁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为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注释】
①并:通“屏”。②丹朱:尧的儿子,名朱,封于丹,尧知道他没有德才,所以把政权传给了舜。③商均:舜的儿子,名均,封于商,因为没有德才,所以舜把政权传给了禹。④启:见35.3.4注。五观:一作武观,启的小儿子,封于观(在今河南清丰县西南),他曾在帝启十五年发动叛乱。⑤太甲:商汤的孙子,其父太丁死后,伊尹立他为帝,但他暴虐无道,于是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宫(位于今河南省虞城县南)。⑥武王:见1.5注。管、蔡:指武王的弟弟叔鲜、叔度,他们分别被封于管(位于今河南郑州市)、蔡(位于今河南上蔡西南),史称管叔、蔡叔。他们被诛之事见20.10.2注。
【译文】
神通的帝王、英明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把家族内的人提拔上来时不回避自己的亲属,把外人选拔上来时不撇开自己的仇敌。正确的言行在谁身上,就提拔谁;错误的言行在谁身上,就处罚谁。因此,贤能优秀的人才得到了进用而邪恶的臣子被斥退,所以一行动就能使诸侯顺服。这种事在史籍上的记载有:尧斥退的有儿子丹朱,而舜排除的有儿子商均,启流放的有儿子五观,商朝流放的有商汤的孙子太甲,周武王死后被镇压的有他的弟弟管叔、蔡叔。这五个帝王所惩处的,都是有父子、兄弟关系的亲属,而杀死流放他们本人、摧残破坏他们家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因为他们都是祸国殃民破坏法制的败类。再看看这些帝王所提拔的人,有的是出在深山老林、多草的湖泽、山上的洞穴之间,有的是出在监狱与绳索绑缚之中,有的是在干屠宰烹调、养羊放马喂牛的事情。但是,英明的君主不嫌弃他们的卑贱,认为他们的才能是可以用来彰明法制利国利民的,因而提拔他们,所以君主身体安逸而威望很高。
44.9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死,不明于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者①,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姛②,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也,曰:“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于国,发闻于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③,以此人者天下之贤士也。内外之于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④,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明王,君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⑤;以其构党与,聚巷族,逼上弑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⑥,韩、魏、赵三子分晋⑦,此六人⑧,臣之弑其君者也。”奸臣闻此,蹶然举耳⑨,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摅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弑其君、外以诸侯之权矫易其国、隐正道、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于择臣也。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弑其君而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身法易位,全众传国,最其病也。
【注释】
①度(duó):衡量。②(shì):财物。③说:通“悦”。④尊:通“撙”。⑤幼弱:古代十岁叫“幼”,二十岁叫“弱”。也及:当为“世及”之误,父亲传位给儿子叫“世”,兄传位给弟叫“及”。⑥易牙之取卫:据44.5,当作“子南劲取卫”。⑦韩、魏、赵三子分晋:见4.2注。⑧六:当作“上八”。⑨蹶(ɡuì)然:急忙的样子。摅(shū):舒展,布排。周宣王:西周天子,名静,公元前827年—公元前782年在位。
【译文】
昏乱的君主就不是这样,他们不了解自己臣子的思想品行,便把国家大权委任给他们,所以危害轻的便使君主名声扫地而国土沦丧,危害严重的就使国家灭亡君主身亡,这都是因为在任用臣子的问题上不明智所造成的。没有一套办法来衡量自己的臣子,那就必然会根据他周围一伙人的议论来判断他。大家所称赞的人,君主也就跟着喜欢他;大家所非议的人,君主也就跟着厌恶他。所以那做臣子的,破费了家产,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勾结同巷邻居宗族亲戚来为自己制造声誉,在暗中订立盟约抱成一团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又凭空给党羽们封官许愿来鼓励他们为自己卖力,说什么:“亲附我的,我将给他好处;不亲附我的,我将迫害他。”众人贪图这权奸所给予的好处,又迫于他的威势,认为:“如果他真的喜欢自己,就能使自己得到好处;如果他憎恨恼怒自己,就能迫害自己。”因此,众人都归附他而人民都靠拢他,把一片赞美声传遍了全国,轰动得传到君主那里。君主不能辨别那真实的情况,因而认为他是德才兼优的人。他又指使狡猾奸诈的人,外表装作别国诸侯所宠信的使者,并给他车马使他有所凭借,给他瑞玉符节使他显得真实可信,教给他外交辞令使他显得威严庄重,还用丝织品等贵重的礼物资助他,让他假装从别国诸侯那里出使前来,用花言巧语来游说自己的君主,暗中带着为权奸说话的私心而表面上则为君主议论国事。他为谁出使呢,是为别国的君主;为谁讲话呢,是为君主身边的那个权奸。君主喜欢他的话,认为他的言论很有道理,认为他所称赞的这个权奸是天下的贤士。这样,国内的党羽和假装的国外使者对于君主身边的那个权奸,不但那含蓄的暗示性的议论是一致的,而且公开的评论也相同,都异口同声地为权奸说好话。于是君主对这个权奸,重的便轻易地降低自己的身份、压低自己的地位而甘心屈居在他的下面,轻的就用高贵的爵位和优厚的俸禄来赏赐他。那权奸的爵位高贵、俸禄优厚而党羽越来越多,又有邪恶的念头,那么他手下的奸臣就更加背叛了君主,而劝导这权奸说:“古代所谓的圣明君主,他们当上君主,并不是从小长大然后按照父传子、兄传弟的次序继承君位的;而是依靠自己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聚集同巷邻居、宗族亲戚,胁迫皇上或杀死君主来谋取自己的利益的。”那权奸说:“怎么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呢?”奸臣们就说:“舜逼迫尧,禹逼迫舜,商汤流放了夏桀,周武王讨伐了商纣王。这四个帝王,都是杀害自己君主的臣子,而天下的人都称赞他们。考察这四个帝王的真情,那是图谋别人的野心;衡量他们的举动,那是暴乱的战争。然而这四个帝王,自己为自己作了大量的安排来扩张自己的势力,而天下的人却称赞他们伟大;他们自吹自擂来炫耀自己的名声,而天下的人却称颂他们英明。这样看来,那么有了威势足够用来统治天下,有了贪欲足够可以压倒整个社会,天下的人都会顺从他们。”奸臣们还说:“就拿现代的所见所闻来说,田常篡夺了齐国的政权,司城子罕篡夺了宋国的政权,太宰欣篡夺了郑国的政权,单荼篡夺了周国的政权,子南劲夺取了卫国的政权,韩虔、魏斯、赵籍三人瓜分了晋国,这上面八个人,都是杀掉自己君主的臣子啊。”权奸听到了这些话,急忙竖起耳朵,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所以他在朝廷内部拉党结派,在朝廷外面布置好同巷邻居、宗族亲属,窥测时机发动事变,以便一举夺取国家政权。况且,那在国内利用同党胁迫杀害自己的君主、在国外凭借诸侯的权势来改变颠覆自己的国家政权、埋没正确的治国法术、大搞谋取私利的歪门邪道、对上钳制君主、对下扰乱治安的权奸,是不计其数的。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君主在选择臣子方面不英明的缘故啊。史籍的记载说:“周宣王以来,灭亡的国家有几十个,其中臣子杀死了自己的君主而夺取了国家政权的已经很多了。”这样看来,那么祸乱从国内产生的和从国外兴起的各占了一半。如果能够把自己民众的力量集中统一起来竭力制止内乱的发生而国家仍然被攻破、自身仍然被杀死的,还都可以算是有德才的君主。至于那改变了自己的法度而与臣下调换位子,虽然保全了民众却把国家政权送给了别人,这才是最没有德才的了。
44.10 为人主者,诚明于臣之所言,则虽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布衣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①,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于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享国数十年,兵不顿于敌国,地不亏于四邻,内无君臣百官之乱②,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于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③,邵公奭之后也④;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钟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⑤,外不弋田猎;又亲操耒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于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于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
【注释】
①敬侯:赵敬侯,名章,战国时赵国君主,公元前386年—公元前375年在位。②君:为“群”字之误。③子哙:见7.3注。④邵公奭(shì):又作召公奭,姓姬,名奭,因采邑在召(今陕西岐山西南),所以称召公。他曾帮助周武王灭商,被封于燕,成为燕国的始祖。⑤堙(yīn):土山。它与“污池”、“台榭”都用作为动词。
【译文】
做君主的,如果真能明察臣子所说的话,那么即使经常捕兽射鸟、跑马游玩、敲钟弹琴、让美女们跳舞来取乐,国家还是会存在的;如果不明察臣子所说的话,那么即使节约俭朴、辛苦劳累、穿布衣、吃粗食,国家还是会灭亡的。赵国的前代君主敬侯,不努力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却喜欢为所欲为;使身体安逸的事情,使耳目快乐的东西,他都追求;冬天捕兽射鸟,夏天乘船游玩;人为地搞那关上门窗、点上灯烛的漫长黑夜,连续几天都不停地使用酒杯喝酒,不能喝酒的就用竹筒往他的嘴里灌酒,举止不严肃、对答不恭敬的就杀死在跟前。赵敬侯立身处世吃喝玩乐竟像这样不加节制,决断用刑杀戮臣民竟像这样没有法度,然而赵敬侯在位几十年,军队没有被敌国挫败过,领土没有被四周邻国侵占过,国内没有群臣百官的捣乱,境外没有诸侯邻国入侵的祸患,这是因为懂得了怎样来任用臣子的缘故啊。燕国的君主子哙,是邵公奭后代;他拥有的国土有几千里见方,全副武装的军队有几十万;他既不沉湎于与美貌少女的寻欢作乐,也不听敲钟击磐的靡靡之音;在宫内不垒土山、不挖池塘、不造亭台楼阁,在宫外不捕兽射鸟、不到郊外打猎;还亲自拿着木锹锄头去整治农田。子哙为民众操心而使自己受苦竟像这样厉害,即使是古代的所谓圣王明君,他们为天下操心而使自己劳苦的程度也不比他更厉害的了。但是子哙最后却自己被杀死而国家政权也丢了,被子之夺了去,以致天下的人都讥笑他。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他不懂得怎样来任用臣子的缘故啊。
44.11 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臣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有务庆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智尊士以擅逞者①,有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②。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噪诈之人不敢北面谈立③;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其臣也④。见疑物而无反者⑤,天下鲜矣⑥。
【注释】
①徇(xún):顺。②直曲:以曲为直。③谈立:当作“立谈”。④适:从。⑤反:责求。⑥鲜(xiǎn):少。
【译文】
所以我要说:臣子有五种邪恶的行为,而一般的君主却并没有认识到。做臣子的,有滥用财物进行贿赂来骗取个人名誉的,有致力于用奖赏施舍来拉拢民众的,有致力于拉党结派礼贤下士来专权放肆的,有致力于解除赋税徭役、赦免罪犯的刑罚来造成自己威势的,有致力于奉迎讨好下民而颠倒是非曲直、发表奇谈怪论、穿着奇装异服、打起奇伟的称号来惑乱民众视听的。这五种臣子,是英明的君主所不信任的,也是圣哲的君主所禁止的。除去了这五种臣子,那么能说会道的人就不敢再在朝廷上向北站着摇唇鼓舌了;那些花言巧语说得多、实际事情做得少而不按照法令来办事的人,也就不敢歪曲事实真相来胡说八道了。因此,群臣如果闲住在家里,就会努力提高自己的品德修养;如果为君主做事,就会竭尽全力;如果没有君主的命令,就不敢擅自动手、激烈发言、捏造事实,这就是圣明的帝王所以能统治臣下的原因啊。那些圣哲英明的君主,不根据上述这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去理睬自己的臣子。发现了上述这五种可疑的邪恶行为而不加追究的英明君主,是天下少有的。
44.12 故曰:孽有拟适之子①,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②,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嬖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③;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④。
【注释】
①孽:庶子。拟:比拟,匹敌。适(dí):通“嫡”。②贰:匹敌。③意:疑。④陨:通“殒”。
【译文】
所以说:庶子中有了和嫡子地位相匹敌的儿子,配偶中有了和正妻爱宠相似的姬妾,朝廷上有了和宰相权势相等的大臣,臣子中有了和君主同样尊贵的宠臣,这四种情况,是国家发生危险的根源。所以说:“内宫得宠的妃子和皇后并起并坐,外朝得宠的臣子和执政的正卿分庭抗礼,庶子和嫡子地位相当,大臣和君主权势相等,这些都是产生祸乱的缘由。”所以《周记》上说:“不要使姬妾尊贵而使正妻卑贱,不要把嫡子当作庶子来看待而抬高庶子的身份,不要提高宠信小臣的地位而使他们与上卿匹敌,不要尊重大臣而使他们和自己的君主势均力敌。”这四种卑贱者和尊贵者互相对等的现象如果被除去了,那么君主就不再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臣子而臣下也就不再有什么兴妖作怪的言行了;这四种互相对等的现象如果不除去,那么君主就会使自身被杀、使国家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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