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人(一作顺人)

【原典】

六曰：

功名大立，天也。为是故，因不慎其人^[1]，不可。夫舜遇尧，天也。舜耕于历山^[2]，陶于河滨，钓于雷泽^[3]，天下说之，秀士从之，人也。夫禹遇舜，天也。禹周于天下，以求贤者，事利黔首，水潦川泽之湛滞壅塞可通者^[4]，禹尽为之，人也。夫汤遇桀，武遇纣，天也。汤、武修身积善为义，以忧苦于民，人也。

【注释】

[1]人：此处指人为的努力。

[2]历山：山名。相传舜在此耕作。历山有多处，此处疑指今山东济南历城区南之历山，又名舜耕山、千佛山。

[3]雷泽：即雷夏，古泽名。在今山东菏泽东北。

[4]湛：通“沉”，沉积。

【译文】

第六：

显赫功名的建立，靠的是天意。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不慎重地对待人为的努力是不行的。舜遇到尧那样贤明的君主，靠的是天意。舜在历山耕作，在黄河边制作陶器，在雷泽钓鱼，天下人很喜欢他，优秀杰出的人士都跟随他，这是人为努力的结果。禹遇到舜那样贤明的君主，靠的是天意。禹周游遍天下去寻求贤明的人，做对百姓有利的事。凡是淤积堵塞的积水、河流、湖泊中可以疏通的，禹全都疏通了。这是人为努力的结果。汤遇上桀那样的暴君，武王遇上纣那样的暴君，靠的也是天意。汤、武王修养自身品德，积善行义，为百姓忧虑劳苦，这也是人为努力的结果。

【原典】

舜之耕渔，其贤不肖与为天子同。其未遇时也，以其徒属掘地财，取水利^[1]，编蒲苇，结罘网，手足胼胝不居^[2]，然后免于冻馁之患^[3]。其遇时也，登为天子，贤士归之，万民誉之，丈夫女子^[4]，振振殷殷^[5]，无不戴说。舜自为诗曰^[6]：“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见尽有之也。尽有之，贤非加也；尽无之，贤非损也。时使然也。

【注释】

[1]水利：鱼鳖。

[2]胼胝：手掌和脚底磨起的茧子。

[3]馁：饥饿。

[4]丈夫：男子。

[5]振振殷殷：形容喜悦的样子。

[6]舜自为诗曰：引诗见《诗经•小雅•北山》，并非舜所作。言为舜所作，或为假托。

【译文】

舜种地捕鱼的时候，他贤与不贤的情况与成为天子时是一样的。他在没有遇到有利时机的时候，带领自己的下属种五谷，捕鱼鳖，编蒲苇，织鱼网，手掌和脚底磨起了茧子都不会停下来休息，只有这样才避免了饥寒交迫的困境。他在遇到有利时机的时候，即位当了天子，贤德的人全归附于他，所有的百姓都称赞他，男男女女都非常高兴，没有不爱戴喜欢他的。舜亲自作诗道：“普天之下尽归依，无处不是王的土地，四海之内皆归顺，无不是王的臣民。”以此来表明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拥有了一切，他的贤德并没有增加；没有拥有一切时，他的贤德也并没有减损。这是时机使他这样的。

【原典】

百里奚之未遇时也，亡虢而虏晋^[1]，饭牛于秦，传鬻以五羊之皮^[2]。公孙枝得而说之，献诸缪公，三日，请属事焉。缪公曰：“买之五羊之皮而属事焉，无乃天下笑乎？”公孙枝对曰：“信贤而任之，君之明也；让贤而下之，臣之忠也。君为明君，臣为忠臣。彼信贤，境内将服，敌国且畏，夫谁暇笑哉？”缪公遂用之。谋无不当，举必有功，非加贤也。使百里奚虽贤，无得缪公，必无此名矣。今焉知世之无百里奚哉？故人主之欲求士者，不可不务博也。

【注释】

[1]亡虢：当为“亡虞”。依亡虞之说本《孟子•万章上》，有百里奚“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之语；高诱亦指出，此处当为“亡虞”，即虞国灭亡之际百里奚出逃后被晋国俘虏。

[2]传鬻：转卖。

【译文】

百里奚在未能遇到有利时机时，虞国灭亡之际他出逃后被晋国俘虏，之后在秦国喂牛，以五张羊皮的价格被转卖。公孙枝得到百里奚以后很喜欢他，把他推荐给秦穆公，三天后，请求穆公委任官职于他。穆公说：“买他的时候只用了五张羊皮，如今却要求委任他官职，这岂不是会被天下耻笑吗！”公孙枝回答说：“信任贤明的人而任用他，这是君主的英明；让位于贤明的人而自己甘居下位，这是臣子的忠诚。君主是英明的君主，臣子是忠诚的臣子。如果他真具备贤德的话，国内都将顺服，敌国都将惧怕，谁还会有闲暇耻笑呢？”穆公于是就任用了百里奚。他出谋划策没有不妥当的，做事也一定会成功，这并不说明他的贤德增加了。百里奚即使具备贤德，如果不被穆公得到，也肯定不会享有这么高的声誉。如今怎么知道世上没有百里奚这样的人呢？所以君主中想要寻求贤士的人，不可不广泛地去寻求。

【原典】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藜羹不糁^[1]。宰予备矣，孔子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子路与子贡相与而言曰：“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2]，伐树于宋^[3]，穷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不禁^[4]，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盖君子之无所丑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对，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5]，喟然而叹曰：“由与赐小人也。召，吾语之。”子路与子贡入，子贡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6]，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7]，文公得之曹^[8]，越王得之会稽^[9]。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10]，子路抗然执干而舞^[11]。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虞乎颍阳^[12]，而共伯得乎共首^[13]。

【注释】

[1]藜羹：用野菜煮的汤羹。藜：一种野菜，嫩叶可食用，此处泛指野菜。糁：以米和羹。

[2]削迹：隐居。

[3]伐树于宋：《史记•孔子世家》有载：“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伐树于宋”即指此事而言。

[4]藉：欺侮，凌辱。

[5]憱然：形容不高兴的样子。

[6]拘：此处指固守的意思。

[7]桓公得之莒：指齐桓公遭无知之乱而出逃到莒国，后萌生出复国称霸之心。

[8]文公得之曹：指晋文公遭到骊姬的谗言，出逃的途中路过曹国而萌生复国称霸之心。

[9]越王得之会稽：指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栖于会稽山而萌生复国称霸之心。

[10]烈然：形容威严的样子。

[11]抗然：形容威武的样子。

[12]许由虞乎颍阳：相传尧准备把君位禅让于当时的贤士许由，许由逃到箕山下耕作而食；尧又请他当九州之长，他到颍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再听到这样的话。颍阳：颍水的北面。箕山在颍水的北面，许由在箕山下耕食，自得其乐，故说他“虞乎颍阳”。

[13]共伯：即共伯和，名和，西周时共国君主。

【译文】

孔子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都没有吃到粮食了，煮的野菜汤羹中找不到一点米粒。宰予饿坏了，孔子在屋里用瑟伴奏唱歌，颜回在外面择野菜。子路跟子贡不约而同地对颜回说：“先生在鲁国时遭到驱逐，隐居在卫国，在宋国树下习礼时，宋司马桓魋想要杀害他而叫人伐倒了先生身旁的那棵树，如今又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要杀先生的人没有罪，凌辱先生的人不能得到制止，而先生歌声从未中止过。君子就是这样对羞耻感到无所谓吗？”颜回无话回答，进屋把这些话告诉了孔子。孔子很不高兴地推开瑟，叹息说：“仲由和端木赐是小人啊！叫他们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讲。”子路和子贡进来了，子贡说：像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困窘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呢？君子在道义上通达叫做通达，在道义上穷困叫做穷困。如今我因为固守仁义之道而遭受乱世带来的祸患，这正是我应该得到的处境，怎么能叫穷困呢？所以，反省自己，对于道义不感到内疚；面临灾难，不丧失自己的品德；严寒到来，霜雪降落以后，松柏不凋落，我因此知道松柏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啊。从前，齐桓公遭无知之乱而出逃到莒国，后萌生出复国称霸之心；晋文公遭到骊姬的谗言，出逃的途中路过曹国而萌生复国称霸之心；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打败，栖于会稽山而萌生复国称霸之心。被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对我大概是一种幸运吧！”孔子威严地重新拿起瑟来弹奏，子路威武地拿着盾牌跳起了舞。子贡说：“我不知天的高远、地的广大啊！”古代得道的人，无论穷困还是通达都很高兴，高兴的不是穷困和显达。如果自身得到了道，那么穷困和显达都是一样的，就如同寒暑风雨交替出现一样。所以许由可以隐居在颍水的北边自得其乐，共伯也可以在共首山自取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