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关于今本《论语》的字句理解所以会有分歧问题
《论语》一书的注释著作,既然多到令人无法全读,实在也没有全读的必要。因为大体说来,汉代、清代考据学者注释的是一种,魏晋玄学家与历代佛学家注释的是另一种,而宋明理学家注释的又是一种。他们的注释各带有各时代的浓厚色彩。不仅如此,即使在同一时代,因学派不同,对《论语》字句的理解也会不相同。例如汉代经学有今文、古文两派;清代经学先有吴、皖两派,继有经今文古文两派;宋明理学有程朱唯理、陆王唯心两派;直到近代,也还有尊孔、反孔两派。自己接近于哪一派,就会以孔子为傀儡而各为本派的观点作宣传。我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就听见程朱派学者黄建中说:“朱熹一生研究《论语》,其注释都是自己躬行实践体会出来的,所以他高于其他时代儒者的注释。”殊不知从某一方面来说,《论语》全书都没有“理”字,朱熹这位理学家硬把“理”字塞入《论语》,而使《论语》理学化,利用注释《论语》来为私货“理学”作大宣传了。这难道真是客观地为《论语》作注释的么?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钱穆的《孔子与论语》仍在大捧道:“两千年来,中国学人对此书之解释发挥……不下四五百部,其中唯南宋理学大儒朱熹之注,最得《论语》之精义。”同样不足信。
魏晋学者的私货是玄学,其注释《论语》也就不免玄学化了。汉儒也有极其烦琐与神怪的失处。许多佛教家或儒佛合一者,又往往用佛学观点解释儒家观点,以致令人看不出儒佛的不同。最不好的一个注释本,我认为首推康有为的《论语注》,他把孔子《论语》拼命美化为西方资本主义的民权书,主观任意地抹杀任何证据。他的自由改动古书比秦始皇的焚书并不见得好些。例如,他对孔子说的“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女子”改为“竖子”而说:“女子本又作竖子,今从之。”表示孔子尊重女权,并非把“女子”等同于“小人”。他又把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两个“不”字删掉而说:“今本有‘不’字衍,据旧本改定。”表示孔子主张君、臣、人民平等,反对君主专制。他所说的“据旧本改定”,全是自欺欺人的。康有为真不失为“托旧改定”,校勘学被他作为傀儡,可以任意无中生有了!《论语》“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康有为注说:“窃比”原文或是“莫比”二字。康有为真不失为乱改古书原文的最大骗子。所以古来的注释,也是可信与不足信都有的。
我们对各派都应当抱着“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如果定要加以比较,那么清儒用训诂、考据去注释古书,可靠性当然要比用玄学、佛学、理学、心学、“旧本”去注释多一些。但为尊孔、为孔子辩护、为孔子隐讳,却是各时代各学派绝大多数学者的共同缺点。只要以孔子为唯一无二的“大圣人”,就无法避免这个大毛病了。
杨伯峻说:“《论语》的词句,也几乎每一章节都有两三种以至十多种不同的讲解。一方面,是由于古今人物引用《论语》者‘断章取义’的结果……另一方面,更有许多是由于解释《论语》者‘立意求高’的结果……”(《论语译注》)但如更认真地说:为什么要“断章取义”?为什么要“立意求高”?这也仍然和上面论述为尊孔、为美化孔子、为孔子辩护、为孔子隐讳有密切关系。例如《论语》“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本来很好懂。可是在尊信孔子者看来,觉得有损孔圣人的伟大,因此,就改读为“伤人乎不”,“不”字作“否”字解,这便解释为孔子先问“伤人没有”,然后“问马”(见金代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有的改读为:“伤人乎”?“不”。“问马”。就是说,“马厩起火,问伤了人没有?回答他没有,于是他又问马”。(详见《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350及392页)有的改“不”字为“休”字,说是首先问伤人,而休一下就问马了。(我儿时私塾先生是这样教的)还有其他解释,详见《集释》。经过这类解释之后,孔子的重人不重物,就变成对人与物都重了。又如《论语》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人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经过这类解释之后,孔子的愚民政策,就变成民主思想了。《论语》说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清刘宝楠把“厌”解释为“极”,钱穆也说:“不厌,不饱食也”(《论语新解》)。经过这类解释之后,孔子的奢侈就变成节俭了。崔述对孔子把女子与小人相提并论加以否认而说此章属于篡乱者,不能据为典要。邝玉葵更反而说:“孔子乃尊重女权者,《五经》中随处可见。”又以此“女子”是指婢仆,不是指一般妇女(《读论语惟女子与小人章释义》)。婢仆就不是“女子”,就不是“人”,这还不是大男子的片面立场么?经过这类否认与反解之后,孔子的男权就变成女权了。钱穆认为《论语》“孔子曰‘我久矣不复梦见周公’,周公即相权之代表。”“儒家思想重臣不重君,与其谓之导奖君权,无宁谓之提倡臣权。儒家思想之在政治,乃臣学,非君学也。”(《中国传统政治与儒家思想》,见《儒家思想新论》)经过这类解释之后,孔子的提倡君权就变成提倡臣权了。钱穆不知道进步时期的严复早已得出与他相反的结论,严复说:“天子之一身,兼宪法、国家、王者三大物”。“东方之臣民,世隆则为父子,世污则为主奴,君有权而民无权者也。”(《法意》)这才是孔子主张君权的传统影响与科学解释。
崔述所著的《洙泗考信录》等于一部孔子传记。他是旧疑古派,为新疑古派的顾颉刚等所尊崇。但二者究竟有不同,旧疑古派虽疑古,却不敢疑孔疑经,新疑古派才敢于疑孔疑经。所以崔述的疑古是很有限的,因此,不免主观片面,也仍然是带了尊孔的色彩的。
以上说的多是属于因尊孔子而美化孔子的几个例证。
除了在主观上的美化孔子一派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客观上的考据问题。例如,《论语·述而》载:“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因为旧说《周易》的《易》有易简、变易、不易三种意义,也有两种读音。陆德明在《经典释文》中的《周易音义》说:“易,盈隻反”。孔颖达的《周易正义》说“作难易之音”。他们都是把《周易》的“易”读作“易简”的“易”。陆德明在《论语》“学易”两个字下面加注道:“如字,《鲁论》读‘易’为‘亦’,今从古。”冯友兰解释道:“陆德明的《音义》只说明当时‘易’字有两种读音,并不是说在《鲁论语》本子上,‘易’字是‘亦’字。如果是那种情况,陆德明就应该说,《鲁论》‘易’作‘亦’,不应加一‘读’字。”冯友兰是参看张心澂《伪书通考》的(《中国哲学史史料初稿》)。我同意这种说明。可是有些人都说:《鲁论语》“易”字作“亦”字,应读作“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无大过矣”,从而断定《论语》没有讲到《周易》,孔子没有学过《周易》,证明孔子以前没有《周易》。刘汝霖早就说:“以余考之,《彖》、《象》、《文言》等,皆出于孔子之后”,“以‘易’乃‘亦’字之误”。(《周秦诸子考》)不知“《彖》、《象》、《文言》等,皆出于孔子之后”与“以‘易’乃‘亦’之误”是两回事,不是一回事,不能用“《彖》、《象》、《文言》等皆出于孔子之后”,证明“以‘易’乃‘亦’之误”,孔子没有五十以学《易》的话。这种考证是不够严肃的。
张心澂、冯友兰等所说,是孔子学《易》的第一个证明。《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这是说孔子到五十岁,更加喜《易》而读《易》了,而不是说孔子到五十才开始学《易》。这是第二个证明。《论语·子路》说:“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这里引的就是《易·恒》九三的爻辞。顾炎武《日知录》也有《孔子论易》条可参看。这是第三个证明。如果把《论语》的话读作“五十以学,亦可无大过矣”,不但孔子不会到五十岁才学,而且文字也未免欠通。这是第四个证明。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