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美国普林斯敦大学的葛思德东方书库藏的《碛砂藏经》原本
民国二十年(1931)朱庆澜将军为了赈灾的事到陕西,在西安的开元寺、卧龙寺发现南宋后期到元朝中叶继续刻成的平江府(苏州)陈湖碛砂延圣院《大藏经》五百九十一帙(函),从《千字文》的“天”字到“烦”字,略有残阙。朱庆澜先生回到上海,就和叶恭绰、蒋维乔、范成和尚诸先生发起影印这部元刻的《碛砂藏经》的大工作。那时候,东三省已全被日本占据了,整个国家已处在很危险的状态之中,所以几个大出版公司都不敢接受这一件很不容易的编校影印的大工作。后来他们几位热心的发起人只能组织一个“影印宋版藏经委员会”,一切编校、借补、照相、影印的困难工作都归这个委员会主持办理。在四年之中——二十年十月到二十四年十二月,1931年到1935年——他们居然把这件大工作完成了:编校全藏,向各地公私书藏借补阙卷或阙页,编成新目录两册,影印全部《碛砂大藏》,缩印原一帙(函)为一册,共计五百九十一册,连新目录共计五百九十三册——总共影印了五百部。
这件很伟大的工作,在全国震动不安的几年之中办成,在全面抗战爆发的前一年完成,真是值得赞叹的,值得永远纪念的。
影印碛砂大藏委员会的最难得的工作是点查全藏的缺卷缺页,向各方去征访借补。影印《例言》说:
借补之一,有得自名山古刹者,有得自远地图书馆者,有得自居士精舍者。深为感谢。已详列“补页表”中。
这几十叶的“补页表”详记原藏书的机构,并详记补入各页的“版别”,这是最合于校勘学的原则的,例如:
(册次) (经名) (补页) (版别) (征藏地)
三册 《大般若经》 页26下至27上 永乐 松坡图书馆
又 27下至34上 思溪 同上
五册 又 页10下至18上 普宁 南海康氏
又 51下 思溪 松坡图书馆
“永乐”是永乐八年(1410)北京刻的明《北藏》。“思溪”是南宋初期(约1132—1180)安吉州(湖州)思溪资福禅寺刻成的《大藏》。“普宁”是南宋末年(约1269),杭州余杭县普宁寺开刻的《大藏》。(普宁藏开刻在咸淳五年(1269),在蒙古兵攻入临安之前七年。其刻成当在元初。日本保存的《普宁寺大藏经目录》是大藏三年——1299——本寺僧如莹用“本寺所刊目录”查编的。故其刻成应在大德以前。)
这样列举补页的“版别”,可以使人知道某一页不是《碛砂藏》的原本。
但当年工作的人不多,时间也很匆迫,所以“版别”一栏颇有因依原记录而致误的。例如松坡图书馆所借“思溪”各卷,原是杨守敬在日本收买来的书,日本人在那时代并没有注意《碛砂藏经》,所以杨先生也不知道有《碛砂藏》,故他认作“思溪藏”。其实松坡图书馆所藏的“杨惺吾之思溪”,差不多全是《碛砂藏》的零本!
影印碛砂藏的委员会的常务理事之中有一位范成和尚,他为此大事出力最勤,曾到各地去访求古经,有时冒很大的危险。他的最大收获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他在山西赵城广胜寺发见古刻藏经卷子本五千多卷,其中往往有雕刻年月,其年代最早为金皇统九年(1149),最晚为大定十三年(1173)。这确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因为这一大批金刻的《藏经》里有许多是宋、元、明、清各藏都没有收的文件,例如《传灯玉英集》、《曹溪宝林传》,都是久已认为失传了的禅宗史料。又如玄奘的弟子窥基的《因明入正理论疏》(三卷存二卷)和《因明论理门十四遇类疏》,都是因明学的重要文献。这五千多卷,后来经过徐鸿宝、蒋唯乔诸君的考证选择,挑出了宋、元、明、清四朝各大藏没有收的“孤存古籍”四十六种,由影印《碛砂藏》的委员会影印流行,题作《宋藏遗珍》。
这是影印《碛砂藏》的一个副产品,其重要性可能不下于《碛砂藏》的本身。
当上海委员会诸公到处访问可以借补的经卷的时期,他们没有梦想到北京一座古寺——叫做大悲寺——收藏了几百年的一部抄配、补配的《碛砂藏经》早已在几年前(约在1926—1927)被一个美国人吉礼士(I.V.Gillis)买去,并且(约在1929)已运到加拿大东部的麦吉尔大学(MeGill University)了。
吉礼士原是海军情报局的军人,在美国驻华公使馆里当过海军武官,后来辞去官职,专替一个美国高人葛思德(Guion,Moosr Gest)收买善本中国书。吉礼士在北京住久了,懂得一点中国话,也能认识一些中国字。他用海军情报的侦探技术来辨别中国古书的版本,居然能够收买到不少精美的明朝刻本。他没有留下记载他如何买到这部宋、元刻本《碛砂藏经》的资料,所以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一桩秘密买卖的真历史。我只知道他做的很秘密,他不敢请教中国朋友,他全靠他的海军情报训练,用放大镜仔细考察这一大批五千三百四十八本的《大藏经》,他能够认识其中有近七百本是十三世纪(南宋)的刻本,有一千六百三十多本是十四世纪(元)的刻本,有八百六十多本是明朝刻本配补的,有二千一百多本是白纸抄配的。
这个“葛思德东方书库”(Gest,Oriental Library)先后收买到明版书两万四千多册,加上这七百本宋刻佛经和一千六百多本元刻佛经,就成了欧美两洲最富于宋、元刻本的书库了。
吉礼士并不知道这两千三百多本宋、元刻的佛经就是平江府碛砂延圣院在宋、元两代陆续刻成的《碛砂大藏经》。他只叫他做“大悲寺经”。他用了一部汇刻书目里的大藏目录做参考,编成他自己用的一本目录。他连这部藏经用来编号的《千字文》的次序也不知道!但他在那目录上,每一册注出“宋”、“元”、“明”字样,我曾仔细覆检,可以说百分之九十八九不错的!这位海军武官的眼力是很高明的。
这个“葛思德东方书库”的书越积越多了,而葛思德先生在美洲经济恐慌的年头又越过越穷了。麦吉尔大学买不起这一大批没有人用的中国古版书,只好让葛思德先生把这十多万本书卖给新成立(1930)的“更高学术研究院”(Th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这个研究院设在美国纽泽西州的普林斯敦(Princeton),其地原有成立的近二百年的普林斯敦大学。“更高学术研究院”没有东方学的研究,也没有贮藏这十几万册中国古书的空屋。恰好普林斯敦大学建造了一个新的大学图书馆,愿意容纳葛思德书库的书。所以这个书库的十几万册中国善本书就收藏在普林斯敦大学图书馆里了。
1950—1952年,我接受了普林斯敦大学的聘约,担任两年的“葛思德东方书库”的库长,我的主要任务是调查这个书库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宝贝。
我曾写长文(“The Gest Oriental Library at Princeton University”,登在The 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Vol.,No.3,Spring,1954)叙述“葛思德东方书库”的历史,略述这书库里收藏的许多珍贵的古本书籍。我的一个最有趣的发见就是证实了那半部二千三百多本宋刻和元刻的藏经确是碛砂延圣院的《大藏》原本。我用哈佛大学影印了《碛砂藏》影印本的新目录来和这部残本对勘,又用《昭和法宝总目录》里各种宋、元、明刻本《大藏经》目录来比勘。我比勘的结果,不但确定了葛思德书库里这二千三百多本宋、元刻本是《碛砂藏》的原刻本,并且知道了这些事实:
(一)这里面的二千一百多本白纸抄补本都是依据《碛砂藏》原刻本精抄的,抄补的年月都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左右。这些抄本的编号都和《碛砂藏经》的编号相符。其中有一百册是万历二十八年建极殿大学士赵志皋的夫人沈氏捐银抄补为他丈夫祈求病痊的。
(二)这里面补配的明刻藏经八百多本,其中绝大部分是洪武年间刻的《南藏》本。《北藏》字大,版页也大,故不适于配补《碛砂藏》。《南藏》刻在南京,是和宋刻各藏本子大小相同,故最好配补。《南藏》本在国内是很难见到的。
(三)配补的明本之中,还有建文元年己卯刻的《天龙山藏经》。因为成祖要毁灭建文一代的事实,故“建文”两字都被挖去了,只剩“元年己卯”的纪年。这是很少见的史料。
所以这些五千三百多本的抄配的《碛砂藏经》,不但那七百本宋刻和一千六百多本元刻是难得的原刻本,那二千一百多本十六世纪末年精抄本也是可贵的,那八百多本明《南藏》本和那更少见的建文元年(1399)天龙山刻本也都是很可贵的。
我还有一个发现。上海影印《碛砂藏经》的《例言》(首册之一,第十九页)曾说:
金藏中函卷阙佚,在所不免。其有经名可检者,已向各地征访,一一补入,另列“补页表”附后。
惟尚有经名失考、暂无从访补者十一卷,即“宁”字函之第三、第四、第九、第十;“更”字函之第一、第二、第三;“横”字函之第七、第八;“何”字函之第八、第九。以俟异日据以续求焉。
我试查葛思德本《碛砂藏》,居然发见了这十一卷中的七卷:“宁”字函(第五、六、八)
宁三《金刚顶观自在王如来修行法》一卷,唐不空译宁四《略述金刚顶瑜伽分别圣位修证法门》一卷,唐不空译“更”字函(第五七一)
更一《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一卷,唐不空译更二《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上
更三《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下,五台山金河寺沙门道5集“横”字函(第五七六)
横七《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实叉难陀译
横八《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
以上七册,只有“宁三”与“横七”是明万历时依《碛砂藏》原本精抄本。余五册都是元朝刻本。
还有影印本所缺的“宁九”、“宁十”两册,我检葛思德书库的《碛砂藏》,原来“宁九”即是影印本的“宁十一”,“宁十”即是影印本的“宁十二”。
宁九三经同卷(影印本编“宁十一”)
《佛说一髻尊陀罗尼经》,不空译
《金刚摧碎陀罗尼》,大契丹国师中天竺摩揭陀国三藏法师慈贤译
《不空罗索毗卢遮那佛大灌顶光真言》,不空译
宁十《妙吉祥平等瑜伽秘密观身成佛仪轨》,大契丹国师……慈贤译(影印本编“宁十二”是依据借补的《普宁藏》的纸缝编的“宁十二”)
故“宁九”“宁十”其实没有缺失。
《例言》所举“尚有经名失考,暂无从访补”的十一卷,其中七卷可用葛思德书库的《碛砂藏》抄补或影照。其中两卷实没有缺,不过编号不同而已。只有《何八》、《何九》两卷,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经,还“无从访补”。
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有一部《碛砂藏经》影印本。今年葛思德书库主任童世纲先生把这可补的七卷都影印了,给我带回国赠送给史语所图书室。这是国内第一次补得这七卷。童世纲先生的好意是值得记载的。
朱庆澜、叶恭绰、范成和尚诸公影印的全部《碛砂大藏》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底完成的,到今天已是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四年是在战祸里过去的,很少有人能够仔细研究这一大部保存十三世纪和十四世纪初年刻板原样的《碛砂藏经》,所以这部影印的《碛砂藏》到今天还没有得着一篇正确的、公平的评论。
我试举一个例子。我这几天用《大正大藏》的契嵩《传法正宗记》、《传法正宗定祖图》、《传法正宗论》来比勘《碛砂藏》本。单举《传法正宗定祖图》一卷来说,《大正藏》本完全没有“图”,而《碛砂藏》本保存了原“图”四十四幅。我们看了这些“图”,才能够明白契嵩原表所谓“其图所列,自释迦文佛、大迦叶至乎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凡三十四位,又以儒释之贤,其言吾宗祖素有证据者,十位,列于诸祖左右”的原来样子。《大正藏》所根据的底本就没有“图”了,又把那原“列于诸祖左右”的十位“儒释之贤”——契嵩所谓“宗证”十人——全都记在卷末,这就更失了契嵩的原意了。
我举此一例,使人知道这部《碛砂藏》影印本确是还胜于《大正藏》的地方。
四八、十一、十六夜
据《胡适手稿》第八集卷3
附:致芮逸夫函
逸夫兄:
史语所有一部《碛砂藏经》影印本,原来就有“经名失考,暂无从访补者十一卷”:
“宁”字三、四、九、十。
“更”字一、二、三
“横”字七、八
“何”字九、十
我在美国普林斯敦大学的葛思德东方书库(Gest Oriental Library)检查其中藏的一部《碛砂藏经》,发现此十一缺卷中之七卷,承主任童世纲先生提出影印(Photostat),交我带回送给史语所图书室。此七卷是:
宁三:《金刚顶观自在王如来修行法》
宁四:《略述金刚顶瑜伽分别圣位修证法门》。以上可补第五百六十八册(宁字)
更一:《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更二:《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上。更三:《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卷下。以上可补第五百七十一册(更字)
横七:《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横八:《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以上可补第五百七十六册(横字)。
以上七卷之中,宁四、更一、更二、更三、横八,此五卷是元大德年间(约1307)的刻本。余两卷宁三、横七,是明万历中叶(约1600)用《碛砂》原刻抄配本。
至于影印本“例言”中所举“经名失考,无从访补”之其余四卷,我也曾仔细检查过。其中“何”字函第八、第九两卷,葛思德书库所藏《碛砂藏》也缺此两册,无从考知经名。
但葛思德书库本的“宁九”即是影印本的“宁十一”;“宁十”即是影印本的“宁十二”,故此二卷其实并没有缺失,还地编号有不同而已。
我查影印本的“补页表”,“宁十二”的四三下、四四、四五上、四六、四七诸页都是借晋城青莲寺的《普宁藏》照补的,其四三页、四四页、四五页、四六页、四七页记纸张数之“宁十二”字样都是《普宁藏》的编号。很可能的,西安原藏的《碛砂藏经》已有用《普宁藏》(也是南宋末年开刻,元初才刻成的,其中秘密经论是补刻的,刻成大概在元时)配补的了,故“宁十一”可能也是《普宁藏》的编号。《碛砂藏》里这两卷编在“宁九”、“宁十”。
所以我们可以说,《碛砂藏》影印本缺的十一卷,其实只有“何”字第八、第九两卷真是“经名失考,暂无从访补”的。
胡适敬上四八、十一、十六夜
据《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八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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